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癢

1

一走出銀座購物廣場，蔣曉慧頹然地跌坐在臺階上。此時，她已經沒有了購物刷卡時的興奮與刺激，只是喃喃地說，簡直是瘋了。我快要瘋掉了。

蔣曉慧是一名月薪只有兩千多一點的公務員，而她剛才在市里最大的銀座購物廣場里閑逛，一眼就瞅準了圣蒂蘭黛系列，將同一色系的十幾件上裝、裙裝和褲子一一試了個遍。她將那些能夠混搭的不同衣服提在手里舍不得放下。每一次從試衣間里走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從童話故事里走出來的公主。她頭顱高昂，胸脯起伏不定，面頰潮紅，情緒激動難捺。鏡子里的蔣曉慧雙目炯炯，眼神留戀顧盼，澎湃的激情火一樣燃燒。她不相信鏡子中的自己是那樣鮮亮和高貴，像在料峭的寒風中含芳吐蕊的紅梅，那嬌嫩柔潤讓人心里發顫。她的心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一樣，在自己的世界里翩翩起舞。看著身著名牌服裝的自己，她有了想飛的感覺。靈魂也從陰暗潮濕的角落里掙扎出來，抖落掉了綠色的霉斑，灼灼如火焰般顫抖起來。此時此刻，蔣曉慧的世界已是春和景明，百花爭艷，鶯歌燕舞了。

她喜愛這一系列所有的顏色和款式，姜黃、奶油、米白、咖啡色件件都能混搭，提起這件舍不得丟下，拿起那件穿在身上極為合體。她猶豫不決，難以割舍任何一件。她激情飽滿，兩眼放光，額角滲出細密密的汗來，旁邊的小姐不停地鼓動贊美，幾乎是阿諛奉承了。她的欲望猶如一團火焰在熱烈地燃燒。她邁著優雅的步子，扭動柔曼的腰肢，在試衣間和鏡子之間來回穿梭。高跟皮鞋踩著實木地板發出有節奏的橐橐聲。她似乎在舞蹈，在踩著旋律舞蹈。那旋律來自她的身體，來自她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和靈動的眼眸。她內心的自我在慢慢地長大漸漸地蘇醒了。

一旁的銷售小姐喋喋不休，幾乎每一件衣服上身都會得來她們夸張的贊嘆。蔣曉慧飄飄然了。她想象著自己在春日的大街上，在機關大院里，穿著這一件件精美高檔的服裝所造成的視覺震撼和異性傾慕。哇塞，她不由得驚呼起來。銷售小姐的臉燦若夏花，她笑吟吟地說，美女，怎么樣?決定要哪一件?要蔣曉慧在這么一堆衣服中作出選擇，簡直比登天還難。她猶豫不決，難以抉擇。她在明亮的穿衣鏡跟前徘徊，臉上是一副無法言說的表情，看似興奮，又似乎隱忍著巨大的痛苦;看似樂極，又牙關緊咬，雙唇緊閉，鼻翼不停地翕動。她遲疑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一揮，似下了最大的狠心說，包上，全部都要。幾個銷售小姐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啊呀!她看也沒看那些驚訝得瞪圓了眼睛的年輕女孩，抓起一套衣服就往試衣間里走去。這是一件奶油色絲綢中袖上裝，下配咖啡色百褶裙。那身衣服與她腳上的褐色羊皮短靴，簡直是絕配?？粗R中氣質優雅高貴的自己，她興奮得心口隱隱作痛。小姐們早已將包打理好，等著她付款。蔣曉慧說，我買了你們這么多衣服，怎么也得給優惠點兒呀。那位小姐說，我們已經很優惠了，這些衣服本來剛上貨架，是不準打折的。今天，您很痛快，我們也痛快一下下，給您八五折，憑電腦小票還有精美禮品贈送。

一件一件加上去，七件衣服總共是六千八百元，就這還是打了折的?？粗@個錢數，她的心微微抽搐了。她知道自己的銀聯卡上只有兩個月的工資五千元，如果將這些衣服都買回去的話，她就財政赤字了。她和兒子的生活費就沒了著落。這些衣服確實精致漂亮，哪一件她都舍不得放棄。在收銀臺，她咬了咬牙，將卡遞過去，摁下了密碼。她緊張得小腹疼痛起來，身子在微微地顫抖，手心里沁出了汗滴，牙關咬得太緊，腮幫子又酸又痛。當她兩手提著衣服乘電梯下來時，兩腿發軟，一下子就坐在了臺階上。她看著街道上一個個穿著入時的年輕人，想起自己灰暗平淡的生活，而這些衣服就要扮靚自己，讓自己光鮮瑩潤起來，就鼓足了力氣，坐班車回到了縣里。

