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白光光的太陽變成紅紅一枚血球,落在尖山之巔被戳破的時候,我們從電線桿上梭下來,忍住肚餓,望一望七翹八拱、高高低低的山,鬼影都沒得一個。
小高發起了牢騷,干革命不能虧了腸子噻。
我說,幽谷前面就是細眼妹的幺店子,粑粑餅餅,汽水米花糖還是有的。
就走,拖一身疲憊,沿鐵路在大山母親的肚皮上踩過。
前面,聽見了腰子河水聲嘩嘩,幽谷到了。天暗下來,兩邊的大山聳起,猶如亂刀宰過凸出來凹進去,把鐵路擠兌得十分尷尬。谷內冷森森的,有條小溪在谷底潺潺,溪邊開一簇馬蘭花,幽蘭幽蘭像相思的少女。緊走,至幽谷盡頭,瞥見一廢舊枕木搭成的幺店子,店內放倒了一塊涼板,板上擺著皺巴巴糖果餅干之類,幾瓶鐵蓋生銹的青鳥汽水置在一邊。
驀地閃出件花衣,自然是細眼妹,看著我們笑瞇了眼。
小高幾句話就與細眼妹吹攏。我則從涼板上拿過一瓶青鳥,嘭一聲摘了銹帽,又撕開一袋八卦形狀的餅干,尖了兩指拈出一塊,正準備進口,忽然餅中悠悠然爬出一只蟲兒來,白胖胖的,好像剛睡醒在伸懶腰。我索性一抖,這小子一倒栽從餅中滾下,騰出一方小孔,透亮,像枚古錢。我舉起古錢,在孔中看見了迷亂的世界,看見了那輪戳在尖山頂上流血的夕陽,看見了和小高吹攏的細眼妹。一揚手投入口中,脆脆的,響聲還可以。逮一口青鳥,無氣無味如白開水。
小高盡管與細眼妹吹攏,無奈腸子已空,學我一手拿怪味汽水,一手撕開八卦形餅干,立馬驚呼有蟲,怪怪地看我,似乎在聆聽可憐的蟲兒在我齒縫間哎喲連天慘嚎。
我說,你總是心太軟,世界上的蟲兒大都能食,這種身段柔美的小肥蟲,絕對比丐幫頭兒洪七公的蜈蚣蟲好吃。再說細眼妹,背個背篼走十幾里山路進貨,容易?有蟲打餅干和怪味汽水填充空了的腸子,該感謝人家。
細眼妹笑。
小高哦了一聲,說,大蟲吃小蟲,小蟲吃蝦蝦,蝦蝦吃泥巴……
對羅,世界萬物總得生存,總得平衡,你小高若是只老虎就去抓羊子吃,你不求上進退化成只羊子就被老虎吃……嗨,細眼妹你不要光顧笑喲,叫你男朋友唐高漢下了班,趕緊到白云鎮背兩背新鮮貨放涼板上,不能老讓過路客吃蟲蟲打牙祭噻……
正說著,背后風聲驟起,肩胛上直直地伸過來一支巨手,蒲扇般打開,呼的一聲,將所剩無幾的蟲打餅干一擄而去。
我驚回首,看見了一面闊胸,仰頭,才見擄餅干者,大頭、大臉、大手、大腳,高支支的,輪睛鼓眼盯著我。
哎呀,是唐高漢嗩,說曹操曹操就到,我還以為遇到搶匪嘍,心子把把都駭涼噦。
養路工唐高漢轟轟一笑,聲若雷震:走,到土樓,我唐高漢飯還是管得起的噻。
我急忙推辭,連聲說算羅算羅,你還是陪細眼妹耍朋友要緊。
