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范愛農》 光復會 1925-1926年 “幸存者的負疚感”
摘 要: 認識魯迅與光復會關系,《范愛農》是最為重要的一篇作品。以第一人稱敘述寫“我”在日本橫濱、東京和中國紹興與范愛農的三次接觸,無論是“我”還是“我”眼中的范愛農,是魯迅自身精神、性格和心理真實的寫照,他與辛亥革命的關系,是通過范愛農代表的已經與他同體共存的光復會中人建立起來的,對光復會中人的追憶與感懷,貫穿了他“五四”后1925-1926年的創作,這與他和現代評論派的論戰直接相關。作品結末部分,撲面而來的是“幸存者的負疚感”。
魯迅留學日本時期曾加入過光復會{1}。認識他與光復會之關系,《范愛農》是不可不說的,卻又是說得最少的。在魯迅筆下實有其人、能見越文化風骨的,是光復會中的反清革命志士徐錫麟、秋瑾、陶成章、范愛農,而在魯迅創作中得到集中表現的,則惟有范愛農。
范愛農(1883-1912),名肇基,字斯年,號愛農,浙江紹興人。光復會會員。范愛農就讀于徐錫麟創辦的大通師范學堂,1905年冬畢業隨老師徐錫麟赴日本留學,入東京物理學校。魯迅1905年在日本橫濱碼頭初識范愛農,1907年在徐錫麟、秋瑾噩耗傳來的同鄉會上,范愛農給魯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徐錫麟案,范愛農在日本的學習經費中斷,輟學回國。1910年魯迅回紹興任教,與“受著輕蔑,排斥,迫害”而“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的范愛農過從甚密。1912年,魯迅出任山會初級師范學堂監督(校長),范愛農任監學(教務長),他們共同經歷了紹興光復及其后的一個階段。1912年4月兩人分開,到北京教育部任職的魯迅說:“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后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凄苦。終于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里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里,淹死了。”{2}
1912年7月19日,到北京三個月的魯迅得周作人信,知范愛農死訊,在當日日記中寫道:“悲夫悲夫,君子無終,越之不幸也。{3}”22日寫出《哀范君三章》{4},是魯迅舊體詩中寫得最為悲涼的詩文。次日在三首詩寄出的“附記”中說:“我于愛農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5}8月2日在日記中又錄入周作人寫的《哀范愛農詩》{6}。
魯迅1926年寫《舊事重提》(后改名《朝花夕拾》),最后寫出的就是《范愛農》。胡風上世紀30年代曾當面問魯迅:“《孤獨者》里面的魏連殳,是不是有范愛農的影子?”魯迅不假思索地說:“其實,那是寫我自己……”停了一下又說:“當然,也有范愛農的影子……”{7}正是有了《范愛農》,可以看到,“范愛農的影子”幾乎貫穿了魯迅“彷徨”期的創作,較為明顯的就有《在酒樓上》、《鑄劍》,尤其是那篇《孤獨者》,這同時貫穿了他的雜文和散文,直至1927年,那篇與范愛農難有干系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仍然可以從“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阮年青時,對于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8}等話語中,讀出“范愛農的影子”。
這是一種根本無法化解、太深的情結。
一
《吶喊》、《彷徨》與回憶性散文集《朝花夕拾》作為兩種不同文體的創作,在整體上是有明顯差異的,但魯迅不同文體的創作又歷來沒有那么嚴格的界限,《吶喊》中的《兔與貓》、《鴨的喜劇》可以作為紀實性散文來閱讀,他的一些散文又明顯采用了小說寫法,《范愛農》就是十分典型的一篇,既是作者青年時代生平經歷的“紀實”,寫法上又與《在酒樓上》、《孤獨者》十分接近,通過第一人稱“我”寫出作者有著刻骨銘心記憶的范愛農: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和“我”眼中的范愛農,一致反映出魯迅辛亥革命前后的精神歷程;但較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我”眼中的范愛農與《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在精神氣質上更為接近,更能體現作者自身的精神特征,而在“我”述說的范愛農留學日本期間的兩個片斷中,有突出表現。
第一個片斷發生在1907年,回國任安徽候補道、辦巡警事務的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被捕,給恩銘的親兵挖了心,炒食凈盡,繼之,秋瑾在紹興被殺的消息也傳來,留日學生群情激憤,“照例還有一個同鄉會,吊烈士,罵滿洲”,在同鄉會的會議上,“我”看到了范愛農: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渺視。他蹲在席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么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范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么屁電報呢。”這是范愛農對堅持發“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電報的同鄉會大多數人說的——“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于是便堅執地主張要發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電的居多數,他屈服了。”繼之是推舉擬電報稿的人,范愛農又有一句“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電的人羅。”仍然是冷冷的,“從此我總覺得這范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范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除去。”
那么,該怎樣解讀這個“我”和“我”眼中的范愛農呢?
