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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的卜辭 Ⅱ

2010-12-31 00:00:00耿占春
延河 2010年7期

耿占春,80年代初以來主要從事詩學、敘事理論和當代文學批評。著有《隱喻》(1993),《觀察者的幻象》(1995),《敘事美學——探索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小說》(2002),《失去象征的世界》(2008)。

多種隨筆著作《痛苦》(1993),《話語和回憶之鄉》(1995),《沙上的卜辭》(2008)等。另有社會思想隨筆和詩歌寫作。曾獲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獎年度批評家獎。現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河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

我曾暗中把隨筆這種形式視為一個人在職業生涯即將結束前夕的話語,似乎不再考慮表述形式,不再考慮文體的意義:一個人開口說話。就像偏激、固執是一個老年人的特權,具有洞察力的明澈智慧也是死神給予一個老人的最后授獎。歌德的話聽起來是一種承諾:“我們要在老年的歲月里變得神秘。”寫作會使這種愿望成為可能,神秘性來自于語言遙遠的根源。也許,隨筆與詩一樣,是一種具有晚年特征的文體。這是一項日常的工作,持久地訓練著一種語言。索緒爾是一個“科學”的語言學家嗎?他說:“語言可以滿足某物與虛無的對立。”雖然此前,語言在個人的自由意志與權力意志的對峙中有著慘敗的紀錄。

也許我可以最終將之視為一個人“自傳的碎片”。一個人所寫的一切應該恰好等于自己的傳記,不是從結尾的重要性決定了的傳記。而是過程的傳記。大人物的傳記通常是結尾注定的傳記,但作者往往從其開端尋求傳主生平的主題。這些自傳的碎片既沒有開端記憶,也不會有終結。當生活終結的時候甚至終結之前,這些自傳的碎片就停止了書寫。它是沒有預設敘述結構的傳記敘述。它把敘述的懸念留給了生活的每一個時刻,及其感知它的瞬間方式。

也許我將一直沿用“沙上的卜辭”這個冠名。許多想法放棄了乏味的論證與推論。曾經寫過的書總是在我結束它之前就感到疲憊。就像人們青春時代曾經充滿熱情而在過于漫長的歲月里已顯得疲憊的婚姻。而札記是唯一不會產生疲憊感的書寫。它是許多的瞬間偶遇。許多本書散落在無盡的札記之中。碎片省略了邏輯,采納了并置,這好似并置的詩。不連續的卜辭留下了斷裂、轉折,留下了跨行、沉默的空間。

存在著一種因神圣性而保持的禁忌,也存在著因恐懼而產生的禁忌。通常前者愿意與后者相混淆。我得承認,在我們的生活里,一直存在著我們不能說更不能寫的東西,存在著話語的嚴酷禁忌,可寫作的意義正在于自由的表達,屈服于一種寫作上的閹割去勢換來了長期以來的遵從禁忌的寫作。卜辭是對這些不能說不能寫的東西的一種回收。

在傍晚

不快樂的時候,你務必想到:無論如何,這些東西都不會持久。這些事會被遺忘,這個日子會消失,會很快過去。不要淹死在細節中。在戶外總是可以遇見改變思想秩序的另外一些細節。無需剪除什么,一些音的順序的改動、一些音的鏈接方式的改動,或僅僅是放慢節奏,會使一個嘈雜的曲子好聽起來。

憂郁,我來到外面的陽臺上——

來到外面,通過看著我熱愛的

一小部分城市,街上和商店里的一點運動

而最終改變我的思想(卡瓦非《在傍晚》)

剩余的時間

一個朋友就這樣亡故了。他人的死總是我自己的死的一部分。一個人不是一下子死去的,是一個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一部分地消失。他人的死是自己的劫后余生。而今我就生活在剩余的時間里。這是時間多出的部分。它顯得如此空茫,卻也意味著我的某種自由:在死亡之后寫作。這一位置讓我在過于中庸的生活時刻保持內心中一點必要的極端。然而,隱秘地,死亡之地卻像極地的冰川那樣為生活提供了潔凈的水源。每一令我哀痛的死亡事件都使我從偏離的地方再次向極地靠近。

中亞

信仰的符號!中亞的信仰在這里采納了沙漠綠洲的形式,越往南疆,一種宗教采取了更富激情的形式:沙漠中的墓地,麻扎對面的村莊,天使般的孩子,披著面紗禁止觀看的女人,凝定為火焰形狀的紅山,冰川,雪峰,還有千年胡楊,巨大的無花果樹和中亞烈日下的葡萄園。云,天空,風,太陽,在這里都采取了最極端的展開形式。我在心中念叨著這里的克孜爾,龜茲,奧依塔克,喀什噶爾,塔什庫爾干,或稍遠一點的撒馬爾罕,布哈拉——

邊地

少數民族的祖居地總是邊地,高原、山地、山嶺、沙漠、戈壁,顯然,這是一系列歷史的遷徙與退居,不斷地對強勢民族做出妥協或出讓的結果。而少數民族中的更少數,則退居到隱居狀態,生活在高山上,或生活在幾乎不適合人群生活的高寒缺氧地帶。人類學家把生活在高處的情形稱之為“瞭望、庇護”。無論如何,這些狀態是歷史的一系列蹤跡,是歷史形成的。雖然現在以旅行者的眼光看起來它是那么美:高原,梯田,碉樓,山寨,或綠洲,雪山,帳房,毋寧說還有藍天,白云——然而,無需過分美化這一景觀,因為其中明顯地包含著一系列也許沒有留下文字記錄的苦難,大遷徙,失敗的戰爭,族群逃亡——盡管我沒有南疆這方面的史地知識,也能夠看到較大的族群維吾爾人生活在較大的綠洲之中,他們早就成為農耕民族,也早已善于經商賺錢;而較小的族群如柯爾克孜人則生活在較為狹小、分散的高原河谷地帶,成為牧人,至今仍然保留著在河谷之間逐水草而居的遷徙的游牧性的生活方式;人口更少的塔吉克人則生活在帕米爾高原,成為為人所稱道的“離太陽最近的民族”、“鷹的民族”。詩意的敘述之下掩藏著的是不幸而無奈的生活史。信仰的符號不是同時就是苦難的符號嗎?宗教符號僅以審美的符號看僅是觀光客的見識。

令人驚異地依然是,少數民族總是在相對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創造了新的適應環境的生活方式。由于新奇的地理環境,由于躲避,由于記憶,由于哀傷,他們創造了和保留了其傳統生活方式中那些“迷人”的和“幸福”的生活因素,那些儀式與信仰,歌舞與故事,和攜帶著遠古生活信息的居住、服飾等習俗。逃亡,遷徙,躲避,可是他們還是創造了無數的民族歷史與生活傳奇,他們把許多無以言表的話語融進了舞蹈、歌聲,激烈的木卡姆和史詩敘事,融進了她們奇跡似的美貌,直到這樣的生活再次受到我們這些游客的打擾。對不起:因為中心的空洞,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們再次來到了邊地尋求我們也不知道的東西。

書寫

寫書,這是對一種神圣行為的不合法的模仿嗎?而今寫書的普遍化,不是一種瀆圣行為?也許不,寫書如同說話,是一種每日每時自我表述的需要,回應他人的需要。報紙與新聞信息式的寫作使書寫行為大大卑微化了。真正的書籍仍然是我的誘惑,總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知識領域,就像一個老地主,在自己的地盤里展示無限的秘密,最終把自己藏匿起來。過著一種安全而富有的寄生生活。當然這是懶惰行為。你已經被一種律令判了勞役,必須從沒有現成字跡與書寫的世界中去艱辛地從事一種特殊的翻譯,尋找失去讀音與意義的字跡,那些由人的痛苦和沉默構成的痕跡。你會錯譯,也會有突然的準確。疲憊、風險、妥協,總想使你鉆進愉快催眠的故紙堆。真實的認知行為總是冒險在非知識領域。認知發生在尚未被知識化的領域,表述的困難也在那里:在知識與非知識的邊界地帶,語言與前語言的逐漸變暗的區域。

欲望

欲望是一種神秘的禮物,它會突然出現在心意冷漠之間,或渴望成為圣賢的人言不由衷之處。在文學的十九世紀,欲望是一個悲劇故事的開端者。它作為一種毀滅性的力量被古老的故事所敘述。它的告誡卻永遠遜色于欲望的誘惑。在幾乎所有的歷史敘述中它都躲在那些被毀滅的面孔后面,成為她們雖死猶生的靈魂。然而現在,它是文學中被寬恕而日常生活中一個未被承認的仍然不甚光彩的小角色,它有點類似小丑,制造的是笑料而不是悲劇。直至今天,希望在人們心目中具有某種高度的人仍然不希望受到它嘲笑式的貶低。欲望在純粹的內在狀態中卻是另一副受難者的面孔。它的真理沒有語言。所有的語言都歪曲它。連現代文學也只好在嘲笑的語言中給予欲望以合法性。古老的宗教語言對它的譴責性表述,今日政治經濟學語言對它的佯裝莊嚴的推崇,都仍然在表述別的東西,而不是欲望自身難以觸及的秘密。悖謬的是那喚醒欲望的事物不是單純的身體部分,而是靈性的閃現,是宇宙間不可思議的奇跡。這是城市生活中日常化的微觀戲劇:街角閃現的完美意象在行走著體內的什么地方合成了一股溫暖的沖動。但欲望暗中渴望辯解的是:誘惑人的是靈性,而不是卑下的事物。不幸的是被誘惑者只有以卑下的“欲望”回應這種來自靈性的誘惑。它喚醒的靈性由于沒有名稱、沒有合法的教主而如同一個暗靈,一種純粹的他性。通常自我體驗中的欲望總是在瞬間消失了,轉身而去時已經迅速度過一個道德上可疑的時刻。一個人將繼續安然于沒有靈性的狀態。因為通常:沒有靈異侵擾的狀態就接近道德規約的面孔了。就像一切不明來歷的靈異,它拯救的承諾中時刻攜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此刻我想做的,是將一種欲念引入語義,任其在一段話語之下涌動,以再現來自街角意義不明的片刻顫動。

熱帶化

生活的習俗在熱帶化。冷已不符合時代的特征。正如耗散而不是聚斂成為時尚一樣。穿著隨便,著衣薄透,感官化,更多的肌膚,更多的水及其模仿物:灑落,漂蕩,流逝。更多的室外空間,植物,光線,細如肌膚的沙。風雪、嚴寒與沉思已經屬于往日寒帶的主體世界。更多的熱意象通過電視傳播復制。它謹慎地藏起貧苦與寒冷,使其匿名,制造出更多的熱點,更流行的耗費和冷漠的狂熱。

不應該從符號,而應該從形象、從一個場景開始。意識同情感一樣需要被形象所興起。

匱乏于過剩

由于規范的缺失,過剩成了生活的唯一希望。這就像一個諷刺。因為不再有真正的經書或經典,就要購買或收集所有可能得到的書籍。尋求真理或經典的教誨的意圖最終終結于貪婪的藏書。最終以物質形式的占有暗中替代了真理或教誨的匱乏。作為閱讀研究的“道問學”變成了“與其過而廢之,寧過而立之”的文獻絕對主義者。連最愚蠢的后世統治階級也知道這一策略比早先的焚書坑儒更加奏效。自四庫館開,學問之道即淪為一種貪多務博而胸無倫次者的謀生之途。博識多聞的無理繁富造就了一代貧乏的腐儒。過剩掩飾了匱乏。而今同樣,因為說不出重要的話語,就要不停的表述,寫出更多的新書,使自己處在新的短暫狀態的更新之中。沒有最重要的規則,導致規則的激增,導致規則的游戲化,如同寫作或表述本身。過剩成為新的希望,過剩成為臨時的止痛劑。

一座斜坡

我生活的地方是大平原,單調,沒有地貌的變化。每當這個孩子出遠門,看到地形的任何一點變化,都使他感覺莫名的激動、快樂。一片斜坡!一條河灣和隆起的堤岸!猶如一種包含著秘密的幸福之物。地形上的變化顯示了大自然本身的力量,在人的勞作力之外感受到另一種力量在堅定地運轉。它是夜晚的星空在白天的一個微弱的映像。直到現在,看到地貌的變化依然讓我感覺得到心中的快樂上升時的物質過程。它在我心中似乎重新布置了意識的地形。

我常常感覺自己正在翻越一座山坡,或坐在一個巨大的有風從一面吹來的斜坡上。即使在書桌前,比如此刻。

詩歌,罪行

法國詩人德斯諾斯從向毒氣室進發的裸身死囚隊伍中跑出來,給每個人念贊美詩,并且預祝好運和幸福。德斯諾斯:這是一幕惡作劇嗎?邪惡神父的臨終關懷嗎?可是,德斯諾斯,你什么也不會回答了。

——無論是詩歌,還是種族滅絕,苦難與罪惡,瘋狂的歷史時刻,都超出了理解與語言。難以想象真的發生過詩歌史上的這一幕。詩歌與屠殺的短路鏈接令人驚愕。詩人屬于赴死者的行列,然而有一個瞬間他從死難者的行列里站出來向將在下一個瞬間死去的人們祝福,德斯諾斯會晚于或先于他們片刻進入毒氣室。在布痕瓦爾德嗎?這個集中營在德國西南部埃特斯山上。無論是詩歌史還是戰爭史都不樂于敘述這個曖昧難解的插曲。

零碎的話

有時候就是不愿意說話,不想寫。就如現在,無論是勉強的承諾還是友誼都在促使我提筆寫作。我知道那么一點想法既無激情也無洞見,不想寫下那些疲勞的文字。還是我被更高的激情以消極的方式抓住了?它住在我體內,說不。不寫,不說,有時極其符合最低限度的德性。閱讀思考精深的問題仍然不能避免低級的爭吵。既不能將一切家務事升華為哲學的配額,也不能把一切降低為家務事。悲泣呢,同時是詩歌、思想、歷史和家務事中的共同沉默。

多年之后,回想讀過的一些長篇,比如托斯妥耶夫斯基,所記得的仍然極其少。與回顧個人往昔歲月相似,它曾經展開的無數細節與過程無法進入記憶,甚至還不如一首簡短的詩留下的多:詩可以演示一個瞬間,而且如此完整。也許,就應該是:少。盡可能地以少抵達。它已是一個秘密。

遺囑式的,或短信式的

現代文學的經典時代,寫作是“遺囑式”的,作家為后世而探索著語言的煉金術,為此他能夠也必須忍受現世的沉寂,甚至自覺不可一世。是什么樣的秘密將會在這些話語和文體中被傳遞下去,而且繼續有效,甚至如《紅樓夢》或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憶錄》要直到后世才開始生效?遺囑自然是應該在說話人死亡之后才被執行。今日的寫作越來越受新聞報道的影響,即時反應、緊跟著公眾每一個、每一天的敏感點與興奮點,緊跟著報紙和電子媒介的步驟亦步亦趨。一切言說、包括文學話語似乎都失去了形式的信心。是的,文學、詩歌等等,失去了形式的自信,形式的尊嚴。對經典時期的寫作來說,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事件的剩余價值是從文體或獨特的修辭形式中產生的。或許應該公正地說:公眾不再相信詩人仍然夢寐以求的形式,不相信某種文體還會在它所報道的事件之外發揮文體的價值。文體的影響在減弱,敘述的困難和千錘百煉始能言說的信念,“不學詩無以言”的教誨或“道可道非常道”的警示似乎都成為被背叛的遺囑。文字:最終在向聲音靠近。文字放棄它數千年的訓誡、啟示和神圣性,成為傳之不遠的即時表達的脆弱載體。文字羨慕聲音的即時傳播并化為空氣的一陣振動。文字的奧秘不存,文體的尊嚴不再。在詩歌和文論小圈子里廢除語言的所指之時,信息社會廢除了語言的能指。它們從真理、美簡化為知識,再簡化為信息。另外一種對應的簡化等式是:先知、認識主體、信息終端。在所謂“媒介即信息”的時代,人們假裝媒介是透明的。人們簡化了話語媒介也就簡化了整個經驗世界,這恰好與智慧的弱化相一致。世界空洞了。匿名的話語洪流之下,主體因為不能在任何一句話上簽名而消失了。感知的中心淪為信息覆蓋著的空洞。書寫在這個時代猶如沒有子嗣的孤獨活動。正如一切過時的行為都充滿悲劇意義。

文字,聲音

如果書寫只是為了即時及物表達,那么只需使用聲音或電子媒介的口述就足夠了,無需寫下文字。聲音是在場性的,聲音要求解決什么。文字,嚴格地說,是不在場,是遺囑式的。文字意味著書寫與閱讀的非共時性。文字自有其古老而異質性的來源。被記錄的文字仍然是一種聲音,然而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或來自深淵的虛構的聲音。文字所記錄的,不管是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還是現代文學經典時期的盡可能詳盡的敘述,都潛在著允許一種過度,過度闡釋或者過度書寫。閱讀經典著作,意味著我們閱讀中的一切事態都已經解決,就像再次閱讀《紅樓夢》或《論語》。夫子所言及的事態早已結束,閱讀他的敘述,意味著失掉現場回應。讀者不在場,不提問不跟帖。要么一切回應轉向自身,要么轉向對文體或敘述的關切。文體與文字,同時放大瞬間、結構出世界的復雜性也發展出多重闡釋模式。現代資產階級也不喜歡文字,更不喜歡文體,文體和文字太多象征性,阻礙著將一切驅入等價交換,因此他們只要符號、或簡單的近似于商標的標記。

