賈寶玉曾頗有感觸地讀了幾篇《莊子》,后人便煞有介事地以為《紅樓夢》中有莊子的厭世思想。這種捕風(fēng)捉影的說法,并不見得如何高明。未曾真正懂得莊子汪洋恣肆的意趣和絕世獨立的超脫,就冠其以消極厭世之名,是把莊子看得太輕了,且《莊子》一書的韻味并不適合《紅樓夢》的風(fēng)格。曹雪芹加此一段,只是襯托寶玉的心境而已。若因此牽強附會,則犯了文人愛溯源的老毛病了。《紅樓夢》給人的整體印象,應(yīng)是紅顏轉(zhuǎn)瞬即逝,世事變幻無常,美夢易醒的慨嘆,如此才合曹雪芹往昔金玉滿堂,今朝茅椽蓬牖的心境。而稍稍細讀幾章,體會體會其言辭工筆之豐沛生動,便知厭世的說法,只是妄語。
歷來讀《紅樓夢》的人有兩種趨向。清朝時,將其視為野書禁著,因其所言無非男歡女愛、風(fēng)花雪月之類,不上檔次、不登臺面。否則夢阮先生也不會辛辛苦苦地“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仍無人立其碑、傳真名,曉于后世。今人讀《紅樓夢》似又太慎重,察考曹家遠祖疏親,不厭其煩,視為“曹學(xué)”,研究書中婚嫁瑣事、津津樂道,稱為“紅學(xué)”。對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落魄子弟和一本兒女情長的“言情小說”如此大費周折,不惜血汗,確實令人哭笑不得。依我看,如此殫精竭慮的考究,倒不如視其為閑書,聊以怡情解悶,解懷抒情,反能更盡書中意味。試想曹沾非政治家,非史學(xué)家,連個書生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家道中落的紈绔子弟,宿居廟內(nèi),舉家食粥,何必苦費心思去寫什么“階級斗爭”和“四大家族興衰史”?若視其因家族敗落而托書責(zé)罵朝廷,則其不光人品堪憂,其嘔心瀝血的紅樓之夢,也只是一般庸俗的文字罷了。
然而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紅樓夢》又無可置辯地是一個前人未越、后人難攀的“高峰”。說來尷尬,古來難以計數(shù)的進士舞文弄墨、賣弄風(fēng)騷,其文或云匡挾天下,舟濟黎民;或曰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誰料轉(zhuǎn)眼灰飛,竟不如破落膏粱筆下的一雙含情目、兩彎籠煙眉顧盼生姿,流芳百世。而我以為《紅樓夢》最為精妙的地方,倒不在人物的塑造——《紅樓》中的女子的確豐滿生動,然未免有些矯飾做作;也不在詩詞——其詞再妙,畢竟不及李杜蘇辛,至于詞中暗留讖語,前呼后應(yīng),雖然讀來饒有趣味,也不過是小智取巧,如燈謎般的文字游戲罷了。其最佳者,莫過于書中看似可有可無,無關(guān)宏旨的縮寫小事的記述。《紅樓夢》中人物繁多,關(guān)系復(fù)雜,藤蔓交錯,如此大的故事構(gòu)架并不容易把握,倘若遺漏了某處,則顯得情節(jié)突兀,臨時補湊,又顯得稚嫩生澀。既然人物繁多,故事之間便不好穿插,即使在一主線旁插副線,也往往會顧此失彼。且諸事之間如若過渡不自然,全書便會支離破碎,難以卒觀。而補綴家常瑣事,便一石多鳥。仔細讀來,便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中許多線索早就埋在了一些瑣碎的小事中。如此一來,既省去了贅筆,又使文章讀來前后連綿,渾然一體,無斧鑿之痕,使人不得不嘆匠心獨運、構(gòu)思精巧,奪天人之工。若少了這些瑣事,書中人物那些復(fù)雜的關(guān)系就露骨得多,整部書也如同少了血肉的骨架,單薄生澀。
此外,曹雪芹的難得之處還在于他能將瑣事寫得真實、貼切。雖是瑣事,用筆卻干凈利落,毫不粘連,讀來不覺得生硬無味。關(guān)于瑣事的來源,我想大概得益于曹雪芹早年錦衣紈绔、飫甘饜肥的日子。誠然,鐘鳴鼎食之家,即使是瑣事,也沾滿了富貴繁瑣和雍容華貴的情調(diào)。這對一個沒落的膏粱子弟,尤其是曹雪芹這樣由盛轉(zhuǎn)衰的窮困書生,則意味著無法重溫的美夢。而曹雪芹將這些寫入書中時,卻洗掉了其中的庸俗與癡迷,使其縈繞著一種淡淡的溫馨與傷懷。而這些若沒有幾分見識與閱歷,是很難體會得到的。
(指導(dǎo)教師 趙同宇)
(選自雨凝文學(xué)社《雨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