這個“我”隱含著1903年剪辮并攝“斷發照”有《自題小像》一詩時的魯迅面影{9},在“我”與范愛農的直接沖突中折射出魯迅留日時期的一段精神歷程。首先,如果說“我”所代表的一般革命青年的主張和要求,像《自題小像》所表達的那樣,體現的更是一種反清革命熱情、愿望和決心,這在反清革命死難者的消息接連不斷傳來之時,則難以避免地使悼念成為一種“照例”的形式,那么,范愛農恰恰就是在與此的對抗中,通過一般革命青年看來極其“離奇”甚至“可惡”的言辭和舉動走近我們的,從中讀出的,不僅是他對其師徐錫麟的死有著一般革命青年所難有的悲憤,而且,在他不屑于“吊烈士”、“罵滿洲”一類“照例”言辭的背后,可以讀出他的為一般革命青年所難有的決絕態度,體現的是反清革命精神和意志。
其次,堅持“‘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10},貫穿了魯迅的一生,較之那個“堅執地主張要發電”的“我”,“我”眼中的范愛農在精神氣質上無疑更接近1907年寫出《文化偏至論》的魯迅{11},通過同鄉會上范愛農與“我”幾乎勢不兩立的對立,魯迅堅持的“任個人而排眾數”{12}得到更加突出的表現。因此,1907年魯迅對歐洲“摩羅詩人”的選擇和認識,就帶有光復會中人的特色,可以與“我”眼中的范愛農相映照:如拜倫的“于世已無一切眷愛,遺一切道德,惟以強大之意志,為賊渠魁”,“國家之法度,社會之道德,視之蔑如”,“以受自或人之怨毒,舉而報之全群,利劍輕舟,無間人神,所向無不抗戰……蓋復仇一事,獨貫注其全精神矣”{13};如雪萊的“性復狷介,世不彼愛,而彼亦不愛世,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負狂人之名”,“孤立兩間,歡愛悉絕,不得不與社會戰矣”{14}。魯迅強調“摩羅詩人”的“欲自強,而力抗強者”{15},又是進入他精神和情感世界中的光復會的徐錫麟、秋瑾、陶成章、范愛農的寫照。
留日時期的范愛農值得關注的第二個片斷,是通過回國后的“我”在故鄉與范愛農再次相遇追溯出來的,寫“我”與范愛農1905年最初的相識,雙方都留下了彼此難以接受和容忍的印象,可見“發電文”的碰撞絕非偶然,似乎范愛農的“離奇”和“可惡”,歷來如此——“我”與同鄉好友子英(陳子英)去日本橫濱“接新來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子細地看。我很不滿,心里想,這些鳥男人,怎么帶這東西來呢。……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上,乙需丙去坐,揖讓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里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范愛農。”
于是,1910年兩人的再次相遇,就有了這樣一番對話: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么?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對于生長在我們這個“禮儀之邦”的中國人,“雍容揖讓”這種言談舉止本無可厚非,“繡花的弓鞋”{16}是清末民初時代纏足后又放足的女性的尋常之物,但在那個革命時代,出現在以“光復”為號的這些反清革命斗士身上,為革命情緒高漲的留日青年殊難理解,在《范愛農》中“我的(一再)搖頭”與范愛農那句“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的反詰,這進一步拉大了光復會這些革命者與“我”代表的留日青年的距離,而在我們的閱讀感受中,也難以把這與前述范愛農為一般革命青年所難有的反清革命精神和意志聯系在一起。
其實,這在浙東自有深厚的傳統,是魯迅筆下浙東先賢的特點,如他1914年輯錄完成的《會稽郡故書雜集》中《會稽典錄》所記,這些“俊異”之士,對父母、兄弟、師長及友朋孝悌忠恕,毫無后世腐儒之酸臭氣,有著熱烈而坦誠的愛憎,言行守一,心地坦蕩:如皮延,“養母至孝”,“居喪”,“遂以喪終”;虞聳“清虛無欲,進退以禮”;卓恕“為人篤信,言不宿諾”,“與人期約,雖遭暴風疾雨雷電冰雪,無不必至”{17}。魯迅說來自浙東的柔石:“他的家鄉,是臺州的寧海,這只要一看他那臺州式的硬氣就知道,而且頗有點迂,有時會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覺得好像也有些這模樣的”,即“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18}。“迂”在魯迅筆下并非是一個貶義詞,他就說過“大凡明于禮義,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嵇康、孔融的反禮教實則是執信禮教,認為像禮教這樣神圣的東西怎么能用于營私利己呢?他們較之以“不孝”為名殺人的曹操、司馬懿“迂執得多”{19}。在《范愛農》所寫來自浙東投身光復會這“一大堆”人中,就有和他們老師一起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烈士和被害的馬宗漢烈士{20},此外,“被囚在黑獄里,到革命后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
二
《范愛農》由光復會自然要寫到魯迅在故鄉親歷的辛亥革命:
