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河邊

服務員領我進房間的時候，屋子里已經有了一個男人。

他長得很黑，又黑又兇。個子不高，可是相當壯實，頭臉像剔了肉的獸骨。顴骨和腮骨像焊得疙里疙瘩的粗鋼筋。

他坐在又低又矮的鋼絲床上，像一頭野獸。

“吃了?”

“還沒吃。”

“吃過拉面?”他問。

“沒吃過。聽人家說過。”

他敦敦實實地坐在低矮的單人鋼絲床上，用兩手撐著床沿，上身前傾。

他用兩只發亮的眼睛看我。我收拾好了，我們一起走上德令哈城的白楊街道。

“‘你好’怎么講?藏語。”

“喬得毛。”

巴音河谷很深。我們走進小飯館，里邊桌上的幾個人抬起頭來。他們是司機，大型進口卡車停在外面。一個瘦高個兒用勁把一根骨頭扔在地上。

“兩碗拉面，多放肉。”野獸說。

我們坐下了。高原可真高，你能感覺到高原的厚實。高原真不纖弱，高原的厚實的高度你能感覺出來。

“你老家安徽?”

“不。我老家江蘇。”

野獸翻翻眼看我，“什么地方?”

“泗洪。”

“我們是老鄉。歸仁?”他問。

“不，梅花。”

拉面來了。回民真不含糊，是不是?回民用手拉面條，瞧她們那樣兒。

她們真豐滿，她們是高原人。

高原的姑娘個個豐滿，膚色好看。太陽曬不黑她們，可太陽曬透了她們。她們白里透紅，在西寧也是這樣。

里桌的幾個人吃完了，他們往外走。那個瘦高個撞了我。

“你瞎了!”野獸低聲吼道。

“想打架!”瘦高個轉過來，他伸出攥骨頭的油拳頭，在野獸的脖子下晃了晃。

但是野獸站得很穩當，他的拳頭剛好夠著高個兒。他在他左腮上擊了一拳。我聽見把宰好的豬從卡車上扔下去的撲嗒聲。走在前邊的兩個人接著撲過來。這算什么男子漢!他們三個打一個!

我用下勾拳打一個人的下巴；另一個人退到最里邊，不敢動彈。

……然后，我們走出拉面館。拉面的姑娘沖我們喊道：“滾，野種!”這頓拉面沒吃好，可真遺憾。西北拉面用粗瓷大碗盛，上面有一層熱辣辣的羊肉片。

我們往東走，又往南走，我們一直走到巴音河邊。

高原的落日火紅、耀目、立體，落日的切線豐滿而且清晰。我們走到河灘上。

“你明天去冷湖?”

“我去西部探區。我媽在那兒，在冷湖。”野獸說。

我們回到河岸上，這時正是傍晚。天空由各種淡顏色組成。云是透明的，像玉的浮雕。

德令哈城后的山像被挖土機隨便啃嚙過，也有一種半透明的玉色。德令哈躺在白楊濃郁的綠蔭里。

“她干什么?”

“她早死了，”他叉著腰說，“她埋在三號井那兒，那是井噴的地方。”他喘了一口氣，瞇起眼往河灘上看，“那時我還小。她是個響當當的西北移民。”他用手抹了抹臉，他臉上有一道血痕。“再后來，我就長大了，我今年三十了，”他說，“我在這兒長大，我不想走。我去探區，那在西部。”

“我在大柴旦上過學，后來我到冷湖，再后來我上鉆臺，又去西部探區。你看，那是托素湖，那兒有天鵝，像雪一樣飄。你看不見，你去了才能看見。油沙山那兒有尕斯湖。南邊是昆侖山，北邊是阿爾泰山。我媽那里更艱苦，可她真是響當當的。”

有幾位戰士在河邊汲水。野獸說：“大柴旦有位姑娘，她并不漂亮，她只不過豐滿一點兒。”

“春季和秋季的風沙天氣，真是煩死人。”野獸說，“現在是七月，七月的天氣好得沒說的。”

“假如汽車駛過山坡，你能看到羊在山地啃草。”我們停了一下又往前走。

汽車在黃褐茫茫的戈壁上開，我想，羊兒在遠遠的平緩的山地啃草。

“后來，我成了《柴達木石油報》的記者，但我離不開油沙山。你看這只鷹。”野獸說。

有一只高原鷹在湛藍的天空盤旋。地上是一匹黑馬在奔馳。野獸瞇著眼說：“那個縱馬的漢子長得可真壯實!那匹馬兒跑得也真猛，真兇!在高原上你才能跑得沒有顧忌。”

我們又走下河沿，走上河灘。巴音河轉了個彎兒。更遠的地方風劫掠了砂石在大地上奔馳。

“這就是戈壁。”野獸站定了，叉著腰說。

他說：“她也是好樣的!她在鉆井邊干了好些年，她真不含糊!”他說，“可她到底是女人。女人經不起誘惑，女人經不起大苦大難。可我媽也是女人!”

河壁有點陡。我們又走了幾十米。河水分成兩股，一股大流和一股小流，中間是小小的礫石灘。

“那時我們常在一起。尕斯庫勒有一圈鹽的水線。你不知道戈壁有多遼闊!”

“可她到底走了!”我們跳過水流中的幾個礫石灘，“她去大柴旦了，那個小害人精!”野獸說。太陽差不多全落完了。在戈壁，天是天，地是地，太陽是太陽，都那么清楚，那樣大氣勢!

“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好，也能活得不好。媽的!”

我們又走上河岸。幾匹馬拴在帳篷旁。一匹黑馬刨蹄子。兩個藏族漢子坐在地上擺弄什么，巴音河水在河谷里流。

“你們好。這匹馬可真好。”

“想騎?”

野獸抓住黑馬的韁繩。它敵視它，它直昂脖子，它叫得戈壁都震動了。他一縱就上去，他可真像個野獸!他讓馬兒轉幾個圈，然后直往戈壁沖去。

巴音河水在河床上奔流。馬兒跑成一個黑點。

你這野獸!——我想。我轉回身看著德令哈。那瘦高個男人，他該上路了。這野獸，明天晚上該能約那姑娘了，在大柴旦。

巴音河水還是那樣子奔流，能看見有礫石的河床。戈壁也真遼闊。戈壁上有個黑點兒，看不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