敘述的權利,或驅邪

有些極為聰明的統治者什么都想得到,他既不愿意放棄統治集團的任何利益(即使他已經老朽,他還在為自己的“子孫后代”牟取可恥的萬歲福祿,并且為此不惜以犧牲全體民眾利益為代價),又深知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事情沒有到他們為止,歷史的恐懼歷來成為君主的一個噩夢。因此,他或者將史官納入權力支配的領域,使之成為家奴。而對他鞭長莫及的歷史敘述,他又會留下他對事情的敘述,或留下他預設的歷史敘述,留下一些看似與他們的無恥而殘忍的行為極其不相稱的“明智”的言論。“不——”,我說,我們不能接受這種人的敘述,敘述是卑微的人的權利,就像被統治階級施予令人恥辱的宮刑的司馬遷那樣,敘述是痛苦和失敗者的權利,我們不能接受勝利者或統治階級的最卑鄙的遺囑,不能鉆進他在剝奪時又為被剝奪者預設的敘述陷阱。放棄這一卑微者的權利會成為我們最可恥的失敗,敘述的失敗是最終的敗北。我們真實的歷史遺產并不來自幽靈們陰險的遺囑。自然你同我一樣知道,這個陰魂還飄散在許多愚蠢的敘述人夢囈之中。因此,我的寫作首先是一種驅邪。

神學與意識形態

如果為非作歹有了一個“本真人性”甚至邪惡神學的虛構,是否人們就真的能夠忍受,比如迫害、屠殺與戰爭,尤其是那些為其提供了想象力和神秘說辭的人們。神學與意識形態的迷魂藥都可以用來驅逐現實性,而且散發出某種迷人的理論芳香。在這個世界上,邪惡無比幸運,當受害者沉默無言離去時,它總是幸運地遇到那樣一些智者,如果在現實性上其非人性或恐怖到解釋不通,那就把它升華到神秘的總體性之中,或者歷史必然性的環節之中,于是更多的人在邪惡與殘忍中不僅看到了自身的智慧,還洞察到更深刻的人性。神學與意識形態一樣,它幫不了好事情的忙,卻總能夠幫壞事的忙。因為,倒過來也一樣。

中間地帶

席勒在他的一篇小說《忍讓》開頭說:“戲劇和小說向我們揭開了人類心靈的最光輝的一面;我們的幻想之火給點燃了,我們的心依然是冷的,至少那以這種方式將它置于其中的烈焰只持續瞬間便冷卻下來,面對著實際生活了。在這一瞬間,當普浮斯那樸實、真摯的慈善心腸感動得我們幾乎潸然淚下的時候,我們也許會粗暴地呵責一個正在叩門乞討的乞丐讓他離開。誰知道,恰恰是這理想世界的虛假存在不會埋葬我們現實世界的存在呢?我們一時好像環繞于道德的兩個極端,即環繞著天使和魔鬼飄浮,而把那中間部分——人卻擱置在一邊了。”這是一種充滿著悲哀與諷刺的聲音,但仍然希望回到諷刺之后的理性態度上來。也許我們應該利用那并不十分真誠的善意使生活轉向好的可能性。

游動或掀開的皮膚

皮膚并不是自我感知的邊界。一個人會把自己的空間感受為自身的一部分,把他的故城或故鄉、甚至是祖國感受為自身的一部分。一個人的感受性皮膚似乎有許多條移動的邊界。這些彼此重合或擴展移動的自身的邊界,都構成自身的感受范圍。甚至還不止這些,一個人在大自然之中,在自身沒有以故鄉或祖國方式簽名的時刻,一個人仍然把一個自己從未到過的風景帶視為自身的,或把無垠的夜空視為屬于自身的:這些是內心的母語中早已命名為自身的肌體的隱喻部分。皮膚自然也不是道德感受的邊界。

苦難的秘密

在秘密之中,猶如此刻:窗外有一顆星,無論是星座神話還是宇宙爆炸理論都不能說出它,為什么它映照下的另一顆小星星上的生靈會陷入被奴役的命運。而宇宙如此浩繁,與人命運的逼仄全然不相稱。幾乎不是一幕悲劇,只是一個可笑可憐的鬧劇:某人在宇宙大爆炸后的一個碎片上自稱“朕”,還欺瞞宇宙說“奉天承運”。

倫理學筆記

流行觀點認為:道德只與有感覺能力的存在物的利益有關,特別是只與感受痛苦和享受快樂的能力有關。但是,“樹是關心自己的,只是以一種只適應它自己的方式;我怎么能夠因為它的關心方式與我的關心方式不同,就對它的關心方式視而不見呢?”(霍爾姆斯#8226;羅爾斯頓《環境倫理學》144)

盡管我們可以放棄以權利為中心的話語體系,甚至不再訴諸類似于法律地位的“道德地位”這類概念,但是在探討那些在種系發生層面沒有感覺的存在物時,我們不能放棄價值這一概念。相反地,價值是一個重要的“范式指示”詞。——在占統治地位的理論范式看來,沒有作為體驗主體的評價者,就沒有價值。文德爾班:“價值——決不是作為客體自身的某種特性而被發現的。它存在于與某個欣賞它的心靈的關系之中——”(《哲學導論》215)詹姆斯在入木三分地描繪完了毫無價值色彩的世界后,筆鋒一轉把價值說成人類帶給世界的禮物:“如果可能的話,說服你自己,把這個世界在你身上激發起來的所有情感都一下子從你身上剝離開,然后試著想象一下,它是純粹自在地存在著的,你既不喜歡也不討厭、不抱希望亦不感憂慮。對你來說,這樣一個消極、死寂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那樣一來,宇宙中的任何一個部分都不會比別的部分更重要;宇宙中的所有事物和所有事件都沒有意義色彩,沒有價值特征,它們不能表現自己,也不能觀察自己。因此,我們周圍的世界似乎具有的那些價值、興趣或意義,純粹是觀察者的心靈送給世界的禮物。”(唐譯本147-148)羅爾斯頓說,與之相反:在大自然的客觀的格式塔結構中,某些價值是客觀地存在于沒有感覺的有機體和那些遵循某種行為模式的有評價能力的存在物身上的,它們先于那些伴隨感覺而產生的更豐富的價值而存在。生物學已經告訴我們,主觀生命是客觀生命的延續,客觀生命是主觀生命必不可少的支撐者。客觀生命,當其發展到了具有足夠復雜性的神經系統水平時,通常也就變成了主觀生命。我們為什么只把價值賦予這個過程的主觀方面、而不高度評價進化出了所有的有機體的整個過程呢?當我們大聲呼吁“讓花兒、白樺樹、蟹、螞蟻活著!”時,這種呼吁可能包含有情感的因素。但是,我們高度評價的,是我們所觀察到的東西。沒有感覺的有機體是價值的擁有者,盡管不是價值的觀察者。——我們與其說,人們點燃了這個僅僅具有價值潛能的世界的價值之火,還不如說,他們在心理上正在參與一個維護生物的價值的生生不息的自然過程。

丹增嘉措引用的一句話

“只要宇宙尚存只要眾生依在我將一如既往驅除人間悲哀”。你知道嗎:把“人間”改為“心間”就變成了我自己的想法。

神話學研究

概念是構成神話的要素。如善良、邪惡,真理、謬誤,愚蠢、聰明,一些概念本來是一些形容詞,或是副詞,它們像一些微量元素,在不同的介質中都存在,這兒多一點,那兒少一些,或是此刻或是彼時顯現或隱匿。然而通常,概念被直觀化為名詞,概念甚至被擬人化,不用說朋友、敵人,神靈、惡魔這樣完全名詞化的概念了:由此,概念之下就隱藏著故事情節,不是現代文學中的細節化的情節,而是傳統神話故事。二元對立的概念是故事的基礎,是沖突的基礎。如果這些概念在人類社會中變成了沖突的族群時,神話思想、神話人物和神話事件就會重演。在人類社會的復雜事務以極其清晰簡潔的方式被勢不兩立的對立起來的時刻,神話的圖式就出現了。那是令人感動的時刻,群體狂歡或群情激憤的時刻,緊接著巨大災難的時刻。這是殘酷與災難一直令平庸生活中的人們持久或周期性迷戀的誘因:因為這也是神話復歸的時刻。一切瑣碎的爭端都被高尚化了,也被神話化了。人類社會的瑣碎事務也變得出奇的簡潔甚至是圣潔。此刻,人們忘記了概念之下是無以名之的、與名稱若即若離的、糾纏不清的經驗。人們在智慧上失去的認知能力,省略掉的對經驗的辨識過程,以極其狂暴的方式在其神話式的行為中糾纏在一起。概念是人們的圖騰,尤其是“現代人”的圖騰。

陳詞濫調的集大成者

早已不再喜歡讀“這個人”,偶然遇見他的引文,時常發現這個超人的句式毫無新意,比如人生是通往彼岸的“一葉小舟”之類的比喻。他的比喻通常是明喻,不可能在人的意識或無意識中建立新的關聯。明喻是那些希望像詩人一樣說話卻沒有找到路徑的人的語言陋俗。在這個意義上,“這個人”雖以天才自詡卻并沒有深入“現代經驗”的核心:擺脫明喻,把語言視為個人修辭學的一個秘聞。他不過是用明喻、也就是說用一種語言的老套反對思想上的老套的一個人。超人式的激情也沒有能夠掩飾住知覺經驗的貧乏。一旦寫詩就會使用早已成為語言陋俗的全套不可救藥的家當。所謂“詩意思維”的丑陋馬腳。他的夸飾就——1886年,他為《悲劇的誕生》寫的序言中說自己“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認真對待學問了!”不說德國哲學了,僅說學問上的赫爾德,文德爾曼,萊辛,洪堡,格林兄弟——。也許他寫的并不壞,僅因為他的過度夸飾使我倒胃口。一個人的毛病會成為另外一個人的另一種毛病。一種偏激尤其易于引發對應性的偏激。

知識或自傳

補充思想的背景和各種雜質就會使思想的表達變成敘事。各種理論可能都是自傳的片段,沒有做好準備的自傳。同自傳敘事一樣,我們的知識也不是連續性的,而是以局部經驗為前提。相對性取代了絕對認識。我們的知識間雜著裂隙、空缺和短路。當理論敘述把自己作為一種全知、全稱判斷來使用時,它似乎遺忘了知識的個人時域和主觀性,及其漂浮在有限的知識之島上的命運。

現代西方思想中的黑色彌撒

技術是對虛無最大限度的贊頌。創造力為最徹底的消極性服務。藝術也不再寺院當差。世界既非悲劇也非喜劇,而是一可笑的殘局。技術使暴力抵達其頂峰與極端。接踵而至的藝術對暴力和穢行的贊頌,使它顯得神秘的是它企圖建立的一個相反的世界。是它使災難與恐怖如同一種特殊的世界宗教禮儀之黑色光輝,邪教的智慧發出荒誕的光輝。使思想消失為幻覺,觀念虛無化為瘋狂,欺騙與野蠻在此背景中亦顯得深刻,使罪惡接近于宗教儀式的理解給實質上無價值的純粹恐怖與野蠻以無與倫比的尊嚴。薩德、尼采、洛特雷阿蒙、布郎肖、福柯、巴塔耶——一長串名單的最主要的思想貢獻在于對暴力、侵害、犯罪等等所給予的美化或崇高化。這樣說似乎還不夠,是對犯罪的各種絕高天賦的神圣化、宗教化。在他們眼里,一切價值都最終沒有神圣性最有效,一切人性的溫和價值都沒有嗜血的崇高性最有力。戰爭、暴政、迫害、種族滅絕等等都成為黑色的彌撒圣祭。在他們眼中,一切瘋狂中都有一些特別的智慧,甚至就是智慧形式。這個世紀里,似乎不是理性在教導人們,而是那些癲狂的人們,是癲狂本身,人們已經給予瘋狂太多的尊敬,比如尼采、凡·高異類人物已經享有神性的光榮。他們的寫作似乎使卑鄙的丑行煥發出藝術、思想、乃至宗教的魅力。也許是他們太感絕望,無法以合理化的方式給予這個世界以任何可能的意義。因為面臨著最大的恐怖、最恐怖的犯罪、罪惡的災難,他們才想象出這些思想的黑色彌撒。似乎在對罪惡、恐怖與暴力的神圣化過程中,他們驅走了無意義:比野蠻與苦難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但他們不是只是加劇了邪惡的人間合法性,為魔鬼的一切罪惡進行了無辜的辯護?但在他們這樣做的時候,他們成了黑色的教士。他們把自己暗中視為黑色彌撒圣祭的主持,他們把自己移情為暴政與各種暴力的實施者,至少把自己幻想為古老的現代神圣劇的編劇或導演,或幕后策動者,至少也是一種冷血的旁觀者,他們從不愿意想象自己是一個犧牲品。如果不是一種觀念的虛妄,就是“超人”的瘋狂錯覺。

罪惡、暴政、戰爭、侵害、野蠻與暴力,從未像在二十世紀的這些黑色教士口中那樣獲得肆無忌憚的稱頌,如同人類自殺的蠱惑者。放縱的暴力幻想返身傷及幻想者及他人。也許,他們從暴力中所見到的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智慧,秘密可能在于:在最原始的意義上,暴力即自由。這些所謂的“超人”思想不過是一種返祖行為。正如暴力接近民族英雄史詩,亦接近遠古神話與宗教一樣。

參照物

由于某些明顯的謬誤,以及權力將這些謬誤公然強加在一個沉默的社會頭上,許多言論以及其中我個人的話語顯得知道真相,也能夠明辨是非。這只是因為使我們的話語參照了明顯的謬誤而言。一旦這些東西消失,一切顯然是真理的東西也就變得曖昧起來。啟蒙、理性等概念和價值在一個民主成為制度的社會語境中就是這樣變得可疑,并且近期以來一直成為批判的靶子。盡管我們置身于一個聯系越來越多的世界上,不得不參照他人的語境,或者參照我們自身“未來”或正在到來途中的語境。可是如果我們的話語不能更真切地參照我們自身置身其中的語境,思想表達就成為一種游戲,最好的情況下也是他人的一種回聲。寧愿有過時之虞,也要站在自身一直在場的地方說話。即使這樣的話語隨著不斷改變的世界失去了其“永久”的意義也是值得的。思想及其話語尋求的不是永遠的真理,而是其作用于自身語境的批評功能。但是對我而言,對言辭或許是對表達的時刻不能放棄的對修辭行為的熱愛,也許挽救了話語的即時效應,使其暗中轉移至另一個秘密的領地。說白了吧:經驗是思想話語的參照,而修辭是另一種參照。修辭最終與經驗產生了聯結。

植物

過不了多少日子,心里就會生出以筆墨描寫植物的愿望,似乎某種資源在枯竭,是求救的沒有聲音的啞音。正在衰弱的東西希望能夠用文字去觸及它。在我自身并沒有足夠的熱情去敘述瞬間的植物或氣象時,翻看一本植物學的書籍都具有某些慰藉感,地理學、礦物學、博物學,或想象的地理學,比如《禹貢》、《山海經》,想象的博物學也能夠暫時解渴。關于植物、礦物或氣象的列舉式的敘述似乎比一般的關于自然的抒情詩更讓我覺得這些沉默的事物,我以前最多是僅僅見過而不是理解。事物自身、甚至僅僅是這些事物的符號,依然具有靈力,似乎其中蘊涵著我并不知道的某種智慧。一棵樹斜立于窗前:它難道不是不可摧毀的東西,使城市免于完全陷入地獄?