……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么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柜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
這樣的敘述在魯迅別的作品中也反復出現,如《阿Q正傳》{21},《范愛農》的特殊之處,是寫到了“革命的前一年”,范愛農與“我”在故鄉的一次“熟人的客座上”邂逅相遇:
……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范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他后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之后,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
如果說前述范愛農留學日本的片斷,不無小說筆法的運用,那么,同樣是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返回故鄉后的范愛農與“我”的遭際,則更具有了回憶性散文的“紀實性”,兩個人原本如此深的“成見”,在相近的境遇感受中化為“烏有”,增強的是彼此之間的相濡以沫。“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22}所說“醉后”連母親也“發笑”的“愚不可及的瘋話”,可以想見他們對“光復”抱有的“熱望”,以及這“熱望”的不勝“茫遠”,我相信還有對“光復”后的幾多“期許”,因為他們畢竟留學東瀛,眼界和胸懷已不同于革命以求“重見漢官威儀”的南社中人。這就有了紹興“光復”后的范愛農,幾乎變了一個人:
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被擺在師范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愛農做監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這樣楚楚動人的場景和話語{23},在魯迅全部著作中,包括最多地寫到辛亥革命的《吶喊》,都不曾見到。顯然,這對于我們認識魯迅與辛亥革命的關系,并非是可有可無的。在《藥》、《阿Q正傳》、《風波》、《頭發的故事》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魯迅對辛亥革命的“失望”,以致對社會變革的“絕望”,而正是《范愛農》寫兩個人革命前在相近的境遇感受中滿懷“熱望”,以及革命到來時的付諸實踐,全身心地投入,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魯迅所說《吶喊》由來于“年青時候”的“許多夢”{24},以及他所說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25};這“希望”以至“熱望”,正是通過范愛農代表的已經與他同體共存的光復會中人建立起來的,其之轉化為“失望”以至“絕望”,其中浸透著的“苦味”,可能惟有通過《范愛農》“實寫”的這些場景和情景,才能直接感受和體驗得到。
對光復會寄寓如此深厚情懷的《范愛農》,為什么1926年末才寫出,顯然更值得我們思考。這絕非是孤立和偶然的,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發現,魯迅對辛亥革命特別是前述光復會中人追憶最多的一段時間,就是“五四”后的1925-1926年。
1925年2月,魯迅在題為“忽然想到”的雜感中說:“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26}魯迅對“五四”后的中國社會多有頗為激烈的批評,還從沒有像這樣感慨于辛亥革命的被遺忘,《忽然想到》之“七”至“九”的貫穿詞就是“我還記得”,所記皆是與辛亥革命相關的人和事。《這個與那個》在提出“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后,以“捧與挖”為題,引出王金發之被“捧”,“漸漸變成老官僚一樣,動手刮地皮”的悲劇{27}。即使為《莽原》期刊寫“補白”,提出“誰說中國人不善于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并非將自己變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于自己而已”,這一有現實指向的告誡,顯然也是因為觸動了他親歷的辛亥革命事而發——“清的末年,社會上大抵惡革命黨如蛇蝎,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似乎革命黨的人,便親密的說道:‘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一路的呵。’”特別提到徐錫麟和陶成章:“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后,大捕黨人,陶成章君是其中之一,罪狀曰:‘著《中國權力史》,學日本催眠術。’(何以學催眠術就有罪,殊覺費解。)