回到家里，兒子像小鳥一樣撲過來，一頭扎進她的懷里抽泣，媽媽，你真壞，出去玩也不帶上我。媽，我餓了。兒子摟住她的腿不肯放手。

你爸呢?現在都下午七點了，怎么還不做飯?蔣曉慧生氣地問。

爸爸在打游戲，他讓我吃餅干。兒子委屈地說。主臥室里傳來噠噠的機槍聲和推彈膛的聲音。蔣曉慧知道，丈夫林子涵又打了一整天的《血戰上海灘》游戲，兒子林翔看了一整天的動畫片。屋子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糖紙、瓜子殼、餅干袋和香蕉皮?？磥恚⒆邮丘I極了，連最不愛吃的香蕉都吃了幾根。蔣曉慧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她想沖進去和林子涵鬧，可是自從分居以來，她從未踏進林子涵的臥室一步。她發過誓，林子涵要怎么就怎么，她再不干涉他的生活。如果不遵守各自的約定，就豬狗不如。當時，氣急了的蔣曉慧將最難聽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然而，林子涵依然如故。早上不睡到七點五十絕不起床。下午回來，叫幾個朋友在家里打麻將，一打就是一個通宵。要不，一進門就打電話，興致勃勃地對著電話侃大山。一侃就是幾個小時?；蛘唢堃怀酝?，就出門了，一出去整晚都不回家。蔣曉慧神經脆弱，她必須按時休息，稍微一點動靜或一絲光亮都不允許有，否則她的潛意識就不能安靜。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搓麻將刷拉刷拉的聲音就像粗糲的砂紙一下一下在她的心上磨，她蜷縮起身子，用被子蒙住腦袋，深深地鉆進被窩里，但是，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囂張，那聲音比鋼銼還鋒利，不但能銼斷門板，還能銼穿棉被，然后毫不容情地銼她的肉體她的神經，銼得她的心里血跡斑斑，仍然不肯罷休。她的心一陣一陣地揪緊，怦怦直跳，她做著深呼吸，試圖平定一下自己緊張的神經，可是，那啪地擲和牌的聲音又讓她的心緊縮成一團。她索性和兒子一塊兒躲進小屋里，將門關上，倒鎖了，然后將窗戶關緊，拉上深色的窗簾，將嘈雜、光亮和喧囂關在門外，她還是睡不著。她睜大眼睛看著黑魆魆的天花板數著數，她從一數到了百，從百數到了千，腦子里嗡嗡地響。眼睛干澀，不停地打呵欠，可是意識卻清晰無比，思維尖利無比。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那粗糲無情的聲音像一團火，愈燃愈烈，讓她的神經不停地跳動。她翻身坐了起來，兒子林翔安靜安然地睡在她身邊。他那輕輕地呼吸聲像初春的麥苗一樣嫩，那淺淺的鼻息就像初夏的太陽光一樣毛茸茸的。她俯下身子，在兒子緊抿的嘴唇上親了一口。她將兒子軟乎乎香噴噴的小身子攬了過來，緊緊摟在懷里。她的右手捂在兒子軟而圓的屁股上，雙腿緊緊夾住兒子的小腿，左手抱住兒子的腦袋，輕揉著兒子那像嫩木耳一樣的耳朵。她深深嗅聞著兒子身上干燥而溫暖的體味兒，想起自己給兒子喂奶的情形。兒子貼在自己的懷里，她的神經放松了下來，沉沉睡去了。

她和林子涵攤牌了。她說，兒子都五歲了，而你卻沒有一點兒責任感，不干家務活，不帶孩子，還將你那些狐朋狗友叫到家里，弄得烏煙瘴氣。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

林子涵滿不在乎地說，離就離，誰離了誰活不下去?可是有一條你必須清楚，兒子是我們林家的骨血，你休想帶他走。這句話不啻是一個冰冷而堅硬的頑石，一下子就砸在她的軟肋上。

七年了，七年的婚姻薄如紙淡如水脆如玉。稍微一點磕碰，那漸漸裂開的縫隙就會像深谷一樣將她埋葬。每次吵架后，她哀痛欲絕，好幾天都恢復不到常態。而林子涵卻欲望勃發，死皮賴臉地纏著她求歡。她推拒、抵抗、掙扎、打罵都無濟于事。林子涵像一個披堅執銳的斗士，一定要在蔣曉慧這塊地上插下犁鏵。他有的是力氣。他將蔣曉慧的身子死死地壓住。蔣曉慧想去抓撓他那滿臉橫肉的臉，手卻被那把像鐵鉗一樣的大手鉗住。她使勁蹬腿，蹬了兩下，就被一條粗壯的大腿壓住，動不了了。他尋找著她的嘴唇，她左右擺著腦袋就是不讓他得逞。他捏住她的脖頸，幾乎讓她背過氣去。她的四肢被緊緊壓住了，絲毫動彈不得，只有眼睛里噴出的怒火幾乎要燒灼了他。但他依然我行我素，非得把那一泡騷氣發泄出來不可。

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怒氣鼓脹得身子硬邦邦的。她咬緊牙關，擋住了試圖探進來的充滿煙味的舌頭。她不愿繳械投降，高聲怒罵著，你能征服了我的身體，你征服不了我的心。我藐視你，你這個混蛋!