沒準我說完,唐高漢的大手抓住我一拽,我向前踉蹌了一下,還在推辭,又被他一拽,身子已隨他投出去好幾步,再不敢開腔。接著他騰出一只手,順便將和細眼妹吹攏的小高如犯人般擒了。到此,沒法不跟他上路。
唐高漢這才松開巨掌,轟轟笑一下,麻子周工長說過的,工務電務一家人噻,客啥子氣嘛。
我有些感動,腦殼里現出張坎坷不平的麻臉,站在養路工隊列前宣布:聽倒,誰叫幽谷養路工區他媽的前不巴村后不挨店。記倒,遇到上班的鐵路員工過路,該打尖的打尖,該歇腳的歇腳,格老子不要給幽谷的養路漢子丟臉。那一次正遇我和通信工柯大俠在幽谷維修完電話,要走。被周工長日媽搗娘一頓臭罵:格老子,看不起養路的爺們嗩,幽谷的飯有毒嗎?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你們一天到黑步步登高(爬電線桿),我們一天到黑磕頭作揖(砸道)。柯大俠也大罵起來,格老子今天不醉翻你周麻子,在幽谷扎下不走了。
想著,我們已走至幽谷的另一頭,驀地飛起一群黑色的烏鴉,眼前是一片茂密的荒草,山風正在吹過,荒草矮下去,現出一座座枯萎的墳丘逶迤起伏,一直伸進迷蒙的幽谷。記得每個墳丘前是有一塊墓碑的,碑上刻著如血如刀的紅字,長年的風雨剝蝕,長年的荒草掩蓋,墓碑已風化得殘缺而模糊。
唐高漢說,我老爸說的,早年修這條鐵路,很艱難,有一個工程隊住在這里,都是些年輕娃,還有女孩子,半夜里一場泥石流下來,沒剩幾個……
我駐下步,心中涌出惆悵,翻過身去,注目看那片荒草,凝神想那些年輕娃,生,為了鐵路;死也守著鐵路,當隆隆的列車從這里駛過,會不會有人想起泥石流下的忠骨呢……
默默踩過墓地,唐高漢的住地就到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土樓,記得舊時是幽谷養路工區的庫房。我佇立樓前,又返回身去,天蒼蒼,野茫茫,尖山下,鐵路旁,風吹草低見墓塋……心里生出一種壯壯的、厚厚的蒼涼與沉重來。
正凝想,突聽土樓上一聲大喊,看倒看倒,來嘍……
咚地一聲,砸下來一砣漆黑如鍋底、堅硬若石頭、味道似熏煙、渾身長滿一寸多高揚塵的東西,砸在我腳前,地上已現出個窩來。
小高驚呼是砣煤炭?
啥子煤炭,看清楚點,真資格的老臘肉。我說。
在這之前,我品嘗過新木鄉陳駝背的老臘肉,總覺得有選料欠佳之嫌;大巖洞王胖娃的老臘肉則存在熏制工藝不夠之憾;而彎山煤礦張屠戶的老臘肉更是假打……惟尖山老臘肉今日得以見識,單憑這寸多高的揚塵和奇丑的外表,正宗老臘肉無疑。
小高直甩腦殼,格老子這種東東,遇上太太小姐,不要說吃,駭都駭暈過去了。
我說,敗絮其外,金玉其里,有些東西好看不好吃,人也一樣,以后耍朋友留點神,不要光顧臉嘴周正……
咚一聲又一響,是擲老臘肉者唐高漢由樓上跳下,大腳觸地后轟轟笑著問我,工長,你曉不曉得我老爸有一絕?