于是連他在家的父親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興旺,這才被尊稱為‘老太爺’;有人給‘孫少爺’去說媒。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殺了,神主入祠的時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凱打倒二次革命之后,這才冷落起來。”{28}1926年5月為劉半農校點的《何典》寫題記,這原本并不為魯迅看重,不無“敷衍”{29},但寫完后,知道劉半農因為經濟拮據校點這本書,而為“文士之徒”譏為“不料大學教授而竟墮落至于斯”,于是又寫了篇《為半農題記〈何典〉后,作》,禁不住想起二十多年前“以革命為事的陶煥卿,窮得不堪,在上海自稱會稽先生,教人催眠術以糊口”,以至“用麻繩做腰帶”,由這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再次提出:“現在的中華民國雖由革命造成,但許多中華民國國民,都仍以那時的革命者為亂黨,是明明白白的,——不過說,在此時,使我回憶從前,念及幾個朋友,并感到自己的依然無力而已。”{30}——話說得竟如此沉痛。該文直接挑明,針對的即是“西瀅(即陳源)”代表的“正人君子”之流。
1925-1926年正是魯迅與現代評論派論戰最激烈的一段時間,他頻率極高地追憶與感懷光復會中人及其投身的革命,顯然與此直接相關。比如,《雜憶》一篇對辛亥革命前后事有集中的憶寫,針對陳西瀅“某籍某系”之攻擊,提出:“不知道我的性質特別壞,還是脫不出往昔的環境的影響之故,我總覺得復仇是不足為奇的,雖然也并不想誣無抵抗主義者為無人格。但有時也想:報復,誰來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執行;既沒有上帝來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償頭,也不妨以頭償目。”{31}這是頗見光復會中浙東人特色的,可以使我們想到前述“我”眼中的范愛農,以及《孤獨者》的魏連殳、《鑄劍》的宴之敖者,緊接著,文章點出這些辛亥革命投身者與英美派知識分子的一個最為根本的差異:
……我常常欣慕現在的青年,雖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長于民國,吐納共和的空氣,該不至于再有什么異族軛下的不平之氣,和被壓迫民族的合轍之悲罷。果然,連大學教授,也已經不解何以小說要描寫下等社會的緣故了,我和現代人要相距一世紀的話,似乎有些確鑿。{32}
魯迅與胡適同作為新文化倡導者,對中國社會的感受和認識是有明顯差異的,形成根源之一,就是辛亥革命在胡適為代表的英美派知識分子的人生經歷中的缺失(其時他們在國外求學),而使之自覺或不自覺地把中國社會從清末到“五四”的發展看成是一個順其自然的過程{33},這也是《新青年》團體發生分化的根源之一。魯迅與現代評論派圍繞“女師大事件”的論戰,深切感受到的就是這一點,而發出“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的莫深感慨。因此,在論戰中魯迅反復提起的就是這一段歷史,對“戰死”、“被害”和“被囚在黑獄里,到革命后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光復會中人的追憶和懷念,不由得強烈起來。當然,這有著直接的現實指向性,諸如《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這篇可以稱為與英美派知識分子決裂的“宣言”文章,貫穿著對辛亥革命教訓的總結,文章再提秋瑾和王金發的“死案”,以說明“不打落水狗”之弊害:
秋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暫時稱為“女俠”,現在是不大聽見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鄉就到了一個都督——等于現在之所謂督軍——也是她的同志:王金發。他捉住了殺害她的謀主,調集了告密的案卷,要為她報仇。然而終于將那謀主釋放了,據說是因為已經成了民國,大家不應該再修舊怨罷。但等到二次革命失敗后,王金發卻被袁世凱的走狗槍決了,與有力的是他所釋放的殺過秋瑾的謀主。{34}
三
讀《范愛農》,最使我震撼的是文章結末部分,撲面而來的是魯迅的“幸存者的負疚感”。
魯迅曾經記錄了他兩次離開紹興的景況,第二次是1912年,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僅有《范愛農》寫到,他的離去來得突然,不多的文字,顯然沒有第一次做出“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35}的選擇那樣決絕,那么義無反顧,因為留下的,是已經與他生命共存的范愛農: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凄涼,說:
“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