此時的林子涵一門心事想把事做了。他也不想講道理，熾烈的欲火幾乎要將他燒暈了。蔣曉慧明白，連激將法都失去了用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合作了。林子涵霸道而蠻狠地解決了他的生理問題。留給蔣曉慧的只有干澀的疼痛。蔣曉慧知道，林子涵獲得滿足后一般十天半月不會碰她，她打起了冷戰的決心。兒子始終是站在她一邊。因此，當她擁住兒子的時候，感覺到無限的舒心和安逸，就算沒有愛情，有親情支撐，她也能夠活下去。

蔣曉慧不想白費唇舌，人的修為和涵養是有差別的。在這個心理粗疏的男人面前，什么都不用講，也講不明白。就像上海話說的拎不清，林子涵就是這樣一個拎不清的男人。當著兒子的面，她從來不撒潑打鬧。她怕兒子的心靈受到傷害。她也累了，倦了，鬧了這么些年，也沒有個結果。自己氣個肚子脹，人家卻優哉游哉地活得滋潤。既然下不了決心離婚，也就分不清個輸贏來。好在林子涵就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男人，如果刻意去哄他，家庭也會出現短暫的溫馨和歡樂?？墒牵Y曉慧唯一不愿做的事就是遷就男人委屈自己。罷了，不是還有兒子么?

這一陣子，林子涵沉迷于網絡游戲，蔣曉慧也免去了將一大堆衣服藏著掖著的麻煩。兒子只有五歲，哄哄騙騙也就過去了。她將幾個購物袋拎進她和兒子的房間，塞進柜子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給兒子，乖翔翔，媽給你做飯，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米飯，兒子說。

蔣曉慧在電飯鍋里蒸上米飯，給兒子做了雞蛋羹，又炒了兩個兒子愛吃的菜，看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她心中的內疚、懊悔有了些許緩和。兒子吃飯，她收拾房間。林子涵聞見了飯菜的香味，停止了打游戲，到廚房盛了一碗飯，夾了菜，又坐回到電腦桌前。蔣曉慧透過門縫向主臥室瞅了一眼，她的火氣又噌噌地往外冒。

娘倆洗漱了，鉆進了被窩。兒子一會兒就睡著了。蔣曉慧久久不能入睡。她的雙肩不停的顫動，胸脯在劇烈地起伏，一股細如發絲的電流從鼻尖通到眼睛。她的鼻子刺痛難耐，眼角發熱，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了下來。

2

蔣曉慧是在樓下遇見莫衛風的。當時，蔣曉慧用自行車馱著兒子進了小區的大門。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小區的大門口。從車上下來了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人。她下了車付了錢，順手挽住了從那邊下來的男子。男人一把攬住這個女人的腰，兩人耳鬢廝磨著，低下頭哧哧地笑著。蔣曉慧的自行車進了大門，這兩個人也進了大門。蔣曉慧好奇地抬頭又望了那女人一眼。顯然，兩個人都喝醉了，臉上布滿了紅暈。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是輕佻而熱烈的，他發現有人在看，又迅速在女人的臉上瞟了一眼，倏忽一下，又迅速收回了目光。女人穿一件黑羊毛絨大衣，栗色的卷發高高地扎起來，兩個大耳環十分醒目地晃蕩著，敞開的大衣里是鐵銹紅的羊毛衫，黑色呢子短裙，高跟羊皮靴。那高跟皮靴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歪歪扭扭的，喝醉了一般。女人風姿綽約中帶著一股妖媚之氣。蔣曉慧進了樓門，鎖了自行車，領著兒子上樓。這兩個人也攙扶著上樓。二樓到了，蔣曉慧拽住兒子的手，站在墻角，讓過了這兩個人。她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挾帶著微微的酒味。她朝上又看了一眼，只瞥見女人長長的睫毛在眼角投下的暗影。女人的鼻子翹翹的，臉上的皮膚像白瓷一般細膩而富有光澤。蔣曉慧母子倆都仰著頭，將那兩個人送上了樓。她開門，只聽三樓也有開門聲。

進了門，蔣曉慧脫下臃腫的羽絨服，打開空調，洗了臉趴在鏡子跟前細細地照了一陣自己的臉龐。只看了一眼，她就大驚失色，她簡直成了一個黃臉婆了。臉頰上布滿了黃褐斑，眼角出現了細密的皺紋。眼睛大大的，卻滿是哀傷與憂戚。兩條眉毛像荒蕪了的衰草。她只有三十三歲，卻看著像四十多歲的大媽。她被自己的憔悴嚇著了，對剛才那個漂亮的女人心生羨慕。