——此刻我手頭的《風景植物》,不多不少,就是詩。這一頁寫著,“大根老鸛草,不擇土壤。喜陽耐陰。以健壯的株叢移栽。在花蔭條件下為優良的裝飾性強的地被植物。在陽光充足的貧瘠地種植,秋色極美。”它不抒情,不夸張,客觀地描寫,就是詩。它不是老式的因果論,也不是粗淺的比喻,但涉及一種話語風格。我似乎仍然免于說出此刻我想說的,然而已經說的太多。

自由的隱蔽

應該自由啟用盡可能多的話語形式,觸及盡可能去觸及的敏感的知識,而不必屬于當前的詩歌,不必屬于當前的學術。短視狹隘的學術研究荒蕪了廣闊范圍的生活世界,意義領域也被如此冷落,將盡可能多的對世界的意識或無意識理解呈現在敘述之中。并且,在敘述時將某些對世界的無意識理解仍然保持在無意識理解方式之中——這不是詩歌一直在做的嗎——保持其邊緣的模糊性,或者說:保持其邊界的延伸感。這是自由的真正含義,意義領域感知與語言表現的無限可能性,而且不會抵達其不可擴展的邊界。

意義框架

意義形成的參照在變得十分模糊。不是一個參照物(比如神,或自然宇宙),而是一種或多種意義框架,即象征圖式。象征圖式成為對生活意義認知的依據,是人們在事物、行為和生活領域辨認出意義的參照,是意義體驗得以在其中構成的框架。遭遇意義框架解體之后,詩歌是一種建構情境性的意義模式的行為。一首詩不是別的,是一個可以感知的意義模型,一種不脫離偶然語境及其細節的意義感知模型。因為詩歌所處的總體語境已經失去了產生共識的意義框架,一首詩就需要在自身呈現一種意義參照,甚至是臨時的、偶然情境的意義模式。一首詩即使一種偶然境遇中的意義感知,也是一種力圖顯現使意義得以被感知的微弱的意義框架。但一首詩并不依靠邏輯表達也不依靠話語的邏輯最終聯結于事件,只是通過將細節主題化的方式,盡語言之可能的顯現意義的偶然情境所關聯著的、模糊的意義框架。一首詩是一種意義實踐的圖式,一種建筑風格,而非任何實在的神靈。一種偶然境域中的象征力量,而非確鑿的論點。詩人放棄了觀察與表達現實的種種意識形態結構,顯現了精神內部的建筑。語言中的形式主義在其夢寐以求的自覺狀態中,通向這一建筑風格。他可以借用的資源也許不僅是生活世界的偶然語境,還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褪盡其象征功能的自然世界,即使不如浪漫主義者所說的自然中存在著永恒不變的象征,正像我們被懷疑所包圍,也被自然事物及其難以界定的意義感所縈繞。在詩歌似乎已經抹去了自然事物的古老象征、抹去了一再作為素材的明晰的語言,詩歌重新組織了經驗與意義的關聯方式。在意義圖式、尤其是具有共識的象征圖式與意義框架變得模糊不清時,詩歌是一種獨具功能的文化實踐。

現代藝術

——去一個朋友家,他的書架頂端放著一對“沙發墊”。直觀印象:棕紅色的格子布,鑲著木框子,而且是兩個,一模一樣。朋友驚訝我說的沙發墊:那可是一個著名畫家的作品,少說也值二十萬。我說:這個沙發墊可夠貴的,而且還不怎么好看。他接著唬我:他用的顏料都是一瓶五千塊,他用的布也是進口的最好的。——好吧,我總算知道了一點現代藝術的知識。二十世紀初期藝術家為了解放感知對陳腐的規則所做的批評已經變成了陳腐的行規。

從死亡中學習自由

這不是一個玄學問題:她因為兒子的死而不再懼怕死亡。此后,我想她在以赴死的平靜心態開始為“自由”、“民主”——如果有一些人不喜歡這個詞那就換一個說法——為了使權力家族不再能夠隨意殺人而工作。社會建構一種政府組織是為了維護個人的自由和自治的社會,而不是為了供奉一個超級神靈使之隨意屠戮敢于說出真實思想的個人或族群。汶川地震中許多為人父母者失去了孩子,似乎那里的長官早知道那些孩子一直生活在地震帶上、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們(她們)同時一直生活在豆腐渣工程的殺人機關之中。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們不再懼怕死亡,如果他們不是變得絕望、無助和冷漠,而是將無畏轉換成為不再有孩子遭遇如此死亡而抗爭,不再有孩子做貪污腐敗和利潤的犧牲品,那么,死亡就轉化為自由意志。不再為恐懼所制服的人才擁有自由。

什么控制著我們

想到我們活著的一代人終其一生都無力實現青年時代的社會夢想,改變我們不喜歡的東西,那我們也就找不到在毀滅之前轉危為安的辦法了,甚至也做不到為那些高尚的事物而恪守自我。什么在控制著我們?與謊言結盟的微不足道的利益。在被我們心中的恐懼控制的時候,我們忘記的恰恰是自己的死亡權力。

死亡與歷史意識

死亡使人想到放棄,一個人的成長是一個攫取與占有的過程:知識,財產,權力,人們太愿意把它們視為對象,愿意忽略這些對象自身也是一種存在過程。知識是一種認識過程,財產是一種生活的消費方式,權力是影響力的性質與強度,而人們最渴望的愛幾乎不具備被占有的實體,只是某種個人的情感屬性。這種生活的政治經濟學的積累終有一天要被死亡意識所揭破,知識、資本、權力的積累與死亡相加時得數永遠是零。一切空間形式的生活目標最終被迫積極地轉向對時間的考慮:歷史意識誕生于死亡。人們開始考慮他有限的生活與更持久的價值目標之間的聯系的可能性。那些似乎是非個人的價值、超出個人短期利益計算的價值就開始融入個人的價值取舍。以放棄為特征的生活、有某種德性的生活就此成為可能的選擇,一些人由此成為積極的歷史人物。你可以從耶穌數到圣雄甘地、戈爾巴喬夫、丹增加措,名單的中間和前后都有無數的省略。也可以從尼祿數到希特勒、斯大林。誕生于死亡的歷史意識總是攜帶著死亡:從自我的犧牲到大規模殺戮與公共祭祀。出于后者帶來的恐懼,人們有時寧愿留在喪失歷史意識的“末人”或小矮人的世界,如同目前的世界。

地震理論,作為一個隱喻

20世紀伊始,科學開始深入研究地震波,相繼提出比較有影響的假說有三: 一是1911年理德提出地球內部不斷積累的應變能超過巖石強度時產生斷層,斷層形成后,巖石彈性回跳,恢復原來狀態,于是把積累的能量突然釋放出來,引起地震,這是所謂“彈性回跳說”;二是1955年日本的松澤武雄提出地下巖石導熱不均,部分熔融體積膨脹,擠壓圍巖,導致圍巖破裂產生地震,這是所謂“巖漿沖擊說”;三是美國學者布里奇曼提出地下物質在一定臨界溫度和壓力下,從一種結晶狀態轉化為另一種結晶狀態,體積突然變化而發生地震的“相變說”。

短路的時刻

坐在前去上海的火車上,心中極不踏實。此刻出門如果不是談詩而是前往四川我會少一些內疚?而他人卻在汶川。這只是一種意識突然短路的內心震蕩,并不改變火車的方向,也不改變我的行為本身。卻帶來內心持久的不安。這是一個問題嗎?不是一個問題嗎?短路發生了,它是真實的,突然找到了我。依據短路的思想邏輯批評詩歌或詩人并不是沒有在歷史中發生過。同樣的故事和同樣的邏輯總是重演。你并不贊同在苦難面前起訴詩歌。你不贊成短路的瞬間變成一種永久正確的觀點。道德與美學之間的短路傷害了人世間同樣脆弱的“人性”參照物。這是不恰當的,因為美學畢竟也是脆弱個人的保護力量,甚至是最后的嗎?然而短路畢竟發生在感覺的邏輯之中,詩歌與災難、或者說道德與美學之間的短路畢竟提出了暗藏的論域。短路不是正常的思想路徑,它可能會引發災難。如果短路不取代論證,它的存在路徑和能力就是一個值得細察的秘密。

讓苦難幫誰的忙?

老式的苦難具有越來越多的意義,許多人心知肚明,在對它的能量進行巧取豪奪。在現代社會語境里,老式苦難似乎并沒有離開人類社會太遠,地震似乎預示著一切老式的苦難隨時都會突襲。不管人們是否把這個世界命名為后現代也好,信息時代也罷,不管人們多么愿意把這個世界徹底想象成一個消費的或娛樂的,老式的苦難會在一瞬間打破這一幻象。地震,瘟疫,其他“自然災難”以及戰爭,恐怖主義,極權統治等等。這些東西似乎是雙胞胎,或是如影隨形的東西。一時間災難可以動員起群體的統一意志。任何個人如果不加入集體的身影,或者以個人的聲音說話,都會導致個人的罪感。老式災難的一個基本警示作用是防止人們偏離現實感太遠,另一個作用總是暗中幫極權主義的忙。它殘忍的腳步總是能夠拖延個人的政治訴求,甚至打斷一種生活進程。

怒氣毀了你

心懷憂憤的時候我抽出的竟然是書架上列維·斯特勞斯的神話學著作《餐桌禮儀的起源》,書本精致漂亮:這一舉動竟然使我瞬間奢望把社會倫理的憂憤之情與神話學的偉大或無恥平靜“融合”起來。畢竟書本很美,印制如此奢侈,尤其畢竟我喜歡過一種奢侈的閱讀生活,喜歡生活中平靜的時刻。神話學思想是不會產生憤怒的,神話學會產生偉大的平靜:因距離悲慘現場遙遠而平靜。因為畢竟,蠢貨也都知道,幾個世紀之后,這個時代的一切都會重新淪為神話。無數血淚模糊的昨天不是已經變得純凈而美好?你是不是決心聽任過眼煙云的憤怒毀滅了自己?一件事所釋放的無效的道德憤怒足以摧毀作為肉身容器的脆弱個人。一件事,成為一個人的生存陷阱,卻成為另一些人智慧的骯臟泥坑。社會倫理的憤怒遲早會被遺忘和懷舊消除得一干二凈。一切邪惡的東西都會迎來非道德化的贊美,變成奇思異想的美妙對象。殘酷,愚蠢,屈辱,都會消失在神話學的想象力之后,一切眼淚與血跡都變成了神秘的人類學符號,猶如列維·斯特勞斯筆下所談論的皮屑、體液、月經的起源。

變成敘述的寫作

一些事情給人的最終安慰是聊勝于無,可是看到《沙上的卜辭》時——不是說它本身多么糟糕,而是它與我對它的想象之間幾乎毫無關系,我不抱期望的時候看到它還是覺得失望。我開始轉念去想別的:敘事文體有沒有另一種敘述結構呢?不是虛構事件之間的敘述連續性,是某種心態、感受、記憶或情緒自身的內在連續性。只要把圍繞在這些感覺周圍的事物、氣氛和瞬間元素盡可能地描述出來,卜辭就會接近一種敘述形式。要求思想的在場和思想細節的結果是寫作將變成一種“敘事”。

中世紀

一種甚為不幸的感覺是,你依舊不得不思考或感受一種中世紀的問題,在他人熱熱鬧鬧地表述后現代之類學術思想時,你畢竟覺得黃宗羲、顧炎武表述的問題,不是他們所謂的樸學、而是他們的某些惡言惡語與你的經驗世界不幸地更為接近。因為西方人早已離開了這一階段,這些問題都老掉牙了,可你還得重復它,不是你想或你喜歡這一問題,而是那些感受與經驗仍舊緊緊地糾纏著你的生活世界。你得甘愿與那些出入中國的中西方學者沒有什么熱情的共同語言,你得忍住被拋棄感,去表述看來智商不高、沒有遠見的問題。人家都遠視到“后”和“新”了,或者遠見到資本主義之后的各種問題了,可是因為你所在的地方是這樣一種地方,因為一些社會倫理感受,你就得留在此刻、這兒,不預言未來,不進入后現代的時間,而矚目眼前的世界,甚至回望中世紀的景觀。當一切不幸的經驗正在從他們富有遠見的理論眼光中溜走的時候。

先世的森林

我忘了什么啦?一本關于森林史的書中說:一個50歲的人應該走進森林尋找真理。這句話碰到了我暗藏心中的一個問題。這個來自印度先世的聲音使我醒悟并迷惑不解。猶如出于膽怯而迷惑?我知道我過50歲了,可我并不知道森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更沒有想過森林中的真理是什么樣子,為什么真理藏在森林中,當人們在人世間尋求它的時候?接著,“50歲”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明朗了。你知道?森林是宗教的圣地,林中路、林中空地是先世之地,是一切原始的寺院和大教堂,也是一切密教的誕生場所。森林是許多高僧隱居修行之地,是佛祖覺悟之地。曾有許多獲得覺悟的先知從森林中、從山坡間走下來,開始了布道生涯,就像耶穌從荒漠中回來。進入森林既意味著遠離人世,也是尋求先世的啟迪。從森林中出來的人帶來的是宗教覺悟,因此,他進入森林時尋找的是宗教的真理,或者說終極的真理。可是宗教的真理場所不是與森林一同消失了嗎。可是一個50歲的人,一個知天命的人,已經千錘百煉,應該能夠開始擔當尋找真理的天命。一個50歲的人,可以望得見生之大限死之天象了,就像12歲之前的孩子能夠望見世界的另一端。還是,可是——

提前辯護

一個偶然的機會去某市檢察院參觀。這個檢察院辦公大樓的走廊內懸掛著一些條幅,是古今中外與法律有關的一些著名言論。首先看到的是布魯納的一段話,大意是:“法律保護脆弱的個人不受專斷,它提供一種安全感與可靠感,以防人的未來陷入不祥的黑暗之中。”——多么清醒的意識,如此清晰的表達。對我來說,這句話就像是一種(制度)負責任的承諾。這種思想如同一座安全可靠的制度設置的牢固基礎。旁邊懸掛的另一個西方法學家的話同時把這種承諾、把這種責任也悄悄地分攤到每個人身上:“沒有輿論的監督,法律是沒有力量的。”是,沒有責任就沒有自主,沒有自由也就沒有責任。顯然并不是僅有制度設置就可以孤立地解決一切問題,不是僅有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就足夠了,沒有公民監督這種社會制度與實踐的配合,自由制度的條件就不充分。說實話,我沒有想到現在的檢察機關至少在理念上是如此現代了。上到二樓,條幅又出現了,一是某個前領導人的話,其大意是:“法律者,道之衛——”天哪,我心里喊。看另一邊,是唐長孫無忌:“懲于未犯,防于未然。”二者儼然殺機騰騰。一種不祥的黑暗從這暗含格殺勿論的格言中襲來。走廊似乎斷然變成了陰森的監獄。我下來,如同防于未然,開始與身邊本地外地的檢察官們討論:這樣兩條言論和樓下的兩段話完全不同啊。可以說,它們是完全相反的。設想這些思想家都到場,開一個圓桌會議,這些法律觀念之間是彼此沖突的。法律的作用是“衛道”嗎?可“道”是什么,有人能夠說得清嗎?是不可道的非常道?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而抽象的天道?法律是保衛這個“道”的國家化身嗎?可是誰敢在這個人間宣布自己就是宇宙天“道”的代表?好吧,且說“道”就是抽象的絕對真理,就是人之道,可是“道”會被毆打嗎,“道”會疼痛嗎,會呼吸急促窒息會死亡嗎,會被凌辱被殺害嗎,“道”會非法未經審訊判處監禁嗎?抽象、絕對、至高無上的存在無需以暴力捍衛,更無須拿活人的血去祭祀。崇高、絕對的理念只需存在于一個人的內心。它溫暖生命。可是,以“天道”、“王道”和至高無上的絕對真理之名,他們已經殺死了多少人類各民族的好孩子啊。尤其那些天真、率直的孩子們。需要保護的恰恰是具體、相對、弱小的個人生命及其脆弱的尊嚴。假如法律又有權力“懲于未犯”,那么對任何一個軟弱、孤獨的個人都能夠因為出之“防于未然”的需要“懲于未犯”:其思想、意識、動機,虛構的“陰謀”,或其他的“別有用心”,都可以作為懲罰的依據。那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這樣的法律制度最終所建立的一定是一座人間地獄。前者,樓下的法律思想是保護個人,而且求助于公眾輿論。而后者,則是保衛抽象的東西,訴諸獨斷的權力意志。前者的法律及其思想根基所要防范的,就是后者。而后者微言大義,恐怕所針對的沒有明說的懲于未犯的對象,恐怕就是前者。我將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身邊的幾位檢察官時,他們若無其事地說:你可想的真多,這些都沒有人當真,就是掛一下而已。那我還是說了一句:連法律也是戲言,那什么是真的呢?出于對客人的禮貌,無人反駁我。只是我暗自思忖:我是提前辯護。他們哪里知道,我是一個容易被后一種法律定為罪人的人。

什么是事件?

自從普魯斯特、穆齊爾、伍爾芙之后,情節、沖突和連續性的故事顯得過于陳舊了:對于這些探索性的作家來說。敘事作品所描述的一切都過于外在了,也過于戲劇化。它能夠吸引看故事的人們。古典小說注重的是人物、性格及其在現實世界的命運。現代主義敘事注重的是內在的自我,是這個已知的自我內在性、是處在秘密之中的內在性吸引著文學的想象力。外部事務之間所產生的情節與沖突幾乎不能接觸到內在性的秘密。文學的觀察轉向了自我的內在性。如果這種藝術形態有一個早先的雛形,那就應該是自傳敘事和教育小說。現代自傳所描述的不是少數大人物的建功立業,而是普通人的內在世界,是個體內在性的發生史,個人的成長史,可以勉強稱之為“心靈史”。一旦文學的觀察焦點轉移到內部,情節、事件與外部沖突的重要性就減低了,而影響個人內在性、影響自我構成的因素則得到了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強調。除社會、心理和歷史之外的諸多因素,如時間意識、欲望和語言表述的作用,以及自我敘述的沖動本身的構成作用。現代自傳充分注意到影響“心靈史”的各種要素、各種相互作用的方式。它也注意到自我的彌散性、分解作用,多層次的、非連續性的和瞬間的自我形態。現代小說與思想的現代形式有什么區別呢?或許它就是一種最適合現代生活的現代思想形式:語境中的自由、微妙、靈活,排除了任何先驗性,也排除了社會或心理決定論,具有細致入微的描述力量,使內心生活變得可以觀察。可以放慢瞬間,放大細節,或使細節主題化,使瞬間成為敘述結構的秘密形式。之所以讓人仍然能夠樂于稱之為敘事,或稱之為小說,是因為它保持著敘述人,保留著敘述對象,并且具有敘述的連續性,包含著瞬間、間斷與可逆性的連續性,同樣具有歷險性和關于未知之物的懸念。事件的含義在改變,與事態更接近,事件是就它對自我的構成、對內在性的影響力而言的。

眼睜睜地看著慣技重復

發給你看的一個令人愉快,一個令人,咳!可能這就是一種無盡的內心傷害。一個是另外一個的反諷。我能有什么語言能敘述它而不至淪為虛飾?許多類似的事態比地震更殘酷。貴州甕安的一個15歲女生被人奸殺,因為肇事者家庭有地方權貴背景,政府官員站在殺人嫌犯一邊,鎮壓為死者主張正義的小小少年們和他們的鄉親。作為學校教師的親叔叔因為到公安局討說法被公安和黑社會人員打死,姑姑(嬸嬸?)被拘留,甚至爺爺奶奶也遭毒打。這死者的父親去省城告狀卻音訊全無,母親已瘋癲,幾位中學生被打成腦震蕩或肢體殘斷。網上傳言真假莫辨,由于網絡被封殺新聞被管制,一切都難以求證。但見學生們和數萬民眾出自良心不忍旁觀為其請愿卻被激化至放火燒了公安局,此事即刻被定性為挑釁“我黨和政府”的權威,調來大批武警部隊來平息“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的“打砸搶燒”。在政府的新聞里,連“黑社會”也被栽贓在受害者頭上,殺人嫌犯不被追究,地方政府和司法機構黑社會化不被查察。政府權力的黑社會化比任何災難都更可怕。在數萬人眾中,請愿抗議的主體就是死者李樹芬的同學們,這可都是十幾歲的中學生們,是社會的未來。面對司法不公,孩子們能夠以其弱小的身心,以中國社會最弱小的群體,為他們死去的同伴求助,是多么值得愛惜、多么應該加以保護的純潔的道德情感。為了袒護一個地方權貴惡徒,竟不惜屠殺孩子們的心靈,凌辱他們的道德感,這種代價之大是無法計算的。也許他們就此徹底變成什么也不相信的人,陷入以惡抗惡的苦難邏輯;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真正變成現在所說的“暴徒”。哀莫大于心死。