我說曉得,做老臘肉嘛。你老爸當幽谷養路工區工長那陣,我和他喝過燒酒,豪爽耿直,不愧當年修成渝鐵路時的勞模,和你一樣身高力沉,在鐵道上扛起一二百斤重的枕木行走如飛。他制作的老臘肉不但熏制過程獨特,更得益于取料地油子豬,這種豬兒絕對不喂劉顯河的肥豬粉,從小在山坡上野放,飼養期漫長,長成后瘦多肥少皮厚,營養極豐,昧道極醇,可想而知,這種豬兒制成的老臘肉該是怎樣的一種風景。
唐高漢不斷點頭稱是,旋即一貓腰抓起地上的老臘肉,放進墻腳下旺著的爐火,頓時滿灶青煙冒出,便聽見畢畢剝剝肉皮燒焦出油的嗞嗞聲,紅紅一團火球騰起,越燃越烈,老臘肉在烈火中吼喊、蜷曲、伸展……猛然夾出,呲一聲甩入淘米水,咕嚕咕嚕氣浪涌動之中,老臘肉消沒聲息沉人桶底。
唐高漢扭身人土樓,出來時手執菜薄刀,大手從淘米水桶里撈出老臘肉,擲在桌上茲啦茲啦便是一頓搓洗猛刮,黑如涂炭的老臘肉漸漸脫下丑陋的外衣,露出真實的面孔:油光光、黃燦燦、亮晶晶、燦爛奪目……
月亮爬上尖山的時候,我們坐在鬼都打得死的土樓陽臺上,手提筷子,眼睛鼓起,單等老臘肉的到來。終于,唐高漢一聲來羅,從樓腳廚房攢出,端上來一個大土缽,揭開上面的扣碗,露出顫巍巍、亮晃晃、熱騰騰的臘肉塊,奪人魂魄的香氣立馬彌漫于陽臺上下、土樓內外。一陣口水亂吞的喉嚨管之聲響過。我和小高雙筷齊出,一塊接一塊埋頭苦干,一聲不吭,唐高漢在旁邊說些啥子也懶得理他了,因為嘴巴實在不得空,瘦的色如枚紅,越嚼越香;肥的閃悠閃悠,巴掌大一塊居然不傷人。吃著嚼著,一種納天地日月靈氣的草木之香,一種濃郁悠遠的豬肉之醇,在絲絲入扣地越過我的喉嚨,一縷縷墜入肚腹,在腸肝肺臟、血液神經、筋骨氣脈之中擴散、滲透,一輩子也揮之不去了。嗨,尖山老臘肉,真的不差……
直到吃得肚皮里已沒有一點空隙可填了,我才滿頭大汗抬起頭,緩過一口氣,頗有些感激地問:“高漢,你的革命成功沒有?”
唐高漢一愣,反問我啥子革命?
正專心致志啃一砣骨頭的小高說,你和細眼妹耍朋友有著沒得?
唐高漢擺著大頭說,吹嘍。
我似有所悟,難怪細眼妹的涼板上盡是蟲打餅干,怪味汽水,沒人幫她進貨了。想著,我瞪圓了眼,也!唐高漢,嫌別個嗩,細眼妹眼睛是細了點,并不丑噻。你住這一頭,她住那一頭,到了晚上跑幽谷里頭約會,蠻好的一對。
唐高漢嘆著氣,不是,是她嫌我。
小高問,嫌你啥子?
嫌我一沒文化,二有夢游癥,半夜三更刮風下雨的跑到幽谷里頭去走,怕我以后抱她扔腰子河喂魚。
我卟一聲笑,卻也吃驚不小,楞個大條漢子,果真有夢游癥,細眼妹的擔心就非多余,不過,也有些替唐高漢抱不平,據我所知,細眼妹那間幺店子都是唐高漢扛來廢舊枕木搭起的,細眼妹經營的食品,幾乎全是唐高漢下了班肩挑背磨進的貨。
小高實在舍不得拋棄那砣越啃越香的骨頭,一手執骨,一手拿筷,騰出嘴巴說話。沒得關系,重新繞一個就是了,細眼妹有啥子吆不倒臺嘛,瞇瞇眼,賣蟲打餅干的。
我白了一眼小高,才和別個吹攏,就說別個瞇瞇眼,這崽兒也太勢利。
唐高漢轟轟一笑,連聲說沒得啥子,二位哥子放心,我老爸給我找了個尖山長辮子,比細眼妹強,頭發長齊屁股。周工長說的,結了婚就安排長辮子到幽谷養路工區當炊事員煮飯。
我急問,哪天辦喜事?