吃完飯，林子涵又摔門出去了。他從不對蔣曉慧說去哪兒，和誰在一起干了什么。他出門從不打招呼，回來也沒個準。蔣曉慧看著兒子做完了作業，和兒子做了幾個猜謎游戲，就九點多了。她哄兒子上了床。娘倆相擁著，兒子漸漸睡著了。房間里靜了下來，聽著兒子均勻的呼吸，蔣曉慧想著自己的青春已經沒影了，自己最好的年華就這樣在碌碌無為和雞毛蒜皮中消耗殆盡，她不禁長嘆起來。她的神經本來就很脆弱，睡眠不好，睡覺前的一系列功課一樣做不好，她都不能安心入睡。她在睡覺前一定要上一趟衛生間，手腳洗干凈了，床頭幾上要放一杯水，防盜門要上鎖，窗簾要拉嚴，臥室門要關緊。林子涵出去了，他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她就不能將防盜門鎖好。她躺下了，身子綿軟無力，可意識卻清晰無比。她閉著眼睛做著深呼吸，感覺自己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慢慢沉入黑漆一樣的海里。她幾乎就要睡著了。忽然樓上傳來一陣響動，緊接著是什么東西在墻壁上一下一下撞擊的聲音。一聲輕一聲重，很有節奏的撞擊聲像電夯一樣砸在蔣曉慧的心頭。伴隨著有節律的墻壁的悶響是女人的呻吟聲，聲音細密而悠長。那聲音從頭頂的天花板上鉆下來，毫不容情地鉆進蔣曉慧的耳朵里，在她的耳朵里跌宕起伏。她忽然明白了樓上的人在干什么。那隱隱約約，既清晰又模糊，既近又遠的曖昧的聲音，像一把雞毛撣子在蔣曉慧的心尖上一下一下地拂掃。她完全清醒了，抬起身子仔細諦聽。樓上似乎是女人在呢喃，在啜泣，似乎什么聲音都有，似乎什么聲音都沒有。蔣曉慧的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浮想聯翩。她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那聲音像雨水一樣從樓頂飄灑下來，蔣曉慧完全被打濕了。

樓上的人似乎不知疲倦，那沉悶的撞擊聲一次又一次，蔣曉慧一晚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凌晨，四周靜了下來，蔣曉慧睡了一會兒，樓上又傳來砰的關門聲。她又被驚醒了。一看，晨曦已從窗簾的縫隙鉆了進來。樓梯上傳來皮鞋下樓的聲音。蔣曉慧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陽臺上，揭開窗簾往外看。不一會兒，昨晚看見的那個男人捋著頭發快步走了過去。

蔣曉慧以為三樓的女人不是做生意的就是被人包養的二奶，心里滿是鄙夷和不屑。后來，她去了計生局，找人辦獨生子女證時，又碰見了她。朋友指著坐在桌前辦公的女子說，這是莫衛風。兩人目光一對接，眼里有什么東西倏地一閃而過。此時的莫衛風，一身時髦打扮，坐在辦公室前優雅地喝茶。蔣曉慧愣怔了一下說:我們住一個小區，樓上樓下。莫衛風微笑著說，是熟人，好辦事嘛。說吧，有什么可以幫忙的?朋友早已將材料遞了過去，說辦獨生子女證。莫衛風給了一張表，兩個人都填了。蔣曉慧填好了表格，莫衛風接過一看，喲，你在縣委大院上班呀。真羨慕你。蔣曉慧一怔，說，我有什么可羨慕的?一般干事嘛，無權無勢，混日子而已。

領了證，交了工本費，莫衛風推辭著不要。蔣曉慧將錢留在桌子上，趕緊拽著朋友走出了縣計生局。她感到詫異，原來，莫衛風還是個公職人員。她以前的想法都錯了。她悄聲對朋友說，這個女的在我們三樓。她很時尚啊。朋友說，她呀，是個頗有爭議的女人。她離婚了。哦，怪不得呢。

蔣曉慧反思著自己，論理，自己好歹也是大學畢業，又是公務員，身材苗條，長得也秀麗端莊。林子涵只不過一個高中畢業接了父親班的工人，他有什么理由厭棄自己。她越來越不愛說話，尤其在家里，已經有好長時間，兩個人沒有一起出過門，一起散步、逛商場，一起走親訪友了。自己和兒子林翔在一起，忽略了林子涵。他一天到晚干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兩人一說話就炸，一炸鍋，蔣曉慧的情緒要壞好幾天。在錢財上，各花各的，每月的水電費和兒子幼兒園的伙食費兩人輪流交。公務員漲了津貼后，蔣曉慧的工資高了，人也硬氣了，就將兒子所有的花費包攬了下來。至于林子涵，日用品他想買就買，不買她也不強調。家務活也是這樣，想做就做全憑自愿。蔣曉慧每天早上起來跑步，回來做早飯，三個人吃完了，都出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要讓林子涵做飯，不是飯菜不可口，就是營養搭配不全。他對人對事都持馬虎態度，生活嘛，吃飽穿暖就行了，何必搞那么復雜?兒子林翔正長身體的時候，他的嘴又刁，一天不吃重樣飯。蔣曉慧就將家務活全攬了過來。這下，林子涵徹底解放了。兩個人的思路總向不同的方向跑，家里的氣氛就像巖石一樣僵硬和冷峻。偶爾說一句，就吵起架來。兒子可憐巴巴地坐在沙發上一語不言。她看一眼兒子那無助而孱弱的眼神，心像被錐子攮了還疼。她定定地看著林子涵那因發怒而跳動的眉毛說，好吧，我認輸，我再也不管你，我再管你我就不是人。

