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懷古

一邊是夫子廟魁光閣江南貢院，一邊是媚香樓桃葉渡秦淮河房。一邊是皓首窮經科舉文章仕途經濟，一邊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兒女情長。一邊是金榜題名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一邊卻是及時行樂隔江猶唱后庭花的俗世與市井。

十里秦淮河，自古以來就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卻如此和諧地將兩岸通融在一起。細想想，也不奇怪，人生不就是理想與現實，廟堂與江湖，追求與享樂的結合體么?十年寒窗苦，苦盡甘來得意之極，自然要到這“金陵風雅之藪”放松放松，而那名落孫山的白衣書生。痛哭咒罵一番后，也不會忘了慕名到“家家粉影照嬋娟”的銷金窟見識見識，暫把浮名，換作淺斟低唱，方不悔來這江南錦繡之邦一遭啊。于是，這秦淮河便越發地花團錦簇。文采風流起來。達官顯貴、富豪巨賈、文人墨客、公子王孫無不沖著秦淮河的槳聲燈影、輕歌曼舞而至，沖著碧瓦青樓絲竹佳人而至，沖著香艷的故事、綺麗的歡情而至……正如大詩人李白所言：金陵昔時何壯哉，席卷英豪天下來。

其實，“十代帝王都，六朝金粉地”，一條秦淮河，本為始皇帝切斷金陵龍脈所開。卻悠悠然流到三國孫權時代，歷經宋、齊、梁、陳、南唐、明初、太平天國、中華民國，從興盛流向衰敗，從巔峰跌向波谷，其間的時空變換，朝代紛爭、悲情往事，俠骨柔腸，艷歌麗影，風流佳話，以及裹挾其中的歷史與感嘆，憑吊與傷逝，至今讓人覺得，秦淮河是一條懷舊的河，一條陰郁的河，一條讓太多的脂粉與滄桑故事填埋得讓人有些沉重的河……

站在“天下文樞”坊前，慢慢地走，走過夫子廟，面前矗立著巍峨的明遠樓，進去就是江南貢院，古代書生考取功名之所，一間間號舍(一人一間的考場)迤邐漫長，一案一杌一燈而已，卻是中國古代最大的考場。清光緒年間已形成一府(南京舊稱江寧府)考生號舍達20644間，僅清朝通過江南鄉試后考中狀元者就有58人，占全國狀元總數一半以上。像唐伯虎、鄭板橋、吳承恩、林則徐、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均在這里考過試，這些名人的塑像就雕在夫子廟廣場上，供人瞻仰。

穿過熙攘人流，走上文德橋，舉目凝視綠得發暗的秦淮河水，以及河岸邊的繁花、照壁、樓館、旗幌、朱紗燈籠，還有“秦淮人家”幾個大字，油然地便會想起這里夜晚的華燈映水、畫舫凌波，滿河的星輝交映歌舞升平，來往穿梭的香粉柔情與笑語笙簫，“綺窗絲幛，十里珠簾，燈船之盛，天下無比”(《板橋雜記》)，那該是何等的輝煌與明艷，何等的奢靡與繁華。我甚至想到劃了“七板子”穿行在河上的朱自清和俞平伯，想到他們對待歌女的那種尊重與拒絕的矛盾心理，想到他們對十里秦淮的喜愛與眷戀。只是我站在橋上，面對橋下三三兩兩劃過的“七板子”，雅則雅，卻雅得輕佻，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面前的秦淮河水厚得膩人，似乎至今還“勻得姐妹們的殘脂”。

楹聯街過去就是烏衣巷，巷內一律是青磚小瓦馬頭墻、回廊掛落花格窗，小巧精致，江南風情。還有吳敬梓的故居、王導謝安紀念館，供人參觀。想那王謝是何等顯赫富貴，歷來又有多少詩家吟哦感慨，一律與夕陽、紫燕、板橋、野草聯系在一處，憂傷低沉，抑郁彷徨。我卻在烏衣巷口看到了這樣一副對聯：一巷月朦朧，欲問烏衣何處去；萬家春旖旎，且看紫燕此間來。一掃古人的沉郁情緒，在懷古的同時，卻別樣的清新與陽光。

在鈔庫街信步閑逛，不經意間卻發現了媚香樓，不由心頭一動，這是李香君的媚香樓么?當然是，看看“花容兼玉質，俠骨共冰心”的楹聯就知道了。但秦淮八艷中，無論柳如是、董小宛、陳圓圓、卞玉京，哪一個不是超凡脫俗可歌可泣，哪一個不是花容月貌堅貞俠義。一部《桃花扇》更使得李香君聲名遠播罷了。走進去，樓上樓下地看，客房、琴房、臥室，皆是舊時光景，然燈光曖昧，又似有種香氣飄蕩其中，想那燈下曾有過多少美麗憧憬，那雕花床上做過怎樣的青春好夢，瑤琴聲里又寄予了她無限的愁苦與凄涼的人生啊。什么侯公子冒公子錢公子王孫公子，在家國危難時，到底敵不過這秦淮八艷的忠誠與報國情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腔熱血染紅桃花扇。她們身為卑賤，然其忠貞與氣節又豈能不讓人尊重與愛戴?但她的血終是讓人玷污了，情郎變節，山河破碎，李香君惟有出家，在貧病交加中懨懨死去，實讓人扼腕嘆息……

走出來，踏上秦淮河上的來燕橋，兩邊皆是秦淮河房，一帶妝樓。無不是粉墻朱甍，曲欄綺疏，玉樓殿影，竹簾紗幔，一幢連著一幢，一戶緊鄰一戶，這就是古書中所說的“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了。不過需一盞盞朱紗燈籠全都點上，門外露臺上坐滿團扇輕紈、緩鬢傾髻的嫵媚佳人才越發的好。到時如《儒林外史》中描寫的，“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凄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里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里月色燈光合成一片……”如此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該有多美，有艷，多詩情畫意。如今的秦淮河雖比不得那時的歡騰與浮華，但夜晚的各種射燈、霓虹燈、宮廷燈、星星燈連同河房墻頭的羊角燈、畫船游舫中如聯珠一般的紅紗燈，映著瀲滟波光，不絕弦歌，天上明月，明暗花樹，也是讓人流連忘返的休閑之所了。

如此人間盛景，又是人文底蘊如此深厚的秦淮河，作為一名游客，還猶豫個什么勁兒呢?不必惆悵，不必憂傷，開開心心地游一回，玩一回，賞一回，樂一回吧。

十里秦淮，千年流淌；六朝勝地，今更輝煌。

都是主人，且領略六朝煙水；暫留過客，莫辜負九曲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