唐高漢說國慶節。
小高大叫一聲還有一個月。
我旋即一巴掌落于唐高漢厚肩,一言為定,國慶節通信工區八條好漢到幽谷朝賀鬧洞房,看尖山長辮子。
笑過。
小高揚著手中的老臘肉骨頭,振振有詞說,屆時,養路工人唐高漢與尖山長辮子的結婚慶典儀式,將在風景秀麗、月色迷人的幽谷土樓上隆重舉行。
我和小高卟一聲捧腹大笑。
唐高漢嘿兒嘿兒笑著說,你們笑我,你們笑我……
那是唐高漢人路那陣,工區政治學習念報紙,只讀過小學二年級的唐高漢聽得非常認真。政治學習委員圖灑脫,盡揀大標題念“中國共產黨第十三次代表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不久,段機關政治教員來幽谷考查職工政治學習情況,隨口問政治學習積極分子唐高漢黨的十三大在哪召開的?唐高漢脫口而出,在隆重召開的。政治教員愣了一下,一時搞不定中國土地上是否真有個叫隆重的地名,想了一想,說,是在北京召開的喲。唐高漢當場批評政治教員平時肯定沒認真聽念報紙,馬上給予糾正,錯了,是在北京隆重召開的。政治教員這才大悟,卟一聲笑得噴飯,回到在機關一說,唐高漢因此名走全段。
這晚,我們睡在天蒼蒼,野茫茫、尖山下、鐵路旁的土樓內。唐高漢很快在我身邊扯起如雷的鼾聲。我卻在想,一個月后,莽莽大山一角的這里,將多一個長辮子,從此,他們就在這里與鐵路為伴,生兒育女……我仿佛看到在遠離城市的鐵道上,那一個個曬紅的脊背和三兩間米黃色平房……一會,我又想起那片山風刮過的荒草,當隆隆的列車從這里駛過,筑路人用頭顱和白骨撐起鐵路。我屏息聆聽,分明聽見泥石流下的青春在吶喊喧鬧,盡管風霜雨雪剝蝕了墓志銘,荒草掩蓋得住大山的精靈?你們和大山永恒,你們和鐵路永恒。至少有人會想起你們,如像今夜……
下半夜,下起了大雨,雷聲隆隆,大風起兮,閃電不斷照亮搖蕩的世界,土樓背后似乎有瀑布流下來,聲若獅吼。
驀地,吱呀一聲樓門被打開,閃電投進來,照見一個高支支的人影穿著雨衣,提著信號燈,輕輕走出去,又將門關上。我一摸身邊,空蕩蕩的,沒有了如雷的鼾聲,我可怕地想,難道細眼妹說的是真的,他有夢游癥。我驚恐地撐起身,透過土樓的窗洞,看見大雨滂沱之中,唐高漢正在踩過那片荒草,走進幽谷。他在鐵路上干什么?半晌,我隱約看見一束微弱的信號燈光在谷內危巖、邊坡、路基上照射移動。我猛然省悟,可敬的養路工,你不愧勞模后代,鐵路的保護者,大山的魂魄……
哦,幽谷幽谷……
二
在躁動的重慶城里開了幾天冒皮皮會,昏昏然登上回工區的列車時,已是一個血色蒼茫的黃昏,我獨自坐在窗前,啄瞌睡。
猝然肩膀上挨了一拳,有點重,我捂著被砸痛的肩膀憤然回首,唐高漢轟轟笑著立在身后。
我急忙招呼他在我對面空位上坐,連聲說,哎呀正愁沒熟人吹牛,瞌睡迷兮的。到哪去了來嘛,高漢?