受害者哪里能發出哭聲?奧運不是理由,奧運今天不過是一商業娛樂節目,沒有什么必須為這一商業娛樂節目做出如此犧牲。奧運也不是什么人的救命稻草。

歷史敘述的止疼片

今天下雨了,天涼快了一點。下午去書店,買了幾本書,最好玩的是《西域的歷史與文明》,回來就看了后面近代的一章。當一個人的敘述是史實時,當敘述時間是幾個甚至十幾個世紀,敘述的行為單位是氏族部落、種族或帝國時,我發現我的接受能力要好得多。我是說,我完全能夠接受這些敘述中的事實邏輯,而道德性的判斷暫時(一直?)被懸置起來了。由于距離遙遠,看不見戰爭與征服過程中的任何個人痛苦,最多是幾個主要人物的蹤跡,和幾個大群體的移動軌跡,使我能夠接受非道德主義的歷史觀察與敘述,也同意帝國的活動客觀上所帶來的民族交流、物質生活和宗教文化上的交流。也許應該有這樣的平衡,有時候站的地點離事發地點稍遠一點,以平衡沒有良心的而又被人們接受,尤其是被知識活動認可的“認識”的需求。鬼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讓自己好過一些的脆弱的詭計。不過,非道德化的歷史敘事卻常常帶來閱讀的愉快是一個曖昧的事實。也許還因為,歷史敘述中的行為主體,本就不是一個稍稍嚴格一點的道德或倫理主體。其行為動機即使不受最野蠻的影響也不容易受倫理意識的一絲一毫影響。早已出現在個人之間的那些道德感永不會出現在歷史行為主體之間。

被局限的人文主義

存在著兩種價值觀嗎?如果不能否認宏大歷史敘述自有其價值的話,那就是以帝國,至少也是以民族國家為敘述單位,以民族國家主體之間、或者以帝國與帝國之間的對抗為敘述主題,這種敘述本身就已經將帝國本身合法化了。一個帝國為海外擴張所進行的冒險,為自身爭取出海口的戰爭,為保護貿易道路而進行的疆土開拓,為控制資源而進行的戰爭。由于毫無疑問的民族利益、至少是明顯的經濟利益,歷史上的一切戰爭或至少絕大部分戰爭都在這種宏大敘述中被合法化了,而民族或國家利益就成為核心價值。在這一敘述之中,即使純粹是一種掠奪入侵也會被一方的歷史敘述合理化。即使是純粹的爭霸,即使人們明明知道是“春秋無義戰”式的霸權爭奪,人們也會以事后的合理性使之具有歷史價值。比如“世界歷史”的“統一性”,“打破了地方割據”,使之更加“全球化”、“世界一體化”等。

如果以民族國家為行為主體的敘述具有充分合理性的話,那么以個人生命與尊嚴的敘述則僅僅具有不充分的、局部的意義。當人們希望將人文主義的思想價值運用于民族國家之間的敘述時,即希望以人文主義、人道主義對個人命運、個人痛苦的關切來敘述歷史時,顯然將遭遇民族國家歷史敘述立場的冷嘲熱諷。如何試圖將人文主義價值投射到歷史敘述中,從而對帝國的歷史進行批評性敘事之時,都將遭遇“書生意氣”、“不懂得歷史規律”、“沒有見識”或“婦人之見”的嘲諷。似乎敘述單位的巨大,敘事主體的龐大,參照時間與空間的巨大已經成為歷史思想的一種絕對優勢,成為毫無疑問的價值核心。似乎人文主義之類的觀念不過是戰爭間隙的休養生息之用,或者不過是一個民族國家處理其內部事務時才會在某種程度上采用的價值。人道主義似乎根本不適用于與其他民族國家之間的事務與價值判斷,也不符合如此大的行為主體的價值訴求。但如果這一判斷成立的話,那么人道主義只不過是氏族部落時代的血緣性的仁愛的一種現代說辭,人本主義或人道主義就依舊不是一種現代社會人類的基本價值。從而這種宏大歷史敘述就為新的種族戰爭、甚至為世界大戰找到了穩固的意識形態根基。這種價值將成為一切殘酷野蠻戰爭的最終辯護。將人道主義、人本主義局限在小的社會范圍、所謂的某些內部家務事的視域之內,從而縮小了人道主義的作用,限制了人道主義人本主義對各種各樣的掠奪擴張所可能進行的批判立場。在某種核心意義上,現代社會的基本問題圍繞在如何將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精神,從適應于個人之間的關系準則、從一個民族國家或社會內部采用的原則,擴展或投射到人類社會的更大層面上去,將人類社會內部化,而非醉心于在人類社會內部區分出敵我友。并且將這種區分實體化,為一切對他人的殺戮準備好借口,并且因為危險敵人的存在,進一步為對內部實行更獨裁式的控制提供了理由。

一個極其明顯的事態是,盡管在某些社會內部,人道主義成為基本價值,保持個人的尊嚴、對個人權利的尊重成為核心價值,把協商、論證和交流、而非暴力手段作為人類社會的基礎。但是非常明顯,這種價值并沒有被運用到民族國家之間的事務之中,不僅沒有被實際運用于國際之間的爭端,甚至還沒有在民族國家的歷史敘述與討論中作為其核心價值。人們至今在敘述國家關系或民族歷史時,仍然將帝國主義的甚至是氏族部落社會的血緣性的偏見未經批評地接受了下來。民族對抗、你死我活的敵對性戰爭思維成為新的時尚,而似乎不顧這種思想不過是一種新的野蠻,不顧這種價值與現代社會普世價值之間的背反性。

將人類社會內部化,并非是說不顧其語言、傳統和其他差異,不是削平差異和強行統一,而是尋求建立在個人生命的脆弱性、一次性基礎上的共同價值,在這些共同價值的基礎上充分發展其具有民族性的個性。這些公認的具有普世意義的價值包括仁慈、寬容,對個人幸福的關心和對痛苦的盡力減少,對個人權利、自治與尊嚴的尊重。所謂的普世價值,只是具有民族性、個性差異的個人相互之間的一種溝通準則,并且是確保個人之間的個性差異的一個基礎。這意味著將人文主義的價值果實饋贈給更廣泛的人類社會領域,以更加仁慈的人道的價值約束取代來自將不同氏族、不同種族的人們敵對起來的原始偏見。

個人的聲音

路過古城墻外的園子。傍晚的時候,有人在吹管,一個音拉得很長,清晰深遠,那么接近人聲。他想,大概我已經習慣于個人的聲音了,一種沉思和有所傾訴的聲音,一個人,舒緩而自由。白天路過時他聽到的是戲曲音樂,是鼓樂嗩吶,熱鬧,節奏快而雜沓,但不知它在說什么,是一個群體的聲音,卻不是由對話、獨白與和聲組成,聽到的是一個小群體的鼓噪聲。嗩吶鑼鼓構成了一種集體性的民間俚語,它與簫、塤、古箏所表達的個人內心話語無關,在場的聽眾不需要安靜,仍可以喧嘩,高聲叫好,拉家常,訓孩子,這一切聲音都匯入更喧嘩的音樂中,組成了集體俚語音樂的一部分。也許是,這個群體習慣了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以群體的喧嘩、聽不清詞句的熱鬧為淹沒個人聲音的方式。無論一個人遇到了哀與樂,你都能夠發現幾乎是同樣的鼓樂聲,能夠淹沒了、或掩飾起個人的真實心聲就好。或許,傳統鼓樂只希望把任何情感變成群體的,變成群情激越的場面。但卻是安全的,在它看來,個人痛苦或幸福的聲音是不安全的,陌生的和異己的。

中國詩歌中不是從屈原就出現了個人的聲音了嗎?而屈原并不是個例,連不具作者的“古詩十九首”都具備了清晰的個人痛苦的音質。中國古詩本身是個例外?從屈原開始,中國詩歌就具備了真實的個人聲音,即使不署名,一首詩在字里行間也被特殊時刻的個人感受進行了署名活動。繪畫似乎沒有清晰的個人痕跡,即使其作品都有署名,但作品本身沒有太深刻的個人情感與經驗的刻度。也許,是贊助人或收藏者的趣味局限了具有商品意義的繪畫。除了先秦諸子,此后的思想也幾乎淪為各種說教俗套,官方宿命論的陰陽五行學說的儀式主義和書呆子借以自我標榜以學識淵博而茍活的迂腐的文獻主義,聽不見思想者的個人話語和他生活世界的不和諧音。詩歌卻一直是個人的聲音。即使對自然的推崇,也沒有淹沒個人的聲音,在詩歌的聲音中,不經個人感受的中介,自然沒有顯現之場所。自秦漢以降,思想的個人聲音消失了。所幸保持在魏晉以降詩歌的聲音里。所有真實的思想與感受的表述,都在詩歌話語中得以幸存。僅僅詩歌,也只有依賴詩歌的聲音,才能寫出一部經驗真切的中國思想史。

不是沒有個人聲音的承載者,古琴,古箏,簫,塤,等等,仍然是難以規訓的個人聲音的固執己見的承載者。在大多數情況下,似乎一些器物如同個人一樣被規訓了,在鑼鼓與嗩吶聲的喧鬧中,二胡、笙、竹笛等等只得舍去自身的音質而趨近于鑼鼓。在某種意義上它們被“戲劇化”或“打鬧化”了,這是一種民間戲劇,同時也是地地道道的宮廷喜劇,二者沒有什么區分。在淹沒于掩飾個人聲音的低級趣味上,二者驚人一致。也許是,在所有這樣的場合,流露出個人真實的聲音都是令人尷尬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無論是民間還是宮廷,非個人化的音樂之所以得到推崇大約首先避免了真誠所帶來的尷尬。對習慣于粗俗或習慣以儀式般的程式化的東西掩飾真實性的人們,所有的真誠都令人尷尬。當所謂的音樂響起,即使人們擁擠在一起,即使面對面,這樣的音樂也如同一種隔離物,使人們彼此身體靠近而保持心的絕緣。當然,長期不會被表述的東西就等于不存在,就等于被消除了。在這個傍晚,一個中年男人“哀傷”地吹管獨奏,園子里的人們在閑坐,在遛達,對這些習慣了湊熱鬧、聽戲曲音樂的老城的人們,他們聽到了自己心中的微弱聲音了嗎?暮色避免了他們相視和表情的尷尬。吹吧,這是另一種教化,他想。

清晨的世界

清晨來到了街上。因為今天偶然稍稍早起,這個居住了多年的小城市居然隱約覺得陌生了,世界因為陌生而頓然別有意味。云壓得天空低低的,清晨的世界一切都涌到了表面。你甚至能看見雨線從云縫里攜帶著清晨的光一起飄落。就像你是一個旅行者,初次來到一個地方,因為一切事物某種程度的陌生,沒有深度而直接涌到了視覺的表面。因為無知、陌生,周圍的事物與他人才從你的概念中脫穎而出,他物的無名性涌到世界的表面,沒有記憶,沒有歷史,沒有副詞定語的沾染,世界再次獲得它自己獨立的形象。

美好的歲月

傍晚散步,照例在學校門口的一家小書店看看,今天我的眼睛不再盯著那些學術書,看見了艾特瑪托夫的作品,也許是因為一個電話,說他去世了。像是久違了的一種親密,我還拿了屠格涅夫。你聽聽這些名字:“白輪船”,“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査密莉雅”,“阿霞”。還有狄更斯的《圣誕頌歌》,蘇聯時期的《白比姆黑耳朵》等。這些珍貴的書都在打折出售。當年這些作品剛剛出版時,我和一些同伴常常相互打聽轉告,哪家書店有買,聽說艾特瑪托夫的《斷頭臺》出版了,或在書店偶遇了《日瓦格醫生》,都會令我整日興奮。更愉快的事當然是獨自抱著《卡拉馬佐夫兄弟》什么的度過閱讀的夜晚。閱讀者的內心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劇場,好似一群高貴幽靈的聚散場所。普寧的“輕盈的氣息”或契訶夫的“草原”把我讀書的處所提升到文字的氣息中。在我們的內心中,那是一個無比高貴的時代。盡管我們同時也在批評置身其中的現實,而高貴就在于:我們不在乎占有知識,我們只在乎感受。在于共鳴而不是分歧。在于除了文學基于個人內心的一切值得無限珍惜,別的都敢于不屑一顧。尊嚴在于我們知道自己是誰,不在乎民族國家之類的可笑無比的主義。尊嚴在于知道我們是小人物,知道自己哪兒痛、熱愛什么、期盼什么。我們不吆喝資源問題,不吆喝民族問題,不懂利益如何計算。或許真的,閱讀的時刻它知道一種幸福經濟學——我們極其富有地揮霍著我們內心無限豐富的夢想資源,我們在文學話語中培育著自己的心而又消費著昂貴的情感。文學,知道嗎,它是這樣一種東西:即使把全世界的財富都給他,也不一定培育出如此尊貴的消費。尊嚴在于我們敢于推崇主觀性,推崇主觀世界,我們還沒有陷入被后來的制度精心設計的文獻主義騙局。我再也想象不到大半生中還有什么比文學閱讀更為接近不可體驗的幸福。而且從不厭倦。對個人的歲月而言,閱讀贖了那個時代一切的罪。而今,因為我們久別了文學閱讀,人世間那些最高貴的靈魂沉寂了。

游牧思想

無法退向任何一種知識領域,意味著這樣一種寫作對象與方法:即把自己置身其中的現實生活(如此虛妄、動蕩、不確定)作為自己的知識領域。這也意味著你擁有一把斧頭,面對十萬大山。突然想起這就是德勒茲的術語。

官僚語言、一切都被分類管理、存檔。這個制度憎恨自發、自主的、即創造性的語言活動,害怕任何來自經驗世界的“言論”。荀子的“名與言”之間“亂”與“惑”的說法。

沒有自然了

閱讀其他時代的詩文常令人心生哀愁。在被經濟技術所已經深深改變了的生活縫隙里,閱讀前代詩文會促人陷入無望地懷舊。如果那些你熱愛的詩歌是對的,那么你眼前的一切都錯啦?懷舊使進步打上折扣。偶翻王維:“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或者就是書眼前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自然就在他身邊,而且不以衣服也不以皮膚為疆界。這是今人失去的福祉。沒有什么能夠替代自然的消失。現象就是現象學。表象就是奧秘。人付出的是內心、身心最隱秘的代價:某種情感、某種感受力永久地消失了。那是人性中最美的部分。那是幸福的永久失去。此刻這種缺失會讓人極端失望:沒有在農耕之前的采集或游牧社會生活過、最遲沒有在工業社會以前生活過怎么能夠知道大地是天堂、看見是幸福呢?我們的周圍沒有大自然了。那是古時人們可以散發、可以長嘯、可以獨坐云起的地方。我們居住的地方即使還有裝點草木,那也不是自然了,人為的盆景格局只能滿足狹隘孤寡的心性。——切記,此刻不是我在說話,是古代詩文中一群文字的幽靈。它們帶給我文字中的幸福和現實中的不幸。它們在我此刻的眼光里。我的窗外雖是滿眼綠色,但也只是人工栽種的楊樹和農耕景觀。它們可以釋放氧氣,甚至還招來鳥群,卻沒有大自然近于宗教信仰般的精神功能。對我來說,初見喀納斯,阿勒泰山脈感覺名副其實還配稱為大自然。可令人悲哀的是,熙攘的游客已經使它成為一種可視可樂的旅游產品。我們有了熱愛自然的觀念,卻沒有自然了。沒有它,祖國都變得丑陋了。也許只有帕米爾高原了。僅有的一些山區正在變成滿目瘡痍的礦山。在如今人們眼里自然沒有現象沒有表象,自然只是越來越短缺的經濟資源。國家與國家、地區與地區、人與人是爭奪經濟資源的死敵。除了天空。雷電。雨雪。颶風。除了自然災害,沒有大自然了:它早已變成一個肆虐的復仇幽靈。

傳統或模仿

丁托列托《運送圣馬可遺體》、《蘇珊娜和老人》,也許就是德爾沃的一個直接起源?在丁托列托與德爾沃之間還有一個普桑(《收拾弗基昂骨灰的風景》、《有弗基昂喪禮的風景》)只是德爾沃強調和反復修改了丁托列托個別的、偶然的語言:羅馬式的建筑,空曠的大理石街道、廣場,神秘的夜空,人體或女體。要素和時辰,以及物質之上的隱秘氣息:一切事物在后者都被純凈化了,因抽空、純化而神圣。在德爾沃,場景失去(抹去)了現實細節的痕跡轉而變成某種非確定的象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親,沒有不可置疑的獨創,只是人們有時要到遙遠的祖宗那里找他們的父親。

秘傳的

你可以賦予你的文字以呼吸。如果話語一出生就死亡,寫作就沒有意義。你渴望你寫下的每一行都像你,擁有你的呼吸、你的欲念、憤怒和節律。你迫使它們在場,替代性的。如果你不能給自己一個故事,就只能寫一個故事。

觀看之途

空氣中充滿了欲念、聲音、呼喊。夏天。也許一切只不過是渴望的投射。你如此渴望形象,饑渴的心需要形象。一些老人站在路口,修鞋的,修車的。干脆什么事也沒有的,他們蹲在街口打瞌睡,在街頭喝茶,為著看他們比現象學家還需要形象,比畫家還需要看。每日不停。只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夏天期待秋天。每一個季節都值得等待。你一直在等待。等待生活。季節總會如期而至。但它們會帶來許多意外。