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訣別。“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是二人相一致的形神、性格寫照,這樣的人,走出去就有可能“生”,當然,面對的仍然是“無路可走”的境遇,而留下來,幾乎惟有“死”一條路,如范愛農在給離開后的魯迅的信中所說:“如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波逐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36}
……忽然從同鄉那里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并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并無證據……
后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么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把“蹲踞”而死寫成“直立”{37},取小說筆法,但卻是魯迅自身精神、性格和心理真實的鮮明體現,他由此而視自己為“幸存者”,范愛農的那句“也許明天……魯迅來叫我”,折射出他自認本應盡到,卻沒能實現,產生的“負疚感”。
顯然,“幸存者的負疚感”更是1925-1926年升騰起來的。
這一期間魯迅的創作主要是面對自己,他要袒露自己“慘傷里夾雜著憤怒與悲哀”的靈魂,運用小說筆法的《范愛農》就是這樣的一篇,就此而言,還有《傷逝》的“懺悔”,《孤獨者》來自靈魂深處的“自嘲”,如魯迅自認“寫我自己”而有“范愛農的影子”的魏連殳,死后——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38}
靈魂的傷痕一經外部事件的觸及,就會以更加激烈的自責方式表現出來。如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魯迅寫出《記念劉和珍君》,說:
她不是“茍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39}
作者簡介:陳方競,汕頭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① 胡風曾當面問魯迅是否加入過同盟會,魯迅回答說:“沒有,我加入的是光復會。”見胡風:《魯迅先生》,《胡風全集》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
② 《朝花夕拾·范愛農》,《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6頁。后文引《范愛農》不再注。
③ 《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0頁。
④⑤ “風雨飄搖日,余懷范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奈何三月別,竟爾失畸躬!”“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故里寒云惡,炎天凜夜長。獨沉清泠水,能否滌愁腸?”“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茗,微醉自沉淪。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集外集拾遺·哀范君三章》,《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25頁,第426頁。
⑥ “天下無獨行,舉世成委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叔季時。傲骨遭俗嫉,屢被螻欺。傺盡一世,畢生清水湄。今聞此人死,令我心傷悲。擾擾使君輩,長生亦爾為!”《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2頁。
⑦ 胡風:《魯迅先生》,《胡風全集》第7卷第65頁。周作人也說:“《孤獨者》這篇小說……寫魏連殳后半生的事情。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點與范愛農相像,但事情并不是他的。”見《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頁。
⑧{19} 《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510頁,第513頁。
⑨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見《集外集拾遺·自題小像》,《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23頁。
⑩ 《墳·隨感錄三十八》,《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11頁。
{11} 周作人即是把《范愛農》當成小說看待的,他在《〈彷徨〉衍義·四三·范愛農》中說:“魯迅……所說范愛農的情形正如本文所說,但事實上他似乎不是和愛農有相反的意見,只是說愛農的形狀、態度、說話都很是特別罷了。那時激烈派不主張打電報,理由便是如愛農所說,革命失敗,只有再舉,沒有打電報給統治者的道理,痛斥也無用,何況只是抗議呢。……在那同鄉會的論爭上,魯迅與范愛農的立場乃是相同的”。見《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頁-第148頁。