他響亮地回答我,解放碑噻。
這時,我才發現唐高漢滿面春風,神采奕奕,著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打一根鮮艷的紅領帶,手提一個旅行包,頸桿上掛著一雙用紅毛線拴著的棕色女式皮鞋。
我疑惑地看他。
唐高漢轟轟笑,頸桿上的皮鞋在他胸前晃來蕩去。
我隨手拿過那雙皮鞋細看,確實是女式的,半高跟。我又檢查袋內,盡是毛線啦,圍巾啦,洗面奶之類女人用品。
唐高漢迫不及待從路服內摸出一方紅如焰火的綢巾,興奮地問我做蓋頭要不要得。
我大悟。搞懂了,這家伙到解放碑給長辮子買了嫁妝來。
笑聲之中,我想起下禮拜就是國慶了,自那次被唐高漢用尖山老臘肉款待回工區后,我一直在思考給他買個實用的結婚禮品。目前,八條好漢已湊資400元,想去想來,我決定還是給他買臺電視機,下班后在土樓看看電視,免得再鬧出在隆重召開十三大的笑話。
在幽谷下車的時候,唐高漢再三叮囑我,以后走到幽谷,再不要吃細眼妹的蟲打餅干和怪味汽水,直接到土樓就是了,等長辮子接進了門有人燒鍋煮飯就更方便了,工務電務一家人噻,不要客氣,他已給退休的老爸打了招呼,明年多喂兩頭地油子豬,滿請通信工區的八條好漢來土樓暴吃老臘肉。
車過幽谷,我下意識地將頭伸出窗外,看兩邊聳起的大山,看幽谷里亂刀宰過的巖石、邊坡……想那個風雨之夜,唐高漢踩過那片荒草,在幽谷里“夢游”。
眨眼,已是國慶前夕,兩天后就要去幽谷走人戶吃喜酒了,八條好漢顯得興奮愉快。一大早,我們便在商店里逛過來逛過去燈晃,給唐高漢選電視機。我主張買紅巖牌,質量雖不怎樣,但本地產,好維修。
小高說買日本的氣派點。
我一口回絕,就買國產貨!
柯大俠已不耐煩,爭個屁,幽谷收不收得到電視喲?那電波在巖壁上撞過來撞過去,撞不進天線,白買。
說得也是。
就在這時,火車站的高音喇叭鬼攆一般一遍接一遍吶喊起我的名字。我急匆匆趕去,才知幽谷塌方。機務、工務、車務、電務職工緊張起來,迅速地匯成一支搶險的隊伍。
當風馳電掣的折返車把我們載到幽谷的時候,漫山的霧嵐才漸漸散開,幽谷已不復存在,埋葬這段鐵路的是半匹橫亙天際的大山。它仿佛像一個巨人,被幽谷這條深深的溝壑切開,終于,它承受不了方方面面重壓而腰折。我注目看著它被折斷的筋骨和流淌的血液,深深地被大自然的驚心動魄和不可抗拒震撼。人,在憤怒的大自然面前不是很幼稚,很渺小,很無能,很荒唐嗎?
一列油綠色客車默默地爬臥在不遠處的鐵軌上,心有余悸的旅客站在周圍,驚恐地體味著這可怕的變遷。參加搶險的鐵路員工布滿了對面的山崗,那里正在重修一條鐵路,繞過坍塌的幽谷。
周工長和他的養路工在昔日的幽谷上挖著、刨著,初升的霞光照著他們曬黃的脊背。據說從昨晚塌方開始,他們一直在這里挖著、刨著,一聲不吭,里面埋藏著什么寶貴的東西?