另一種能量交換

就說我現在,傍晚,從家里出來到學校去散步,一旦走出家門,就有多少事物、表象圍著你轉啊,能量的交流,你需要它。你腳下的磚路,土路,水泥路,傳遞給腳步的速度。磚縫里長出的草,白色和彩色的塑料袋,下過雨的泥土氣味,在頭頂嘩嘩響的楊樹,樹根周圍的草,護城河里泥黃的水。不時穿過你身邊的騎自行車或摩托車的。騎車的姑娘用一只手攀著另一個騎車男生的肩膀。遛狗的中年夫婦。生活的一切意象之流也穿過你。此刻,令你愉快的遠不止這些,雨后濕潤的空氣,空氣中的飛蟲,路邊上的麻雀,水面上低飛的燕子,老城墻,對面歇工的建筑工地,安靜的被雨淋濕的腳手架、吊車。有許多個世界,別人的世界,他者的世界。麻雀的世界,古塔和城墻的時間,飛車姑娘的時間,建筑工人的世界,買西瓜水果熟玉米和燒餅火燒的世界。一切都能夠作為形象被看見,作為聲音聽見,猶如空氣進入呼吸,交換著能量,更新著你的此時此刻。

經是線。經有一定長度,不同于緯,它不間斷。因為不屑于敘事、或僅以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敘述,我們的經書篇幅不長,形同片段,卻依然擁有歷史的長度。

現實

一棵樹能夠讓你脫離你自身的憤怒意識。它在風中搖擺,不受非人性的野蠻事件的傷害。在雨水中它也不覺得無奈。一棵樹有另一種生命軌跡。如果不從經濟作物的目光看,窗外地里的豆秧、落花生、瓜田和小樹林子就是一個單純的表象世界。就經濟眼光而言,它們包含著社會生活的一些悲劇因素。它們在鵝黃色的花生地上緩慢移動的瞬間,也能夠作為純然的表象世界,脫離了政治經濟學的現實。

空缺之處

所有的片段都標明了空缺之地,顯示著空白、空隙,連續性的斷裂,消失的東西。因此,也就存在著一種可能:事實上所有的片段都能夠連接起來。背景或語境就是連接片段的東西。通常背景或語境是某種描述性的東西,平庸的東西,所以它就被省略了。但也許:語境是無法敘述的,它缺乏確定性與范圍,過于深邃,在視野的消點之外繼續延伸。面對背景,語言力所不逮。連續性的缺失或連續性的斷裂,是發生在更大的背景中的一件嚴峻事態:因而長篇小說、歷史、哲學敘述同時喪失了連續性,成為碎片。碎片化也發生在人的生命之中:意義模式、目的論、自我統一性等等的喪失,使任何有時間長度、連續性的感受都解體了。一切事物都因此而堆積在瞬間或空間之中。存在物從時間歷史維度折斷,紛紛落入堆積的、巴洛克化的空間。堆積造成了重復、碎片、拼貼在一起的東西:非同時性、不同空間維度的斷裂性的同時性,非同時性的事物短路式的空間并置。從報紙新聞網頁信息心理疾患夢幻來感受,它是神話的現代病理性的相似物。現代敘述結構是結構一詞的反面。在此意義上,現代小說不見得比隨筆集更具有結構性功能。結構是賦予細節與片段更深刻含義的東西。而結構的解體把一切重力壓在了細節與碎片上。我因此克制了將隨筆變成小說的欲望。但永遠存在著賦予片段以語境的巨大誘惑。

謹慎的創造

前代人的夢想、情感、感受,或僅僅體現在烏托邦式的藝術作品中的東西,也許都會變成下一代人的生活世界。任何烏托邦的制度實驗都應該臨時而靈活的,烏托邦的總體嘗試總是可怕的。只有那些不把人的生命放在眼里的統治狂或那些自以為是師爺的眼睛茫然看著超驗世界的政治浪漫主義者才會肆無忌憚地實施他們的總體烏托邦。而個人生活、藝術與思想中的烏托邦則可能繼續存在。但愿一切美妙的思想留下的是自由的基礎,留下可以改變的遺產,而不是禁錮與詛咒。正如夢幻有時是解放的力量有時是禁錮和魔法般的詛咒一樣。這一秘密與連續性的消失、斷裂式的宇宙觀似乎矛盾。

從物質中提取

約翰伯格發現,現代繪畫的透視法則,觀察焦點與視覺消點的出現,來自于現代建筑物的結構與視窗的存在。現代繪畫的基礎技法是現代建筑物的窗口所標定的。也許,移動著的車輛、船只的窗口也具有這一功能。至少從車窗望去與移動的連續繪畫(電影的發明)更加相似。這意味著我們一直在從物質條件中提取精神能量。

古木參天

一個幸福的意象:潔凈道路的兩旁古木參天。幸福消失了。被簇擁被蔭庇的感覺蕩然不存。參天地通今古的靈氣已經消散。無論走在哪里都難以見到成排的古木,除了回顧俄羅斯十九世紀風景畫,簡直使人痛不欲生。可憐的異地小樹上不參天、遠不蔭祖、下不接地氣,也難以惠及后世。雖然富人很多,你依然感到現代社會徹骨的貧寒:“古木參天”成了一個古詞,就像“幸福”。

為了權勢者的財富,為了窮人的生計,土地—祖國已經被徹底耗盡了,連同其青春的美貌與尊嚴。在假期,我們要跑上幾百、幾千公里會找到有幾棵大樹、一小片草甸的地方,在那里陶醉片刻,以為幸福被丟失在那里。而我們的故園即使作為墓地都使死者辱沒尊嚴。

語言的墮落

人們在說到詩的時候,總是把它弄成酒后機智的對仗句一路的貨色。我對對對聯一類的駢文式的機智說不出的厭煩。人們在這些愚蠢之極的即興表演中所欣賞的東西與智慧、敏銳的感受毫無關系。它是詩也是智慧的惡俗贗品。尤其不可忍受的是說和聽者的臉上自以為得意的蠢相。尤其是這一幕在古裝戲里經常出現在暴君式的考試中。

論小丑:獨裁者和藝術家

抄自諾曼#8226;馬內阿。因為我沒有想到,有些文字照抄一遍也會有如此快意。放慢閱讀,一板一眼地讀出,意大利詩人蒙塔萊的聲音中混合著羅馬尼亞作家更刻薄的語調,直到惡意的諷刺性快感、絕望無奈的憤怒、痛快淋漓的新愁舊恨如此絲絲入扣于一種命若游絲的聲音。抄寫一遍意味著他的每一個字你都同意,每一個字你都以同樣的方式體驗過——

“我已虛弱得氣若游絲/ 但我仍希望/ 把卑微的歌聲獻給下一個暴君。”蒙塔萊這樣開始了一個“詩人”的懺悔。看來我不是唯一感覺氣若游絲的人:那些年里,那個暴君已經把我們折磨得筋疲力盡,他每日出現在我們的噩夢里。我知道,即使我可以設法拯救自己,但那段可怕的日子已經在我身上留下了永遠的傷痕。

“他總是希望/ 由衷的贊美從我感恩的心里/ 洶涌而出。”我重復著,一邊做著鬼臉,想著那個渴望得到“由衷的贊美”近乎發瘋的魔鬼,他不僅僅對一大批詩人發號施令,他更是支配著成千上萬生活在恐懼中的無名百姓,把他們塞進他馬戲團的監獄里。

“不管怎樣我仍然能夠/ 留下永遠的印記。”我安慰著自己,想到我的那些著名或不著名的前輩和同輩人,他們覺得自己唯一的責任是留給后代一些東西。

最后一行,我要輕輕地、輕輕地讀,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享受真理在藝術中升華的方式,“在詩歌里/ 重要的不是內容/ 而是形式。”

讀吧,從頭開始,這也是一種驅邪儀式。

想到了神靈

幾千年的文明所依據的根基看起來確實并不存在,比如諸神、道或上帝。在今日看來并不實際存在的基礎上,許多社會據以建構了神奇的文明形式,創造了如果沒有諸神就不可能有的建筑、詩歌、音樂等等類型,這些與宗教祭祀、儀式和社會制度密切相關,諸神的存在滲透進入各種不同的民族習俗。幾乎能夠說,在某個歷史階段,諸神是人們視野之內的存在。神廟處在可見的居住世界的中心,正如宗教組織和神授權力居于社會制度的核心與頂端一樣,依據諸神的信仰心這些文明還建構了關于死亡之后的世界圖景。無論生死,人們根據圣俗、文野、道德水準,被安置在一種宇宙論的等級秩序里。神靈總是居于宇宙圖景的最高位置。理念的虛構具有產生物質、社會體系與意識實體的功能。如果沒有諸神、天道或神靈的制度性假設,古老的文明史也就不復存在,民族文化也就是子虛烏有了。沒有了虛構,這種文明缺少的就不會僅僅是神靈。對早先的人類社會來說,是無所憑借的自我立法還是按照先知所聞神靈的約言進行的建構,究竟哪一個更好?尤其在宗教建筑、宗教音樂與藝術面前。以及經書:它將人的語言提高到何種神圣地位,至今我們的語言、至少是詩歌依然受到它的蔭庇。

主體

我的身體是我自己?我的身內寄寓著我不認識的生物種類,從極其古老的生物體到新的變種成千上萬。它們能夠干預我的生活,干預“我”的身體,甚至主宰我的死與生。某些病毒和細菌的過分活躍使我不得不用現階段人類發明的抗生素來對付它并不惜株連無辜。我的身體就是別的生物體居住的星球。我和這些物種之間就像上帝和人類那樣彼此隔膜,我的主觀意志常常無濟于事。

次級的寫作

雖然心中依稀有時掠過自然、神靈、真理這樣的超級字眼;或某些次一級的字眼,如幸福,愛。想到這些字眼時也就是感覺到這些對象已經失落的時刻,它們不再是視野內的事物。它們不再產生表象,不再進入新的表象與示意過程。無論怎樣你都必須克制去寫一本關于它們的書的愿望,雖然這是你初習語文學時就希望說的一切。現在寫作變成了次一級的活動,你選擇某些面具一樣的次級字眼。你只好選擇關于它們隱微的表象,收集留在其他事態上的一些不清晰的痕跡。更多的時候,你只能把那些作為語言問題,它們在語言中曾經有過的表象來看待,以便獲得“看”與“說”的恰當機遇。

最近我常常夢到中學時代的人與事,說話間惶然全不記得后來已經懂得的道理。他把今天正做夢的我忘卻得如此徹底,且健步如飛。醒來我的年齡恍惚了片刻:睡著的時候我的身體還是一個少年?

看見移動的“時——光”

只是臨近傍晚,你才能看見“時——光”。它在移動。此刻時間以光的輕輕流逝被呈現在所有的事物上。傍晚:光的無限細分、微分過程。一種光譜在展開:幾乎不可窮盡。所有植物深淺的葉面,水面,愈來愈低的天空,布滿不可見的抖動。這是一天中最明朗的時辰。清晨也是。晨夕之光因斜照而明朗,或許是與眼光更為一致而顯得充滿人性。只是黎明是時間不可思議的未來,不甚符合人心中對時間的悲劇性感知。

傍晚是時光之逝去。落日之前,逐漸變暗之前,時以光的形式一陣陣更為明亮,正如黎明時一陣陣黑暗,時間之光每日上演它并非給人觀看的戲劇。

書。書。書。

在書店里,在書房里,我多少次,想:不知真理藏在哪一本書里?也許,某一天,我終于就找到了它:一本真理之書,先知之書。像古代圖博人中某個幸運的掘藏師,在某個山洞里或某個廢棄的靈塔間找到了失傳已久的真理書。或許,某一天,我自己會做夢一樣地寫出它。清醒一些時我知道,沒有人能寫出這本書,但所有的書中都有只言片語。真理書或先知書碎裂了,甚至碎裂到連一個完整的偏旁部首也沒有,真理碎裂得太厲害。真理太殘酷,而人的器皿太脆弱。有時候,一個小小的詞語在來歷不明的時刻就是它的一個碎片。你該明白一個這樣的人有多絕望,又荒唐地能夠將沒有希望的事當成希望。如果不懷著這樣愚蠢的希望,就既無法書寫,也不能閱讀。一個猶太思想家如此寫道:

希望在下一頁中。不要合上書。

我已經翻過所有的書頁,但沒有找到希望。

希望,可能,就是書。

認識論須知:尋找真理的路最終替代了真理。所有的民間故事早已講述過這個道理。因此,把真理說成“道”應該是聰明的。

與真理相反,秘密充滿了善意。因此,真理需要秘密的守護。“道”如此遙遠。

而智慧呢,是將絕望的哀泣轉換為侃侃而談,譬如此刻。

碎片

碎片是不同的,如果知道結構,碎片就能拼貼起來。然而,沒有人知道“它”的完整肖像。而且,剩下的碎片是重復的,某些部位的碎片急劇增多、累積,而致命的部位沒有發現,所有的碎片都偏離了一點點位置。沒有能放在中心的。沒有產生結構的碎片。碎片自我重復,徒以繁多掩蓋關鍵的缺失。

到水面換氣

我常常需要想一些玄學問題練習思想的換氣。需要偏離一下他們的盛世,否則我擔心自己就要變成一個怒發沖冠的人,可你看見了大家在扮鬼臉。一個一本正經的人沒有意識到別人的神態。有時我也裝鬼臉以免脫離自己的時代。先做出嘲諷的姿態是害怕被嘲笑。玄學不是因為它有什么真實,而是因為其終歸縹緲虛幻純屬子虛,讓我知道我所處的時代也是一樣。還有就是:浮出水面呼吸,沒有壓力,如此暢快。

保持饑渴感

這是一條格言。我無比討厭格言,因為格言切斷了語境,并裝作適合一切語境的樣子。但我為自己保留這樣一條準格言。清晨——口渴時,不,身體感到渴的時候——大口飲水幾乎是幸福的。饑渴感喚醒了身體。內心也一樣,另一種饑渴感喚醒了整個——我不愿說“存在”這個討厭的詞。那么——,保持饑渴感,因為饜足感比一切都可怕。除了水,每天清晨隨時醒來的就是對新書的饑渴。贊美饑渴。贊美對新書、新事物、陌生的、不可思議的神靈、不可知的生命歸宿和意義和——一切的饑渴感。但愿那些饑餓中的人們、喝不到干凈水的人們饒恕我,一個格言式的錯誤。

明白了一個數學道理

無限之多緣于一個無限的空缺。解構主義者們的玄秘詞語說的無非是:延宕,延異,替補,增補,去中心,不在場。或另一些人從另一方面說的,拼貼,嬉戲,文本的歡樂——這些都意味著替補行為。切不要以為延宕、延異的東西“之后”終究會到來,這是永久的延宕;就像替補不意味著被替補的事物之前存在著。它們似乎是一些委婉語,是給予話語活動以詭秘的行為。哀泣、哀悼行為因為自知哀悼的無望而變成了對不在場者、或不在場事件的慶祝,以及替補的狂歡。因此:這幾乎是一個人人皆知的思想秘聞:解構主義者對著神靈無望地思念得太久,適才明白不在場的秘密。不同的是,他們沒有被懷舊支配,而是接著重新發明了人文科學的準宗教規則:將哀悼不在場者轉為語言的綿延無盡的嬉戲。

解構主義不是一種變異的神學嗎,或是神智學的絕望模仿。或者:一種異教主義的智慧,和異教主義認識論。其他的,無盡的,則是符號,不在場的符號,作為蹤跡的符號,延異的符號,替補的、嬉戲的符號。無限之多緣于一個無限的空缺。任何一個渴望表達真理言辭滔滔突然頓覺不能說出已經缺失的東西的人,在這個瞬間就會成為一個解構主義的信徒。一個恰恰沒有了任何迷信的信徒,連解構主義也不必相信。

不能思的東西

在媒體上看到俄羅斯與格魯吉亞戰爭,專家們可以占據更多信息、參照更深度背景資料談論,但我卻面對著不能思、窒息思想的東西。戰爭是思想的反面。除了你可以對大國輕易動用武力表示憤慨(或遺憾)之外,事態的每一個環節上、占據每一個環節的每一方,不都是有一些道理的嗎?可是,站在被武力壓迫一邊的人動用的是更大的武力,那些譴責者也顯然必須自己擁有更大規模的武力才能使其“道義”稍稍生效。只要思考沖突的參照單元沒有具體到人,一些不幸的男女老幼的命運,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謀略注定了走向下一場戰爭。因為擁有技術,掌握權力的人們看來越來越懶惰而粗暴,根本不想用仁慈一點的智慧來解決或暫時懸置問題。其實,如果他們不是那么在意自己手中的權力、自己的權威,那些武裝得似乎堅不可摧而其實仍舊不過是一脆弱的血肉之軀——就走不到戰場上去。

這時候,你因為絕望幾乎要同意那個詭秘的弗洛伊德宿命論的“死亡本能”。面對不能思的東西也不能相信它,也要以微弱的氣息說出阻礙思想的強大東西的名字。

隱喻的活力

對我個人來說,一些正確的思想或不正確的思想,遠遠沒有比喻的語言——它有時是一種描寫——更能激起內心的活力,激起寫作的愿望。一種不落俗套的隱喻話語與秘密的事態有關。一篇文章的思路中,如果沒有懸念沒有未知因素我幾乎不能將之寫完。一些已開頭的文章、寫在半中間的文章棄置在那里,它在等待隱喻對思想的重新發明。

沒有理念的戰爭

人們曾經為確立某種理念而戰。而現在,交惡的各方似乎都在使用“民族”、“民族國家”這樣的觀念依據。各執一小片真理和自我體驗的真相。他們的真理是相同的,利益卻不一致。因此各執相似的真理,實現真理的主體或方式——武裝力量相互沖突。各種為真理而戰斗的群體匯聚在一起卻不能產生共同的目標。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再次成為現實:承認是一場戰爭。利益披上了真理的外衣而具有魔力。因此為民族利益而戰的結果是不顧任何真正的利益,不知妥協就沒有利益。不知妥協,猶如依然在為真理而斗爭,除非直到一方瀕臨滅絕。我看不出有什么辦法,除非讓那些僅僅抱有抽象的真理(實則擁有區域霸權)、而并沒有遭遇他族直接壓迫的人們暫緩使用武力。那些把教條作為迫害理由的人們應該停手:世界唯一應該細聽的是那些受害者的聲音,讓遭遇磨難者自己做出選擇。

——通常,過去無論出于真誠的愿望還是被脅迫,他們曾經分享過另外一些共同理念。這些虛幻的理念破滅了之后它的罪惡還沒有結束,虛假觀念的破滅帶來的真空需要被填補。在他們擁抱的新理念之間沒有找到合適的實現程序之前,戰爭常常適時地填補了意識形態權威的真空。極權制度培育了壓抑和攻擊本能,正如極權制度培育了主人和奴才兩種極端心理。它長久地壓抑了社會間的對話,人們似乎不習慣以有論據的對話、協商與妥協形成與他人的契約關系。人們只懂得征服或屈服的暴力邏輯。幽靈不會一下子消失,民族戰爭是它的變形記。

“沒意思的故事”

契訶夫的一篇小說幾乎描述了一種普遍狀況,這個醫生、一個悲哀的智者說:

我希望再活十年——還有什么呢?