可是，看著林子涵油污的襯衫和隨處可見的臭襪子，蔣曉慧又忍不住了。她將襯衫領子和袖口用肥皂洗了幾遍，漂凈了去晾時發現陽臺上林子涵自己洗的藍褲子上還有未漂凈的洗衣粉的白漬。她將褲子拿進來扔在床上說，你看你洗的褲子，這樣子就晾下了。這樣怎么穿?

正在打游戲的林子涵回頭望了一眼，冷冷地說，我愛怎么穿你不用管，衣服穿在我的身上與你有什么關系?

怎么和我沒有關系?人家會說，你看那是蔣曉慧的老公，那么邋遢。

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縣長嗎?誰會在意我是你老公?

林子涵這句話像鐵棍子一樣一下子就將蔣曉慧打蒙了。她還想說，你不修邊幅，別人會說我懶惰，沒照顧好老公。幸虧她沒說出自損自貶的話，要不然林子涵蹬鼻子上臉，不定會說出什么生冷硬絕的話來嗆她。

過了不久，蔣曉慧的神經和身體一樣的弱不禁風了。她感覺自己被家那個厚重的空殼給死死地箍住了。那冷漠的氣氛散發著毒液滲進她的肌體，直往她的心底鉆。她的心快冷成一坨生鐵了。每晚睡不著，三樓制造的各種聲音像龍卷風一樣裹挾著她，擠壓著她，撕扯著她。幾乎要將她撕裂了。有時，那聲音太大，蔣曉慧就會從床上跌下來，她心驚肉跳，渾身冒著冷汗。蔣曉慧注意到來找莫衛風的都是不同的男人。有的男人看起來沒有一點檔次。她不明白，那樣時髦的女人怎么會讓這些不入眼的男人上她的床。

3

蔣曉慧病了，一天下來還是腰膝酸軟、失眠多夢。尤其是雙眼浮腫、黑眼圈，眼袋尤其明顯。跑步時，乳房隱隱作痛，她仔細摸了摸，兩只乳房都有了包塊。她去中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說，是氣血兩虧所致，脾腎陽虛所致。她茫然地走出醫院，看見廣告畫上有句話，女人，就該對自己好點。

這句話提醒了蔣曉慧。她買了營養品，回家洗了澡。到銀行取了錢，就奔美容院去了。在美容院，她買了兩千塊錢的美容產品，辦了一張美容卡，一張腎?？ǎ粡埪殉脖ｐB及π元素排毒卡。這一下子，就花去了一萬元。對自己狠點，對自己好點，即使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愛護，沒有人欣賞，也要珍惜自己。

錢也花了，一周美容一次。做完肩頸的精油按摩和刮痧排毒后，蔣曉慧的頭腦清醒了許多?；盍τ只氐搅怂捏w內。過了幾個月，她的皮膚也白了，眼睛也明亮有神了。她走路的腳步輕盈快捷，腰肢一扭一扭，眼波流轉成一泓清流，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是那樣的瑩潤和馥郁。她似乎在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看著蔣曉慧明顯的變化，林子涵像從夢中猝然驚醒了一樣。他瞧著容光煥發的妻子撇了撇嘴說，嗬，公務員的工資一漲，看把你美的，燒包成啥樣子了。

你甭管。我花我的錢。

你都成娃他媽了，打扮這么漂亮給誰看?

誰愛看誰看，反正不給你看。蔣曉慧說。

林子涵一個勁兒地挖苦她。蔣曉慧強忍住不說話，做好晚飯，三個人坐在飯桌前吃了飯，打發兒子去樓下玩。她關上門，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躲避著林子涵挑釁的目光，雙肩放松下來，等待著即將爆發的戰爭。

林子涵站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向自己的身邊。蔣曉慧掙扎著，咒罵著，你放開，你這個癩皮狗。你別碰我。

林子涵緊攥住她的手腕不放，他吼叫起來，不行，你必須說清楚。你打扮這么漂亮給誰看?你是有新動向了嗎?