細眼妹蹲在旁邊,像一棵枯萎的小草,她看見我,嗚嗚地哭起來,說,昨晚…刮風下雨…他來店子要我離開…我不走…他扛起我一口氣跑了三里地……說著埋下頭,哭得兩肩不住地抽搐。
我隱隱感覺到了一種不幸在降臨。
這時,默默肅立的司機告訴我,昨夜刮著很大的風,下著很大的雨,有個養路工站在那里打信號,我撂飛匣停下時,幽谷就沒有了,整整半匹山呀,養路工和幽谷眨眼就沒了,要不是那養路工,這列車也沒了……說著。向坍塌的幽谷已不知多少次深深地鞠躬。
與大山崩裂一樣,我的心臟落到了腳底,身子飄起來又墜下去,不斷撞擊堅硬的巖石,鋸割般鈍痛。哦,哺育我的大山母親呀!你一任筑路人用大錘和鋼釬,在你寬厚溫軟的胸脯上架一條鐵軌,為什么又無情地將他們吞噬?回望土樓,冷清而孤寂,淚眼迷蒙中,它仿佛變成了一條盡頭燃著火光的長廊,養路工在這里,沿著長廊從容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歸去來兮,在一個世界里走了一段路程,又歸去歸去……我想著那個夜晚,也是那樣的風,那樣的雨,閃電照耀著他踩過那片荒草,在幽谷里“夢游”……
許久,我走到坍塌的山體,看一張坎坷不平的臉鐵一般青冷,我說,不要挖了,這是半匹山呀,鐵路已經改道。
許久,那張鐵青的麻臉抬起來,直直地看著我,說,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我叫他住土樓,刮風下雨時看一看幽谷,沒想到幽谷真的就塌下來了……
十幾名養路工停下挖掘,抬起臉時,都有濁濁的淚流下來。
許久,周工長說,過兩天就是他喜慶的日子,工區還給他湊了600元錢呢。
于是,大家都去望對面高高的尖山,默默想尖山的腳下,那個長辮子正等待著一乘閃悠閃悠的花轎,她是否已經穿上那雙棕色半高跟的皮鞋,還有一方紅如焰火的蓋頭。
許久,周工長說,該給他立個碑,你文墨好,給他寫個墓志銘。
我沒有開腔,目光遙遙的穿越那片荒草,風正從那里刮過,現出一座座枯萎的墳丘逶迤起伏……
許久,我說,他本是大山的兒子,從大山中來,回到大山中去吧,來年,坍塌的幽谷會長出青松、翠柏、蓬蒿、野草,還有馬蘭花……這不是大山精靈的碑嗎?這是心靈的碑,惟心靈上的碑才是永遠……
周工長重重地點頭。
我說,他不會寂寞,有鐵路陪伴他。
這時,我仿佛聽見,尖山的腳下,驟然響起嗩吶的啼鳴,鞭炮撕裂著大山的沉寂,柔嫩如玉的石板路上,走著娶親的隊伍。我隱約看見,那乘閃悠閃悠的花轎前面,大山的子民們高舉嗩吶,敞開臘肉般油黃的肚皮,鼓突腮幫,對著蒼涼大山,對著莽莽雨林,對著森森幽谷,對著不老的鐵路和腰子河,吹一支纏綿哀婉的哭嫁歌,流出嗩吶的是一滴一滴的血……
哦,幽谷幽谷……
我把400元錢交到一雙生滿厚繭的手上,那里已經有600元,我看見那雙手顫顫巍巍抖著,仿佛捧著一枚激越鮮活的心臟……
一直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這1000元存入了銀行,據說早已變成3000元,再過幾十年幾百年呢?因為不會有人去動用,它屬于一個永恒的精靈。
三
人的一生中,恐怕最是難忘那些別離和重逢,記得離開這段鐵路的日子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重回這段鐵路的日子也是個下雨的日子。
當搖搖晃晃的列車載著闊別近二十年的我,沿腰子河在大山母親的肚腹之中穿越時,我迫不及待將頭伸向窗外,冷冷的雨絲沐浴著我的記憶,萌動起我沉甸甸的思念。我注目看向迷蒙中伸進遠方的鐵軌和枕木,這不是一條人生道途嗎?路上寫著汗水打濕的青春和情愛,寫著彌彌苦澀的相思和失去……
車過幽谷,我看見那道驚心動魄的裂痕已被歲月的荒草彌合。如今的幽谷,已長滿青松與翠柏,叢生著青青的草兒,如星的花兒,那就是大山精靈的碑石。此時此刻,我又刻骨銘心地想起,那些風雨雷電的夜晚,養路工踩過那片荒草,去幽谷“夢游”。
咚一聲。滴下一枚硬硬的淚,砸在我心上,很痛。我在想,一個死去很多年的人,能夠贏得活著的人如此長久的眼淚,惟心靈上的碑,才是永遠……
是嗎?留在大山之中的,我的父老兄弟姐妹,同事朋友哥們……
哦,幽谷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