此外,什么也沒有了。我想了又想,想了很久,什么也想不出來。不管我怎樣費力地想,也不管我把思路引到什么地方去,我清楚地覺得我的欲望里缺少一種主要的,一種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對科學的喜愛,我要生活下去的欲望,我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的靜坐,我想了解自己的心意,凡是我根據種種事情所形成的思想、感情、概念都缺乏一個共同點把它們串聯成一個整體。我的每一種思想感情在我心中都是孤立存在的。凡是我對科學、戲劇、文學、學術所抱的見解,凡是我的想象所畫出來的小小畫面,就連頂精細的分析家也不能從中找出叫做中心思想或者活人的神的那種東西來。

可如果缺乏這個,那就等于什么也沒有。

在這樣的貧乏下,只要害一場大病,只要有了對死亡的畏懼,只要受到環境和人們的影響,就足以把我以前認為是世界觀的東西,我從中發現我的生活意義和生活樂趣的東西,一起推翻,打得粉碎。

——契訶夫:一百多年過去了,今夜你怎么在我心中如此抑郁冷然地低語著呢?你的這些話怎么就像我昨天晚上寫下的一樣呢?我不是一直企圖說卻一直也沒有說清楚的不就是這些。這一切是因為失去了完全他律性的思想的結果嗎?自由如此之輕,不論是你那個時候還是我現在這個時候,我們都沒有得到過的自由,雖然似乎總算有了科學,要不你怎么能是一個醫生,而我似乎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學者呢。我們還沒有得到過制度保障的自由,可自由在我們的私心里已經變得如此之輕。以至于不再值得我們為之獻身。更可悲的或已顯得不那么可悲的是,另一些權勢階級裝模作樣地給我們一些他律性思想,給我們一些貌似神圣的規范與真理、一套連續性的世界觀甚至是信仰,迫使我們對真實裝聾作啞,豈不更覺絕望與可笑?怎么這一切,越來越像一個沒有意思的故事呢契訶夫?

即使如此,你曾經還是一個醫生,還致力于減少人們的痛苦,盡管不能減少他們對死亡的畏懼;你還是去了薩哈林,就是那個沙皇流放罪犯的庫頁島,你知道,在一個不好的世界上,多少好人變成了罪犯。你為他們帶去了老白干,同流放在庫頁島上的人們在他們破爛骯臟的獄舍里一醉方休。是內心的低語把你帶到那里去,為失去的自由干杯,即使《薩哈林旅行記》也沒有終止你心中的低語。

自我合法化

每一代人都急于自我合法化,把自己所處的時代不是從日志上或編年史上、而是從文化屬性上命名為“現代(性)”或“當代(性)”。代際標識成為許多新人寫作最樂于佩戴的勛章。似乎最新的文學新人意味著時間的矢量。傳統早已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概念。每一個人都急于成為起點而落入俗套。每一種文學思潮在沒有形成驚濤時就消散了。每個人也都走不遠,在小小的所謂成就面前重復起自己,使文學落入青春期的一陣陣文字騷動。整個二十世紀至今總是如此。它也許擁有青春期標準看來優秀的寫作,但卻沒有壯年之后的強力之作。在他們應該臨近智慧成熟經驗綜合稍許具有洞察力的時刻,他們早已衰敗沉默。是缺乏“強力意志”?缺乏文學或語言的難以被權力規訓或被利益贖買的根本動機?或缺乏布魯姆所說的強有力的“原始教導場景”?但無論個人還是民族,近代場景就是以巨大的“原始創傷”開始的啊。如果你想寫一部中國二十世紀文學史或詩歌史(思想史也一樣),你就知道什么是貧乏:你找不到強有力的心靈構成的話語譜系。你會發現這個文化的核心怎么會如此空洞。它是你的饑渴感的一部分。貧乏應該成為你的驅動力,也無需自我合法化。

個人的神話學

人有一個成為非人的負面依據:死亡。人有一個反面奇跡。人就是這個反面奇跡。自由的根本不是政治學而是神話學的,一個否定的神話學是:死亡注定了他的自由。自由與他的死亡意識一起到來。仁慈的政治學上的自由植根于一種否定的神話學景觀。這決定了他的一生必須朝向一個神話學發展。邪惡的意識形態中斷了他的神話學,而將狹隘的政治神話塑造為他被人奴役的命運。他的力量與自由被削弱了。但他始終沒有失去一個神話學的原始場景:他的死亡,如一種神授的特權,死就像自由一樣不可剝奪不可讓渡。這是沒有拯救的死亡。除了將不再存在是如此確然,除了語言將確然存在,生命將一直在什么都沒有的方向上冒險。這一原始情境會再次顯現出來:如果沒有人可以聽命的神靈,生命就不該長久地接受他人的奴役。“死亡”的孿生兄弟“自由”也就不是他人所恩賜的。

質疑歷史主義

人并不是在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之類的線性時間邏輯中成為解構主義者的,意義缺失、意義不充分、意義不足或模糊性等等是醒悟的個人的一個原始場景。無論他做事、說話還是所謂生活。當然,缺失的還可以是神靈、中心、終極價值、確然性、超驗性等等。如果這些感知是純粹歷史的,那么它就能被歷史與時間所克服。但它只能被某些歷史文化模式所暫且置換,而不是被取消。尤其在根本就沒有設定一個超驗之物的傳統里。原始場景一直暴露在其表述的話語中。

詭異的修辭學

誰——能欣賞如此之多的隱喻?在宗教圣言沉寂之后,世俗的寫作竟依然用得著這么多的迂回、內折,我要感謝詩的誘惑——以詩的合法名義出現的詭異的不可言說之物?把某些不可言說的感受、引起不可言說感受之物稱之為“詩”并不能減少這種奇跡在意識中的詭異性。甚至我所生于其中的思想控制、不能盡言心曲的制度也幫了修辭學的大忙?控制的意志就像另一種不可言說之物,形成了話語暴力與語言禁忌,我必須精心制作個人的修辭話語繞過雷區,雖然如此世俗的動機,卻使言說傾向于某種圣言風格:既然不能論證,不能對話,那就只剩下獨白、諷喻和意外的啟迪。詩和極權主義,都迫使人們不能自由言說,不能公開說出想說的,詩歌與極權主義都要求沉默,都要求我贊美,首肯。詩歌與極權主義都激發了圣言風格的修辭。詩歌:一種無罪的極權主義話語,即一種獨白風格或先知般的修辭。

我有時把最無辜的、最熱愛的事物比附于我最痛惡的東西:比如童話與意識形態,比如這里:詩歌與極權主義。自虐的快樂?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置身于不再天真的狀態,或是承認無法躲避的污染?或是:極端之間的親和力?

嘀咕著,寫作

我提醒自己,在語言的力度與身體結實之間有一種沒有被承認的聯系。這是一種緊迫性。這是他寫大作品的年齡,而我仍然在雞零狗碎地寫。也許我是在擺圍棋呢?聯系是最后出現的。最終:復雜的現實被圍在其中?結構是最終出現的。但這不能成為安慰,卻可能去猜想一種方法。如果說我已經寫出的書屬于加入現在時的某種傳統秩序,我會給予這些碎片以個人的、開端的含義。開端、起源,在這里所意味的是,某種思想的發生。因為是碎片狀態,因而它擁有這種可能。我把此生寫作的期待給予它。

異教主義的智慧

“絕對的當下意識之極樂境界”,被認為是吠檀多學派“梵”(絕對)的特征。“絕對的當下意識”似乎是密教哲學的一個發祥地,極樂的源泉。處在絕對的當下意識狀態才能算是絕對的擁有當下。因而“梵”似乎是對一種心理學知識的洞悉。一個人與當下緊密結合的時刻是稀有的。當下是一個秘聞。只有極樂或相反的狀態人才處在當下,但極度的痛苦也會使人仁慈地出離當下。就像痛苦超出了承受力,人就會失掉感覺。

真實的智慧卻依然來自痛苦的教誨。

更好的書與更好的讀法

我一直在尋求更好的書來讀。更好的書會越來越少。“更好的”是委婉語,它意指可資替代經書的書,近于經的書或者一種異教智慧之大全。結果發生的是對書的更好的讀法。每一本書都應該得到更好的讀法,這好似一種閱讀的釋義學。尋求更好的書是為了接受教誨,發明好的讀法始于傳遞某種教誨。前者為書的學生,后者是書的自發的釋義者,意義將要被給出。在更好的讀法啟迪之下,每一本書都會出現在非經典時代的經文片段。

原始教導場景

這是哈羅德布魯姆的一個詞組。寫作始于一種原始場景。弗洛伊德的原始場景是俄狄浦斯情結,弒父之罪;基督教的原始場景是基督之死與復活;阿多諾思想的原始場景是“奧斯維辛”;索爾仁尼琴的原始場景是“古拉格群島”;可以比附說屈原的原始場景是流放之途;黃宗羲的原始場景是杜甫的“國破山河在”;而我們、我自己的呢?原始場景既是一種現實,更是一種想象力的景觀,一種修辭學。正是后者的闕如使前者變得模糊而且缺乏力量。原始場景的闕如不是歷史中而是敘述話語中的。

在所謂的原始場景中,不是都有死亡的陰影?死是一切原始場景中的核心場景?而其他的原始場景實則是其次一級的符號表現。必須關心這個次級的符號表象,否則一切經驗都失去了時間、歷史與民族的刻度。變成一種唯一的死亡形而上學,或原始神學。次級表象將原始場景變得具有不同的意義。且使之能夠忍受,即使是失敗的反抗。

需要的恰如所有

需要有痛苦喂養我的語言,需要有憤怒喂養我的語言,需要有死亡壓迫密謀貪婪的剝奪惡棍的狂歡敲骨吸髓喂養我的語言,需要圣人慈悲絕望和哭泣衷情又背叛喂養我的話語,需要軟弱崩潰沉默無言需要話語反面的一切喂養思想的靈獸,需要廉價真理的灰燼喂養詩歌的謊言,需要泥坑里的自尊顛倒的責罰倒置過來的烏托邦需要地獄高高在上糟糕的幻想岔道上錯誤方向的一望無際喂養正確而強勁的語言。我已經確認它在成長,比我成熟得慢。五十年也許從此能夠成長為一個強健的孩子。甚至當我慢慢衰老它才開始在我心中成長,它吃混雜的劣等食物有一個極好的胃口直至消化腐朽的隱喻猶如諸神的毒蘑菇。因此所發生的一切所給予的一切忍受的一切粗糙愚蠢傲慢卑劣都能夠喂養這只語言之鷹。只有彼時的此刻,你才能勇毅地說,需要的恰如我所有。我?一個喂養者,一個飼鷹者。它最終沖向地獄一如飛入永恒。

主奴的心思之歷史

長時期的極權體制之下沒有人是潔白無瑕的了,清白不是自然的,而是來于自潔的愿望與自律實踐。極權主義之罪投射在奴隸們的心理,遇事以主子的方式思考已成習慣。他們的心思差不多。因此制度的運轉才得以不費力氣。甚至奴才的心思更富于極權主義味道。他們總是先于主子說出主子想說的話。

重述

即使一種深思熟慮也要與瞬間的表達熱情、也許是轉瞬即逝的修辭發生一次性的連接。這一行為決定了思想的真實性與否。觀念不同于觀點(雖然也應該是移動的),觀念常在一念之間,修辭的有力閃爍使其呈現或湮滅。這是圣言的秘密:說話(一種口述或記錄)復歸于言說行為。啟迪的核心越是穩固強大,它越是乞靈于它的每一次顯現。道依賴于它的每一次肉身化。

對話與獨白

古代思想家盡可述而不作。或者說他是一個對話者,從《論語》直到《傳習錄》,最重要的思想是一種對話過程,思想的表達是戲劇形式。比之柏拉圖對話錄更激烈的戲劇化辯論,論語的對話傳統似乎是等級制的。無論如何,今天已很難寫一部對話錄,因為思想的戲劇是對思想場景的記錄而非腳本。民主社會的法庭和議會采用了思想的戲劇形式。獨白就是今天的思想場景。寫作或者說思想是獨白。不是先知的獨白,還有人瘋狂地模仿中古異教先知的獨白口吻?可不再有宣諭而是私語。但也無須絕望,無人聆聽或沒有對話的結果是朝向內部生長的話語根系的發達,它絕望地形成孤絕的文本,抵達另一時代另一孤絕的心。

震驚。瞬間

死亡,死亡意識是世俗化世界里的唯一非世俗化事件!一個邪惡的神話事件。這個反面奇跡一直被掩飾著。死亡是人們樂于給予意識形態化的神話事件。為國捐軀者總是能夠被神圣化,但這是通過死者對國家概念的神化,而非對死亡本身。意識形態小心翼翼地遮蔽起自由意識的起源。在我一念之間幸而有死的想法意味著自由,也意味著腐朽之物的終結,一種符合大地衛生學法則的神創原則。

意識與無意識的交錯地帶是一個思想的深淵。無意識依然是。它因為清白,而依然無知,依然震驚。一切神話、宗教和奇思異想依然會從那里發生,不顧任何時代的差異,不顧理性啟蒙之偉大成就,所有的已知觀念都不堪一擊。

衰老的宇宙論

人類把對宇宙的探索交給了技術,其思想空間卻日益狹隘。似乎只要有一些專家的特殊智力和技術就足夠了。由于宇宙論被擱置、成為個別技術領域的事情而失去了對思想的啟迪。想象力和整個情感世界從那里撤出了。月亮、星座、行星與恒星和它們的運動規律照樣影響著海水、陸地與動植物,卻似乎不再影響人的心思。宇宙論不再是思想的要素,甚至不是有意義的參照。宇宙論是思想史上的一個發生學現象。在此之前宇宙論對宗教思想的發生,對哲學、神學、玄學乃至詩歌的創造都具有一種驅動力。宇宙是比喻語言的淵藪,宇宙論由無數的數學比喻、音樂比喻、詩歌的和神話的語言構成。宇宙論是比喻語言的發生地,它在語言的隱喻、語義的無限擴展中的作用也許在今天只有身體的語言功能可以比擬。

如果一切早已成為習俗

一種健康的歷史生活何以能夠脫胎于充滿罪錯的集體狂亂之后(之中)?在災難性的社會動蕩之后人們會有社會生活的暫時平息,會有經濟的暫時繁盛,這一故事歷史已反復講述,德性的根基卻難以生成。不,我關心的是個人:在持久的極權制度宰制之下,漸漸地,又在一種可以無法無天獲取巨大物質利益的誘惑之下,再加上一個多世紀的屈辱造成了急于雪恥又急于忘卻的集體無意識心態之下,一個人是否可能健康地生活、思想?是否一個人早已被一種稱之為習慣的罪過所滲透:不當面揭破謊言;不反駁顯然有問題的看法,尤其當它從長官或有權勢的人口中說出;盡量不仗義執言,習慣于沉默,不爭論;盡管我們知道不存在法律,我們也學舌說要尋求合法的解決;因為沒有法律對公民的保護,一個人必須時時事事處在自我保護的戒備心態所形成的狹隘狀態中;一個人必須善于尋求個人的庇護,沿襲可悲的恩寵制度;一個人必須習慣于不公正,習慣于血淚,習慣于冷漠與忘卻;習慣于無是非,無論斷;習慣于暴力、強權即真理;習慣于人微言輕,言行絲毫不敢忘位卑;習慣于麻木,習慣于發泄而不是表達;習慣于攻擊、誣陷、謾罵而不是平等地尊重對手的論辯;習慣于一哄而上群起而攻之落井下石而非獨立特行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慎獨;習慣于聽命極權威權或放縱的無政府主義態度而非耐心學習民主方式、協商精神或遵守契約;習慣于撒謊行騙與發誓賭咒而非謹言慎行;習慣于忘卻屈辱而非傾訴內心傷痛;習慣于迷信、無端由的神跡、歷史規律或聽天由命而非內心的信仰或理性認識;習慣于將軟弱無能寄托于強人大俠英雄領袖而不是尋求仁慈一些的制度與秩序的建構。——

習慣于一切既成事實而非理念的可能性。如果一切都已成為習俗,那么即使當制度改變了,習俗仍舊還會延續。并沒有一道墻把你和這一切隔離開來。還有什么比這更為不幸:惡已經成為習俗。

語言惡習

一種惡劣的語言習俗:言與事之間的連接太過直接,似乎言與事、言與意之間沒有間隙、乖離,越是內心貧乏越是從不意識到表述的困難。言與義的連接不成為問題時意義就不能通過獨自的言路成為存在。免疫力僅僅存在于語言修辭的康復能力中。

一個人要成為一個人要走多遠的路,況且他同樣軟弱,膽怯,疲憊,至少在某些時刻,幾乎瀕臨心理崩潰。莫非因此他選擇了垂直的方向?