蔣曉慧說，是的，你不知道。我有一打情人呢。

林子涵閉上嘴，太陽穴在上下掀動。他盯著蔣曉慧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蔣曉慧以高于他的聲音喊道，你不要動粗。我和你沒話說。

好啊。你和我沒話可說，你和誰有話說?

蔣曉慧終于掙脫了鐵鉗似的手，她的手腕被攥出了四個白印子，血液一點一點泛上白色的肌膚，也涌上了她的胸口，她大喊了一聲，好，你別管我。你和我不著嘴，還想讓我變成啞巴嗎?結婚七年了，你什么時候和我坐下來說過話，談過心?你什么時候陪我逛過街，看過醫生?我病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什么時候關心過我?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忍不住，跑進臥室，伏在床上痛哭起來。

林子涵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走過去扳過蔣曉慧的肩膀，擦拭掉她的淚水，放低了聲音說，什么病?告訴我。我陪你去看病。蔣曉慧將藥袋子遞過去。他看了看，然后倒出幾粒，起身倒了杯水，喂蔣曉慧吃了藥。兒子在樓下玩。林子涵說，咱下去散散步吧。下了樓，三個人慢慢地走。林子涵伸過胳膊，將蔣曉慧的肩扳過摟住。蔣曉慧沒有一點兒感動，只覺得滑稽和別扭。她扭了扭身子，掙脫了林子涵的手臂，拉過兒子幾步走在了前面。

兩個人一分居，彼此就成了最近的陌生人，身上就像穿了厚厚的盔甲，相互間存著高度的警惕和戒備。蔣曉慧懷念他們剛結婚的那些美好日子。那時，兩個人就像貪嘴貪玩的孩子，天天膩在一起，彼此深深地眷戀和依賴著。每晚睡前，蔣曉慧偎在林子涵的懷里，右手撫摸著他光滑而結實的胸脯，枕著林子涵的胳膊入眠。那些日子甜甜蜜蜜、恩恩愛愛。有了兒子后，蔣曉慧將重心移到了孩子身上。兒子在五歲前，一直賴在她的身邊。她習慣了摟著兒子嬌小的身子，摸著他滑嫩的肌膚和圓圓的小屁屁入睡。然而現在的狀態，就像兩只豪豬一樣，距離不遠不近，只要一方稍不留神越了界，就會有被刺的危險。

蔣曉慧本來打算不說出自己有病的事，可是，林子涵吊兒郎當，不干家務，不管孩子，動輒還要指責自己。蔣曉慧的工資管孩子和家用，而林子涵有多少錢，都干了什么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想了想，自己不說，實在是太虧太傻。說了，他不關心，那是他的不對?？墒?，林子涵除了給自己倒了杯水后，以后的表現在蔣曉慧看來，都是假模假式的。晚上睡了之后，蔣曉慧又一次淚流滿面。

她仔細地琢磨著自己的婚姻狀況，她被平淡寡味一潭死水的生活嚇了一跳。才七年，婚姻就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屋檐下，兩個陌生人。蔣曉慧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乏味的生活。她將自己縮在堅硬的殼里，偷偷地向外張望，她提防著言語的冷箭也等待著出擊的機會，以維護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她是孤獨和寂寞的。孤獨源于愛，沒有愛的人不會孤獨。孤獨是人的宿命，尤其是女人的宿命。她牽著兒子胖嘟嘟的小手在公園里徘徊。兒子的手和腳都胖乎乎的，這一點像極了林子涵。她將兒子的小手緊緊攥在手里，仔細地撫摸著手心。她在兒子的胖手上輕輕地捏了捏，兒子回過頭來向她甜甜地一笑。她的心猛地一顫，攬住兒子的小身子，在他的額頭上、眼睛上親吻著。兒子被她的神情逗樂了，回過身攬住她的脖子，吊在她的身上蕩秋千。

林子涵總是很忙。他的手機鈴聲不停地響起。他對著手機嗯嗯地答應著。蔣曉慧好奇地問，誰的電話?又要去哪里?林子涵頗不耐煩，說，你總是婆婆媽媽的，問那么多干嘛?

蔣曉慧說，我就是受不了你這一點。你的事從來就不跟我說。我問問你又怎么了。我是你老婆!她說著，嗓門就大了，火氣直往外冒。林子涵已經換了鞋，一摔門就出去了。

房子被那巨大的關門聲震得打了個哆嗦。蔣曉慧也禁不住哆嗦起來。今天晚上的心情全破壞了。兒子林翔早拿著遙控器搜索動畫片。蔣曉慧索性坐在了電腦前。她剛坐下就被主臥室里濃霧一樣厚重的氣味罩住了。屋子里的氣味十分復雜:林子涵的體味兒、汗味兒、煙味兒，還有臭屁味兒。在床頭幾上放著兩雙穿過的臭襪子也在散發著惡狠狠的氣味。她趕緊打開落地窗，拉開陽臺的窗戶，打開房子門，將房間里仔細地清理了一遍，又噴了空氣清新劑，房間總算可以呆下去了。她的QQ號剛一登錄，就有個男人要求加為好友。她點了同意，就和一個叫子夜幽男的人聊了起來。

那人問，美女，你有沒有穿絲襪?