{12} 《墳·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6頁。
{13}{14}{15} 《墳·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75頁,第83頁—第84頁,第78頁。
{16} “弓鞋”即魯迅在《離婚》中寫愛姑“兩只鉤刀樣的腳”穿的鞋,這種腳是纏足后又放足形成的,稱“大小腳”,是辛亥革命前后特有的。
{17} 《會稽郡故書雜集·會稽典錄》,《魯迅輯錄古籍叢編》
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69頁,第275頁,第283頁。
{18} 《南腔北調集·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82頁-第483頁。
{20} 陳伯平與范愛農一樣是大通師范學堂徐錫麟的學生,自號“光復子”,他與馬宗漢同赴徐錫麟發動的安慶起義而獻身。
{21} “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么,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么——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墳·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517頁。
{22} 《集外集拾遺·哀范君三章》,《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25頁。
{23} 對此,周作人也有十分動人、具體的描述:“在辦公完畢之后,愛農便身著棉袍,頭戴農夫所用的卷邊氈帽,下雨時穿著釘鞋,拿了雨傘,一直走到‘里堂前’,來找魯迅談天。魯老太太便為他們預備一點家鄉菜,拿出老酒來,聽主客高談,大都是批評那些‘呆蟲’的話,老太太在后房聽了有時不免獨自匿笑。這樣總要到十點鐘以后,才打了燈籠回學堂去;這不但在主客二人覺得愉快,便是魯老太太也引以為樂的。”《知堂回想錄(上)·九四·辛亥革命(三)——范愛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99頁-第300頁。
{24} 《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15頁。
{25} 《野草·希望》,《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78頁。
{26} 《華蓋集·忽然想到(三)》,《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6頁-第17頁。
{27} 《華蓋集·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39頁,第141頁。
{28} 《華蓋集·補白》,《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02頁。
{29} 《〈何典〉后記》沒有收入魯迅其時編輯的《華蓋集續編》中,該文說:“難違舊友的面情,又該動手。應酬不免,圓滑有方;只作短文,庶無大過云爾。”見《集外集拾遺》,《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97頁。
{30} 《華蓋集續編·為半農題記〈何典〉后,作》,《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05頁-第306頁。
{31}{32} 《墳·雜憶》,《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23頁。
{33} 對此,我在《多重對話:中國新文學的發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中有具體說明,參見該書第
375頁-第382頁。
{34} 《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73頁。
{35} 《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3年版,第415頁。
{36} 范愛農1912年3月27日致魯迅的信,引自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49頁。
{37} 據當時還在紹興的周作人說,范愛農的尸體“實在是蹲踞而非真是直立著”,見《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50頁。
{38} 《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07頁。
{39} 《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74頁。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