思想技能

畢竟不是邏輯使思想發生,而是一個成為隱喻的事端。表面上是邏輯支配了黑格爾,其實是一種隱喻,一種虛構敘述。而所謂邏輯者,不過是修辭與虛構的面具。是暗中擬人化了的理念的情節化。

徽記

“老伙計,只管低下頭,”一個人將被抓進集中營,一個猶太老人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永遠不要丟掉我們的沮喪!”在我們的青春時代即將結束的時候,意外的打擊使我們保持了兩年的憤怒,三年的沮喪,而后,許多人早把憤怒丟掉了,接著又把沮喪丟棄了,現在他們換來了躊躇滿志腦滿腸肥雞犬升天(成語是人們用臟了的東西,我輕易不用,但成語因為是臟字而成為我的罵人話,請原諒,我的修養不過如此)。而我有時重復這句話,“老伙計,只管低下頭”,沮喪是我們身份的一枚徽記。經常意識到這一事實,如同每天的睡眠一樣,以便積聚起一些力量。

苦難世界的旁白

戰爭結束了,一個男孩從集中營回到他的生活世界,伊姆萊讓他在一個廣場上稍事停留,最后為這個苦難的世界配音。自然這是從“未來追憶”的方向才能聽到的旁白——

“即使現在,即使是在這里,我仍這樣認為:對我來說最具代表性的時光,是我在集中營中度過的可愛時光。在那之后,使我萌生出一種強烈、痛苦、無可奈何的感覺,這就是思鄉之情。剎那間,所有的一切,所有令人驚詫的怪異情緒和令人心碎的破碎記憶,都在我體內變得活躍、蓬勃起來。的確,從某種特別的意義上講,我在集中營的生活更純粹、更簡單——所有的情景都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包括那些救了我性命的人;而且,這是我第一次想到他們,帶著些許的責備和愛的重負。”

如果不是最后他說了“愛的重負”的話,幾乎要讓人感到絕望:集中營成為我“代表性的時光”甚至是“可愛的時光”,幾乎使這個孩子對之產生一種痛苦而無可奈何的“思鄉之情”。這些看似簡單的和美好的獨白其實過于殘酷。是什么東西令一個人、一個孩子視集中營為“家鄉”?除了“我在集中營的生活更純粹、更簡單”?這里有另一種真實:懷念動蕩的戰爭或革命歲月的不只是這個孩子,“更純粹、更簡單”難道是唯一的理由?男孩的旁白還沒有完——

“我們用不著夸大其詞。其實,我自己的心里非常清楚,為了能夠活下去,我可以接受所有的道理,這就是我所付出的代價。的確,當我環顧這個親切的、沐浴在黃昏之中的廣場時,當我環顧這條被暴風雨沖刷、但仍溢滿了萬千承諾的街巷,我頓時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在我體內積聚,我將繼續自己根本無法繼續的生活。我記得,母親曾計劃讓我當一名工程師,或者醫生等類似的人物。這個計劃將會實現,因為,沒有任何不可想象的事情,我們不能自然地實現。我已經知道,在我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個無法繞開的陷阱中窺伺著我。話說回來,即使在集中營里,即使在如林的煙囪旁,也曾在痛苦暫息的時候有過某種與快樂相似的東西。所有的人都問我集中營是如何恐怖的問題——假如下次再有誰問我的話,我要跟他聊聊集中營里的幸福。”

集中營的苦難結束了嗎?另一種苦難不是已經開始了?當然這些旁白不可能是一個孩子在剛剛走出集中營之后所能夠感受到的,這是二十年甚至是更久遠的歲月之后一個曾經走出集中營的孩子所回顧的話語。集中營的罪惡的陰影與傷害不會隨著戰爭的結束而結束。而對一個孩子來說,最大的傷害不是在他的心里完全顛倒了“集中營”與“家鄉”,“恐怖”與“幸福”?正常的生活將成為無法繼續的繼續:如果你的親人已經不會同你一起回到美好的生活,你未來的生活計劃就帶上了不潔的陰影,注定將要體會到幸福就會成為“無法繞開的陷阱”。其實早已有一些人懷念集中營的思鄉之情,懷念“更純粹、更簡單”的世界,尤其在這個復雜、平庸的世界里。不同的是伊姆萊的聲音是復雜的,這種復雜性拯救了他的絕望,不是嗎?能夠接受一切的道理就是一種絕望。這意味著不再有什么價值的事物。幸福將不再成為幸福。因為,連死亡的煙囪下也有類似快樂的東西。每個人,尤其是這個世界的孩子,無論是何種情境之下,都能夠從心中產生類似于幸福的東西!類似!不只是語言中的比喻的根基,生活盲目的力量也產生于它:類似!相似,近似。在伊姆萊的少年時代開始在中年或老人的回顧中說話的時候,一切顛倒的倫理與一切健康的倫理情感仍舊難以分解的混雜著。對這個世界的指控早已轉向自身倫理情感的渾濁性。然而,回到伊姆萊這個猶太作家聲音中的復雜性來吧:“所有的一切,所有令人驚詫的怪異情緒和令人心碎的破碎記憶,都在我體內變得活躍、蓬勃起來。”應該重復聽一遍這個孩子的話,不是,是許多年之后一個長大了的孩子的話,正是這個聲音使他生活下去:“的確,當我環顧這個親切的、沐浴在黃昏之中的廣場時,當我環顧這條被暴風雨沖刷、但仍溢滿了萬千承諾的街巷,我頓時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在我體內積聚,我將繼續自己根本無法繼續的生活。”

停頓,暫時的歇息是為了最終說出自嘲、自我以及記憶的不確定性——

“如果他們還問我的話,如果我自己也還未忘記的話。”

任何人都可能成為被告

誰都逃不過指控。猶太作家伊姆萊批評薇依說,1943年她在倫敦的手提袋里只裝有法國淪陷區人們可以領取的口糧,與同胞患難與共,可她從未提起過集中營中的猶太人吃多少,她甚至沒有提及過集中營,她記錄下來的思考、爭論是關于諾斯替教和異教神學問題,而且是與修道院里的神甫。——不過伊姆萊沒有說薇依因饑餓、疾病死在倫敦郊區修道院。1943年。另一個問題是,在少年時被關進集中營的伊姆萊戰后最初階段的寫作竟然是輕喜劇。他幾乎是在戰爭結束二十年之后才寫集中營。另一個親歷集中營的東歐猶太作家威塞爾也是六十年代開始寫《黑夜》的。薇依沒有活到這個時刻。如果伊姆萊沒有來得及寫集中營而僅如早期寫了輕喜劇會怎么樣呢?我們無法指控他——因為,誰知道一個人從痛苦中緩過神來要歷時多久呢?一個人要過多久才能哭出聲來、即找到表達悲戚、屈辱的語言呢?局外人僅僅提到一個事件要容易得多,哪怕是以道義的名義。深受創傷的人卻必須是在表達屈辱能夠擁有尊嚴時才會開口。痛苦的沉默與冷漠是表面相似的東西。

病歷記錄

一些日子,我看著自己走動,出門,回家,翻看書籍,在電腦前發愣,做一些瑣事。瑣事不是抱怨的理由,恰好填補無活力狀態。幾乎哪兒都好好的,就是心中沒有了寫作的語言,或者,沒有了比喻的激情。一個我有些沮喪,一個我總在旁觀。他無力救助他。當然,他知道他還沒完。他知道他必須穿過這樣一些日子。一切都在低谷里。

繞行者

為了生活,許多沉重的記憶被封存下來。它像一個爛泥坑,讓人不能跟上自己的時代。無論生活還是寫作,人們聰明地繞行,成群結隊的人成為繞行者,整個國家成為一個繞行者,看起來它比全世界進步都快——準確地說,是移動得快。似乎繞行者將創造出一種新的歷史真理,不清除路障與泥潭也能進步。他們幾乎要被自身的成功陶醉了。看來無論是天文定律還是人心中的道德律都得改寫或唾棄了。不幸的是,這種移動是一種圍著泥坑繞行打轉的陀螺式行為。泥坑沒有消失,沒有清除,也沒有被穿過。人們早晚還得面對自身的泥坑,只是精疲力竭的繞行者再也沒有在泥坑中跋涉的力量了。

嘀咕

難道我只能寫一些這樣的東西嗎?有時我覺得厭倦了,這小小的才情。一些文章,偶爾寫一部所謂的學術著作,記一些筆記,如同我還有無限期的日子,為生活和寫作做著準備,就像年輕時一樣。然而,我已經——。寫作似乎缺乏一個結構,一個把一切經驗組織起來的敘述方式。我指的是文體,文體是一個幸運的秘密,在文體如神一樣確定無疑時,它甚至幫助了二流作家。威權一樣的文體消解時,天才這個概念就毛之焉附了。沒有結構的寫作是片段之間的加法,而完美的結構、即文體是片段之間的乘法。多數情況下,結構是假象,因為意義的積分沒有出現。危險在于生活在暗中做著減法的手腳,所經歷一切之后的意義還不如一個細節中所曾經出現的意蘊。還有險惡簡潔的除法,死除以所有物等于零。時常需要告誡自己:做那些最緊迫的。

酒宴記 1

當真理視野模糊不清時,只有權力目標變得確鑿無疑。那些即使在蒼白的青春期也沒有產生過自由、正義幻覺的人,就是這個社會里最后的優勝者。他們緊盯住權力的攫取,而不會被真理的幻覺所迷惑,不會因為追求自由而陷入與體制抗爭的陷阱。一切不合理的、非人道的環境恰好十分適合他們獲取個人的權力獵物。而那些早年心存真理、或一直心存道義力圖踐行其價值的人因為眼睜睜看不見日益虛幻的目標,變得沮喪,貧窮,對權力的批評開始摻進嫉妒的音調。這悲慘的失敗甚至要由下一代人繼續為之付出代價。

而中國式的酒宴,即使在醉態中,也掩飾不住權力支配下的主奴關系。權力是另一種酒,更令人沉醉。任何能和它沾親帶故的人都不禁陶醉。

權力的精神分析

權力能驅散孤獨。權力是一個沒有孤獨感的場所,即使陰謀也不乏幫閑在場。任何一個擁有權力的人都圍繞著自身構成一個味道極差的場所,像腐蝕物招來蒼蠅一樣,可它們驅散了貧乏的心智中營營作響的孤獨。孤獨如同貧窮,只屬于貧賤者,雖然也曾經屬于圣人。窮人必須聽自己不想聽的,看不想看到的,孤獨無助。權力相反,它能夠只看想看的只聽想聽的。永不缺少助紂為虐之徒。也許言重了,公平一點說,權力產生小丑。盡管不真誠,盡管早已是無恥濫言,權力圍繞著自身布滿贊美的語言,它不區分天壤之別的東西,比如與獻媚阿諛之間的鴻溝,以至于你要懷疑它的弱智:自古以來它都會被低能的太監之流所“蒙蔽”。以至于整個權力都太監化了。權力如果不是終身制,就幾乎沒有多少魅力——因為權力的最大功效最終在于驅逐日益濃重的死亡陰影。對于活著來說,有限的權力足以暫時抵擋孤獨。但要驅散死亡意識,只有無限的權力方可奏效。即使如此,渴望不朽的權力最終仍舊失敗于方士之流。沒有人能夠幸免于孤獨,用以驅散孤獨的東西產生了差異。也沒有人不渴望不朽,差異在于借以超越死亡恐懼的方式。

晚年

也許,我已開始進入漫長的晚年。在西安開出的火車上讀《船夫日記》,伊姆萊引用老歌德說,“我們要在老年的歲月里變得神秘。”這個句子震動了我內心的某種東西,給我心中的某個隱秘意志一個暗語式的名目。是不朽的欲望使老年變得神秘?一個人不僅會變成自己的小說,還會變成自己的神話。“我們要”——透露了一種神秘的意志。或許相反,一種不信邪的智識在逐步獲得視力。

生活為什么突然空洞了?

詩、思想、愛、自由感、希望,曾經是真實的,帕斯捷爾納克是真實的,這個名字高于一切帝王,虛構的人物拉麗薩是真實的,她才是我渴望最后遇見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活躍于我的內心。許多年中,我能夠將這些虛構的一切高置于一切世俗利益之上。雖然我生活的世界依然是貧苦的,然而我沒有感到內心匱乏。看《天鵝湖》或聽馬勒使我感覺充實。一切美好的表象我都信以為真,奉為真理的化身。我連最基礎的技術都不考慮,我根本不在意舞蹈是訓練的結果,也不在乎程式,我相信美只能來自內心,或來自高于我們自身的地方。一個美的表象讓我堅信,道成肉身是真實的。一切譯成中文的晦澀思想與語義曖昧的詩篇背后,我知道本源是存在的。我懂得它,感知了它,一切咬文嚼字與我無關。生存的巨大意義涌動在世界的表象之上,思想與詩歌的巨大意義顫動在文字之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斯拉夫主義和怪癖與內心的真理無關,他就是真理本身。自由與愛是真實的,因為這個世界上一直有人為它獻出生命,甚至那些擁有生活位置比如十二月黨人的女朋友、極為優秀的人物比如薩哈洛夫甚至愿意放棄世俗的一切捍衛這個真理。

可為什么世界突然間空洞了?世界突然間空洞了。人心突然間空洞了。詩?思想?藝術?文學?語言?自由?說白了,是意義感突然間蒸發了。即使還在寫詩、作畫,又能怎么樣?還是抵擋不了意義的蒸發啊。這些東西不是被思想史上自身的批判與解構所消除,而是被看似實在的東西消解了。填充這個空洞的是支配感、占有欲及其所伴隨的快樂的罪惡、阿諛與沉默。

是我周身的不適感?是肌肉難以說清的酸痛?骨質增生或高血脂癥?是時代的絕癥,是財產與權力之外一切的空洞化,是一切在與金錢、權力的兌換中的貶值,詩、思想、玄想和一切美麗表象的虛無化。無疑,我自身也是一個空殼,一個脆弱的、倒空的容器。生活世界的空洞化從我自身深處被感受到了:沒有深處感。我心中曾經帶來無限歡愉的話語已經明顯屬于另一個遙遠的時代。

榨汁

我本想寫的是“札記”,可鍵盤敲打出的是“榨汁”,那就榨汁吧,這小小的錯誤又能影響得了什么?一切都照常進行,風在吹,黃花在開,喜鵲飛向一棵秋天的老榆樹,連我的表達也未受什么影響。只不過拐了個彎。況且我此刻根本就沒有什么要命的思想。把札記寫成榨汁一點也沒有什么要緊,因此不明白考據出一個錯字找出一段逸文算什么學術。就現在而言,榨汁的感覺遠比札記還要正確:沒有什么要緊的話要寫出來,卻還在寫,跟絞盡腦汁差不多吧。

如果

如果意義崩潰至如此程度,意義感蒸發如此徹底,一個人要在生活中尋求意義都會招來嘲笑,甚至要在寫詩作畫中尋求意義,都顯得滑稽,都顯得遠沒有那些嘲諷意義、解構意義的人顯得深刻。那么下一代人要存活下去,必得更新對意義的知覺,如果不是更新時間的話。如果抵抗不是從自己開始,對下一代人的期待也許只是一個幻覺。人們會重蹈覆轍:在我們尚未成熟起來時,已經深感疲勞了。疲勞不是為什么事而奮斗,而是沒有這個目標。疲勞是因為內心空洞,不是負重感。

也許我所寫下的一切不過是一種精神分析:沒有精神的精神分析,恰當地說是心理分析,不過它不是精神分析學家所以為是的私人悲劇,以潰散的沒有敘述形式的文學方式記錄著社會病理學。

崩潰

我一直感受到一種過程,即沒有明確的開端更無終結:崩潰。似乎一切都處在崩潰的過程之中。有意義生活的潰散,社會理念的崩潰,個人的潰敗。結構的缺失從思想與敘事中首先顯露了崩潰的意象,結構上的缺失和離心力的增加是動因還是結果?碎片成為最合法的形式。

詩學

占據啟迪核心的不是任何一種神靈,而是隱喻,是話語的修辭形式:是圣言的剩余價值。我不是一直在重復表達著這一點?思想的饒舌有時是需要被原諒的,因為思想在兜著圈子,這是它的真實處境。——正因此詩為啟迪保留了一個永恒的仿像。似乎任何一種偶然境遇、偶然世象都能夠轉化為這個隱喻,能夠為空洞化的核心提供一個臨時的意義結構。似乎任何一種詩學思想、任何一種臨時性的感知都顯示了意義,但空洞化的局面只是臨時得到了控制。正因為是瞬間的意義結構,它無法延續到下一時刻,無法普遍有效。一個人必須每時每刻為意義的臨時彰顯而在語言中工作。

酒宴記 2

人們知道未來會發生變化,即使如今春風得意,他們也知道世道不合理人心不測,但不要指望他們愿意為“必然”到來的變局伸出一根小手指,或損害個人微小的利益。就像未來好的改變會自動發生一樣。人們不打算反對他們所反對的東西,也不打算對他們信奉的東西信以為真。智識變得冷峭狡黠。說白了,即使要付出代價,那是別人的事,而我們是明智的。利益計算會自動消除認識中的道義力量。人們認識到的東西不產生道義沖動,相反,卻是對目前狀況的心安理得,也許要發生的改變他們這一輩子看不到,他們無需為此操心,在一切場合機靈地評估著他人的可利用價值,以便給予不同形式的尊重。