蔣曉慧說，怎么一開始就問這樣無聊的問題?

那人說，我愛看穿了絲襪的女人的美腿，更愛聞女人絲襪的味道。

蔣曉慧說，真惡心。就下線了。

她搞不懂怎么有那么多無聊的人。這個世界簡直糟透了。她的小企鵝不停地閃爍，她懶得去理。又有幾個男人要求視頻，她惡心得要吐，迅速關了電腦，離開了林子涵的房間。她將自己的床仔細整理了一遍，拿起《包法利夫人》看了起來。她為愛瑪傷悲。女人似花，結婚便是她的果實，但是一結果，花朵就枯萎了，愛情也就消失了。愛瑪不滿意沒有情調的包法利，沖破婚姻的藩籬，打碎了貞操的牌坊，但愛瑪死了。安娜勇敢地追求愛情，安娜也死了。女人這朵花，一經采擷就會被遺忘。理想的婚姻到底是什么?蔣曉慧點燃了一支香煙，讓繚繞的煙霧帶著自己的思緒低回縈繞，自己沉浸在這憂傷而頹廢的意境之中。她大口大口地吸煙，大口地吞咽下苦澀的煙味。她的靈魂隨著裊裊的白煙升騰。她的動作老辣而灑脫，燈光下的表情極其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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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曉慧的生理周期縮短了。原來，她每月郁悶煩躁一次，覺得萬念俱灰，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趣，唯有死亡能夠解脫自己，但又沒有勇氣去死，就這樣半死不活地熬著日子。現在，她一星期就要發作一回，煩躁來心里毛亂得就像塞進了大團的毛發，她恨不得拿指甲去掐用牙齒咬。周身的皮膚緊繃繃的，似癢非癢似痛非痛，就連書籍和音樂也撫慰不了她的心靈。每周，她都會去美容院做護理。身心稍微放松以后她才有了欲望，那就是花錢的欲望。她帶著兒子逛市里的大賣場。試衣服成了她的癖好。刷卡時的痛快將平時的郁悶一掃而光。她拎著大包小包，像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紅光滿面，器宇軒昂。她瀟灑地刷卡，敏捷地按下密碼。她雙眼放光，神采飛揚。兒子林翔幫她提著一只只購物袋。她輕捷地走上電梯，母子倆被大大小小的袋子累贅著，此時此刻，家庭的瑣碎和婚姻的枯燥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莫衛風敲開她家的門時，林子涵正和蔣曉慧為拖地收拾屋子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門鈴響了，兒子上前開了門。莫衛風搖曳著走了進來。她邊走邊張望，喲，你家里收拾得真干凈，有股濃郁的生活氣息。真好。蔣曉慧連忙讓座。莫衛風笑盈盈地說，你就不用忙了，我有事麻煩你。

蔣曉慧問，什么事?你說吧。

莫衛風說，我家的地漏堵了，想借你老公去幫忙看一下。

林子涵一聽，撂下拖把就說，行啊，這么點事我干得了。說著就走出了玄關，連拖鞋都沒換就走出了門。莫衛風呵呵地笑著，扭身上了樓梯。

晚上，林子涵回來，一進門就說，地漏沒有修好，沒有工具。打了幾圈麻將。

蔣曉慧冷笑道，這正合了你的意。可以打持久戰了啊。

他們現在不輕易著嘴，一著嘴就會你來我往地打起口水戰。說著說著嗓門就大了。林子涵瞪圓了眼睛，握緊了拳頭，虎視眈眈。蔣曉慧滿臉通紅?？粗@個大男人，她的心早涼了，現在冰都滲到骨頭縫去了。以前，她說什么，林子涵總是言聽計從，為什么現在總和她對著干，像斗雞似的挓挲著羽毛，一副驍勇善戰的樣子。

晚上睡覺，林子涵哐地一下關了他的門。蔣曉慧也不甘示弱，不但狠勁關了門，還把門倒鎖了。她將兒子安頓睡了，自己倚在床頭看書。快睡時，點上一支煙在黑暗中抽。那一明一滅的紅色的煙頭就像垂死掙扎的靈魂。一會兒，紅光滅了，只剩下一截冷灰在痛苦地扭曲。她又一次淚流滿面，就這樣沉沉睡去。似乎剛睡著，就聽見門鎖響動。她驚悚地坐了起來，摁亮臺燈，看看表正是凌晨一點。門被咚咚地撞擊著，她扭開鎖，林子涵赤裸著身子擠了進來。

蔣曉慧說，你三更半夜做啥怪呢。林子涵涎著臉皮，將兒子抱至床尾，然后攬過蔣曉慧，倒在床上。蔣曉慧的心被厚厚的盔甲箍住了，只有厭煩和痛苦，她也許已經性冷淡了。蔣曉慧說，我累了，我瞌睡得很。林子涵說，早上你說沒睡夠，不讓我碰。中午你說累得很，不讓我碰。晚上了你又說瞌睡，也不讓我碰。你到底想怎么樣?