政治秘密

即使如此世俗化,你也要相信這個時代無論前一階段的“革命”還是后一階段的發展經濟,依舊是為了對付死亡這一宗教性的主題。這樣才不至于把一個時代看得過于糟糕或過于創新。只不過它用來解決死亡難題的方式比死亡還可怕,或者,比死亡還虛無。這既是這個時代的政治秘聞也是一個企業機密。成功者只享受物權,而把精神負擔遺贈給小人物。

在一個缺乏合法性的社會里成功是一樁道德罪過,可是人們不能不追逐成功。即使帶著罪責與內疚,他們也要獲取成功,可這是他們在道義上失敗的時刻。人們的賭注是:眼前的頤指氣使雖然是短暫的,可歷史與記憶更加靠不住。因為連有能力敘述歷史的人也沒有了,連記憶也腐敗了。況且:黑與白,善與惡,自由與專制——一切二元對立都被解構了。

重復

又是秋天了:荷葉在枯黃,樹葉開始黯淡,黃土地卸下重負。自然界只在重復。只有農民懂得這一點。重復是自然袒露的秘密。其他人都要求直線。我都忘了這個世界還有人結婚,在今天成為新娘。

文廟

問夫子——什么人能夠使自身的死變為一種成就?致使一生轉敗為勝?為什么一代心懷美好希望的少年不久就變成陰險笨拙的小人和羅嗦俗氣的婦女?為何以求道開始而日漸滿足于各種雕蟲小技?雖然廟堂上懸掛著堂皇的“載道齊德”、“生民未有”、“萬世師表”------諸多匾額,夫子在世實情不過如“喪家之犬”。一個人的許多無奈感慨與深深嘆息在千載之后變成了教誨。不過依然被束之高閣:被供奉書寫在廟堂而非于生活中謹慎地冒險踐行。

本體論的解體與辯證法的斷裂

理念降解了,降解為支離破碎的感性知識。可以感知的意義都停留在感覺層次。意義降解為私人的、瞬間的、不能通用的個別知識。一切上升都是異化。意義感、可靠的知識再也不能從感性上升至理性。詩歌話語與文體恰當地承載、建構了這種知識。同樣,一切理性也不具有感性的真實性。二者之間的轉換機制與辯證法斷裂了。幸而保持著感覺層次的意義。宗教的集體信仰、哲學普遍性的觀念把握不住生活的意義所在。相反,它們成為近代思想懷疑與批判的對象。因此,詩歌成為意義的最終可以依靠的表達。而且,我們只能通過詩歌話語獲得對意義的感知。

感受性,感性知覺,感性知識,思想的感性機緣——感性再也不是在理性話語內部受其擺布的位置與意味,感性知識將獨自成為一種思想話語的核心觀念,就像無意識早已成為一種哲學。

蘇軾墓前

在郟縣三蘇墳,看到蘇軾這樣幾句話:堆幾盡埃簡,攻讀如蠹蟲;誰知圣人意,不在此書中。內心感受的近似貼切在瞬間取消了身外時代的差異。現代理論以陌生的話語表達了這一圣人意(原始教誨、神啟、本源)的原始缺失。意義不在場,或只以跡象與痕跡在場。文字符號與意義、表象與感知的分離。此刻,蘇軾墓、碑刻、雕塑也是這樣一些表象,它們甚至遠不如滿園蒼蒼宋柏,風的語言也顯得有些古老。

力量的秘密

看來一個極其淺顯的道理難以施行:力量來自反抗。是反抗賦予一個人以力量,取消了反抗也就自動取消了思想與行為的力量。不反抗而奢望獲得表達的力量是自欺。我看見人們小心翼翼地取消了任何意義上的反抗,卻期望自己的寫作具有力量。

客觀性

十八世紀的一位歷史學家說:“風氣如此墮落,以致一個人越是盡力揭示事物之間真實可靠的聯系,他越是冒著不過在寫誹謗性文字的危險。”在我們自己置身其中的歷史中,許多溫和地說出一點真實的人都早已被判過污蔑誹謗罪、造謠中傷罪、泄密罪或顛覆罪。如果說出真實具有誹謗中傷的特性,那么:那些標榜客觀與真實、排除情感、保持中立的敘述豈不已經是一種與墮落沆瀣一氣的風氣。

隱微知覺

無限小的觀念是一種近似童話的東西。許多人借用無限小的隱微觀察創造了童話世界。以及更早的,漢代的“洞天”世界的志怪。萊布尼茲在數學與哲學上使用了無窮小的概念,不知它是否來自佛學的“極微”或“毫發大千”觀念?無窮小的觀念及其隱微知覺是令人愉快的,它幾乎創造了另一種自由。對兒童來說,它是脫離這個看似無可逃脫世界的一條隱蔽的捷徑。

原始場景

原始場景不只是過去時刻的某個事件,而是它的持續存在。原始場景具有一種變形記的特征,在這個原始事變之后的生活歲月意味著這個事態的潰散與潰敗過程。因此原始場景是一種持續到現在的事件。否則一個寫作者就不會將之作為寫作的原始場景。寫作總是面對現在的行為,懷舊不具有這樣的動機。建立在原始場景上的寫作甚至不是一種歷史的興趣。它關注某種事態的延續,在看似已經中斷的時間序列中注意到斷裂的延續,而且常常是隱秘的、被人有意忘卻的連續性。這樣我將原始場景定位于歷史之中,屬于歷史的范疇。然而,死亡依然是原始場景,或者說是一切形態的原始場景中的一個核心事件。然而在一切思想中總是有兩個同時存在的死亡事件,連在基督教中都是如此:一個犧牲者的死和人的死。后者是一個普通的事實,前者卻是一種救贖性的死,是相反于死亡的復活。

虛無與死亡也是所謂存在主義思想的原始場景,尤其是海氏的,但他思想中的死亡原始場景沒有歷史維度,沒有社會倫理意義,只是一種失去了宗教維度的死亡的形而上學,因此將淪為空話與謊言。不存在沒有歷史與經驗刻度的死亡事件。不存在沒有歷史刻度的經驗。是原始場景之中的兩個維度之間的張力構成了思想的真實性。

——在是否把這些想法、今天早上起床之后的關于“原始場景”的想法——接續于此前的已有表述,還是在間隔一些時段之后寫在這里,與上一段之間隔著許多無關的文字?我選擇了現在這樣的做法,寫在同一主題之后,寫在再次冒出這種想法的時刻。把相似、相同主題的思想集合在一起時產生了著作和論文,而保持它們的間斷、不連續性和重復,保持其分散的狀態是思想札記的特征。散出、不連續、重復,透露了生活與思想自身的真實狀況,而且,其中隱約具有某種敘事性:正如小說中一個人物的故事會被其他敘事所中斷,中斷的敘事將再次呈現。這不是論文的邏輯,而是生活與思想自身的邏輯:連續性是以間斷、插入、節外生枝、重復為背景的。此時,間斷與重復會成為一種節奏。札記是關于思想的(小說)敘事。

表達的壓力

為什么詩歌語言會成為偏離式的話語,為什么它充斥著斷裂、突然的短路,以至于顯得如此晦澀,那是因為表達的壓力。因為不可道或非常道的壓力。對于詩和玄學,其話語永遠置身于不可道之物的壓力之下。是這種表達的壓力使話語改變了常規的形態。而今,在閱讀一些詩的時候,你發現寫詩的人及其語言沒有受到這種非常道的壓力,只是語言“技術”性地寫成了這樣。形式發生變化的動機并不存在,更不用說是因為沉默的壓力如此之深,以至于改變了話語形態。在某種情境下,現代詩有如格律詩,即使沒有什么難言的東西迫使一個人改變話語方式,因為格律的使用,就輕易以之為詩。

未獲表達的

清史專家自以為掌握了清史稿,掌握了清史檔案就掌握了歷史。文字材料與歷史學是兩個天壤之別的事情。即使清史檔案全部解密了,也不可能確保從中教養出有頭腦的歷史學家。因為大規模的鎮壓與屠殺,文字獄與其他酷刑審訊并不都會記錄在案。反抗者的呻吟、民眾的痛苦與屈辱更不會記錄在案。歷史學所探索的不僅是權力家族內部的不和與爭吵。無論面對什么領域,社會還是歷史,值得關切的是那些未獲表述的。也許這是出之于詩歌的教導,也許同樣是出之于生活中沉默的大多數這一事實。對于文革,或對于其他階段的歷史社會也一樣,被記錄下來的文本已經與當時的社會語境、即沒有被文本化的事態在某種程度上被孤立起來了;而另一些記錄通常并不是可信的,它對自己的解釋可能是一種煙幕。尤其是在權力意志支配歷史書寫、壓抑歷史書寫,甚至壓抑任何自主敘事的社會里,通常謊言被文本化,而真實則被迫沉默著,像無窮的痛苦一樣隨著萬千生命的終結消散了。從未有人給予他們的痛苦以文本的和學術的尊嚴。從未能將真實經驗變成后世的起訴,卻太多地變成了無恥的辯護。一旦人們陷入文獻主義,陷入所謂歷史客觀性,即狹隘的文獻主義立場,結果總是對壓迫者有利,就無法阻擋向所謂的勝利者移情。歷史研究不只是對成文歷史的研究,也包括其他形式的歷史記憶,人們的歷史意識與歷史傷痛,歷史事態的變形記,它的暗中延續,對現在的制度、行為、情感的影響。歷史性事態就是因為它不會輕易結束,一種制度或權力會在一夜之間被推翻,接下來的一切仍然會改頭換面繼續存在。

虛假經驗 1

既有虛假意識的支配,也有虛假經驗的流行。如果說在老式的極權之下人們受到虛假意識支配,而今人們則茫然欣然于虛假經驗的流行。前者具有悲劇式的情節,后者則是喜劇化的和庸俗化的。作為虛假意識之一者的意識形態的破滅絲毫也不能阻擋虛假經驗的流行。虛假經驗比虛假意識更難以被識破,盡管在虛假經驗中總是隱含著有害的意識與無意識。

然而:什么是虛假經驗(真實經驗)?經驗何以會陷于虛假?虛假經驗的構成及其形式是怎樣的?它怎樣偽造了經驗?在文學、大眾媒介、娛樂文化、政治經驗與教育及其社會生活領域,它流行的方式是……?

——這里的表述是思想或觀察,它需要繼續深入展開。這個片段不是一種瞬間結構而是線性結構。而有些段落如同詩的碎片:自身完整,無需贅言。詩體有瞬間的結構。話語在瞬間自我構成。再無其他。而思想與觀念片段是水平和線性的話語,追蹤每一個觀念,對之定義、描述,具現它們之間的關系,分析的話語與邏輯將延展為一文章或著作。一首詩與一片論文的區別就是瞬間與線性時間之間的區別。

意識的香味

晚上,我和一個老朋友在學校散步,談論著什么是“虛假經驗”這樣嚴肅的話語,我們正在討論如何讓概念的含義清晰地確定下來,試著描述它,但是,一陣熏香飄過,它直接熏染了我心深處的那些尚未明晰起來的概念,兩個女生看樣子談說著另外愉快的話語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當香霧飄散,我突然想到:虛假經驗總是散發著廉價的香味。

虛假經驗 2

虛假經驗不是簡單對應于真實經驗這樣的概念,使之看上去是一種愿望那樣的東西。并沒有一邊是真實一邊是虛假經驗的那種簡單置放著的東西。虛假經驗不是經驗本身的不真實,而是被表述的經驗與其經驗語境之間的聯系的缺失。這種被表述的經驗與其經驗語境之間的關系的闕如,可能是無意識的敘述行為,也可以是有意為之的斬斷。一種經驗斷絕與產生這種經驗的社會制度背景、生活條件之間的聯系,而成為虛假經驗。任何一種關于欲望、自由、愛、惡、幸福……,當斷絕了這種情態與它置身其中的社會歷史關聯方式的時候,就成為一種抽象的、失去真實性的敘述。傳奇故事、偽造的民俗,或被傳奇化、被民俗化的事物就是這樣的虛假經驗。

使某種經驗適合于某類特殊人群的胃口制造了對虛假經驗的需求。那些尋求異國情調的觀光客需要某些被弱化的民俗景觀,統治階級也常常需要制造出符合其需要的盛世景觀或人們生活幸福的虛幻表象。斬斷一種經驗與它的真實的社會聯系、與人的身心關系的表述,而將其表述為與自身并無真實關系的事物之間的被強制的聯系,也是虛假經驗形成的一個強制性因素。

秋天的意象

路邊堆積著黃豆、金黃的玉米,有些已經懸掛在院落樹枝上和房檐下。此刻,農民顯得多么富有!一片黃金。土地的精華和農民耐心的果實。如果是玉米作為兌換單位或貨幣的話,他們將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如果僅僅是以勞動財富直觀地看待的話,他們也是最富有的。此刻,勞動價值被直觀地顯現了:大堆黃燦燦的糧食!不考慮兌換或他們永遠拒絕兌換的話——如果在一個童話王國。在烏魯木齊,在和田,英吉沙,莎車,我忍不住要多指出一些綠洲碩果一樣的地名,我也看見同樣的景象,在維吾爾人的小屋外,在馕坑邊上,堆滿了剛剛出坑的各式各樣的馕,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說它們是金黃的是夸獎了黃金,金子自身沒有這樣的香氣、熱量和融化為身體更大欲望的力量。僅以形象論,僅以勞動論,僅以貨真價實論,僅以生命的必需品而論,此刻,馕坑旁彎腰烤馕的人是世上最富有的,且具有無上的尊嚴。假如不考慮這些金燦燦的馕最終交換來的貨幣值的話——而最終他們用勞動、用年輕的體力和妻子的幫手、用上好的麥子最終換來的可憐的貨幣而言,以這些貨幣最終交換得來的其他商品而言,他們頃刻間變成了世上的窮人。這是一個邪惡的魔法,讓富裕的勞動者失去了一切,讓那些不勞動的人魔法般地擁有了財富與權力,并且在一切場所、在一切財富之上人不知鬼不覺地把真實的勞動遮掩起來。

——這樣的時刻是詩歌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被揭示的時刻:馕坑旁堆積的金黃的馕,馬路邊積如小山的黃燦燦的玉米。它們揭示著直觀的勞動,直觀的財富,抗訴著可恥的、陰謀與盜竊一般的交換體系。

心靈史

平庸之輩尋求的客觀性并不存在,孱弱的研究者所尋求的文獻之客觀性在原創者那里表現為不受約束的創造力,或是依據他內心深處的品質所給予的臨時的自我客觀化(一種暫時的表象)。法則是依據他內心的個性形成的。而術語,那好似一個慣用的面具。孱弱者以為術語是邏輯中的事實,其實是歷史戲劇中的角色。猶如章學誠所說的“六經皆史”,他拒絕將一般概念(或經書)視為一種純粹的形式理論。

——不知是否有人懂得這就是“歷史”。有如布克哈特高度評論拉斐爾時所說的:達#8226;芬奇依賴“風景之助”,以及“夢幻效果”的“諷喻”,米開朗基羅是一切事物的崇高化“象征”,而只有拉斐爾:那就是歷史。

關于壓力

一個寫作者的能力要能夠在壓力之下得到加強與深化,甚至把壓力轉化為一種特殊的個人才能:將寫作內部的和外部的壓力轉化為天賦的運用。經得住高壓鍛成的事物就不會那么脆弱或那么軟弱。除非壓力之下本來就是稀泥漿。

八十年代的意象

晚上與女兒散步,說起八十年代,我說那不是一個什么理想社會,長期的社會控制導致的普遍貧困與蒙昧依然沒有擺脫,經濟技術也剛剛起步,文化、尤其娛樂沒法與今天相提并論,可它充滿著希望,例如說這個時代擁有自己精神上的人物。不是因為他們的學識,而是其智識與良知,是他們在這一環境中對脆弱的善的躬行。社會理念的真實性不僅在于受苦人虔誠地相信它,而更在于那些身居高位甚至擁有特權的人擁有這種良知,甚至能夠為了心中的信念將既得利益棄之如敝屣,有海子這樣年輕的天才在預感到自己的時代結束的時候勇敢地赴死……我知道,八十年代最有希望的事情幾乎都落空了。在微弱的路燈下。我沉默了。

兩道深淵之間

他深信自己的時代正面臨著可供選擇的社會制度和文化理念,卻又陷入無力選擇的困境。自民主運動失敗以后,社會被擱置在舊的體制與新興的市場體制之間;它既沒有完全拋棄前者,也沒有徹底地接受后者。社會的大多數成員被迫忍受著兩者的缺陷,而它們的好處一點也沒有享受到。作為對應的事實,某些利益集團則充分享受著新舊兩種體制的好處。既繼續擁有舊制度的威權又消受著資本時代的秘密快樂。好處總歸有人得到了,否則這種怪胎就不會存在下去。

——當偶然的機會我們能夠分享到某些特權利益時,我們的心就變得“溫和”了一些嗎?對特權的批判就更多地是從人皆如此或不得不如此的自我諒解出發了?自身參與犯下一些過錯,是使人在看待世界時變得更公道一些呢還是變得漸漸偏離了正道?

一個摩尼教的比喻

如果摩尼教所設想的光明與黑暗(或善與惡)兩個王國確實存在的話,這兩種疆土也不會像亞洲和美洲那樣彼此被大洋分離;如果把它們想象成兩個圓的話,這兩個圓會有一半是重疊著的。而大部分人類居民都擁擠在這些重疊的部分里,在兩個圓的邊界線上生活。這樣他們如果走動就會帶著陰影,他們自身則幸免于成為影子。而沒有重疊的兩極地區,就會像可可西里一樣成為無人區,罕有的動物生活在那里,并且成為冒險者獵殺的對象。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閻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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