蔣曉慧厭棄地說，那要問你自己。你自己的表現太差勁了，讓我寒心。

林子涵已經上火很久了，他閉緊了嘴巴，只用手和身體說話。蔣曉慧怎么也將他推不下去。林子涵已經趴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連腿都動不了了。林子涵說，悄悄地，你聽樓上的動靜。蔣曉慧停下掙扎，仔細聆聽，樓上那聲音時隱時現，若有若無。那有節律的撞擊聲像木槌一樣砸了下來，砸得寂靜的夜晚也咚咚直響。蔣曉慧明白了，林子涵也聽到了那個聲音。他被引逗起性了。

再看莫衛風的時候，蔣曉慧的眼里有了敵視和輕蔑。表面上兩個人笑呵呵的，偶爾也聊些閑話和家常。一轉過身，蔣曉慧的嘴角撇一撇，發出一聲冷笑。

莫衛風更妖嬈了。她裊裊婷婷地拾級而上，見了蔣曉慧總是嗨一聲打個招呼。隨著那一聲嗨，樓道里的聲控燈就識趣地亮了。在昏黃的燈光下，莫衛風的臉像細瓷一樣白而瑩潤，精心描過的眉梢稍稍揚起，淡青的眼睛暈染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媚態。她的衣服變化多端，是那種時髦又低俗的格調。在蔣曉慧看來，低領緊身包臀的羊毛衫是女孩子穿的。女孩子渾身緊繃繃的，穿低腰褲，露出一段小蠻腰很可愛。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成那個樣子就顯得矯情。尤其是，她和男人說話時那種肆無忌憚的大笑，讓蔣曉慧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莫衛風下了班，在外面吃了飯，叫鐘點工來打掃房子洗衣服。自己則不停地打電話，叫人來打麻將。在等人的空當兒，她會姍姍地下樓來，敲開蔣曉慧家的門，和林子涵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蔣曉慧鉆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炒菜做飯。她關了推拉門，聽不見林子涵和莫衛風在說些什么。只見莫衛風搔弄著那金黃的大卷發，表情夸張地嬉笑著，身體也一波三折地跟著搖擺。林子涵嫌兒子玩遙控汽車礙了他的視線，將兒子趕進餐廳。林翔拉開門，鉆進了廚房。林子涵嗬嗬的笑聲也飄了進來。

蔣曉慧對兒子說，乖乖，飯熟了咱娘倆在廚房吃，不給你爸吃。

為什么?林翔瞪大了又黑又亮的眼睛問。

你爸爸的眼睛吃飽了，他不餓。蔣曉慧悄聲說。

人都是用嘴巴吃飯的，我爸的眼睛怎么能吃飯?

去，去。你懂得個啥?反正今晚沒他的飯。

蔣曉慧做熟了飯，和兒子在餐廳里吃了起來。林翔大聲叫，爸爸，吃飯了。蔣曉慧打了兒子一下。兒子還在喊。林子涵進來了，端了碗坐下吃起來。蔣曉慧諷刺他說，哼，你還知道吃飯。美女在你跟前晃，早就飽餐秀色了，還知道餓?

別逗了，人家早走了。林子涵說。

她來干什么?

找我打麻將，三缺一。

晚上，林子涵打麻將徹夜未歸。蔣曉慧摟著兒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的耳朵邊總是欻拉欻拉的聲音。她的眼前總是晃蕩著白色的麻將，耳朵里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她似乎被磚塊大的麻將牌埋住了，怎么掙扎也是徒勞無益了。她摟住林子涵的腿，使勁搖晃著哭道，救我。救我。林子涵神情漠然地踢了她一腳。她痛哭流涕，悲痛欲絕。又地震了，恍惚又回到了去年地震時的情景。她獨自站在大街上，瞪著眼看紛紛亂亂的行人。兒子在哪兒?丈夫林子涵就在眼前，卻怎么叫也叫不動他。他像一個陌生人一樣自顧自地往前走。人們都跑動起來，她怎么也邁不動自己的雙腳。定睛一看，自己的鞋子不見了，鞋子跑丟了。先找鞋子要緊。她竭力定了定神，向四下張望，滿大街都是鞋子，男人的，女人的，皮鞋，布鞋，運動鞋，就是不見自己的那雙鞋。她到底穿沒穿鞋，穿了什么鞋，自己也不知道了。腦子里像塞滿了棉花團，一點兒也想不明白。她一著急就醒了。抬頭一看，房子里一團漆黑。黑暗像墨汁一樣淹沒了她，她感覺自己就像被現實困在了孤島上，沒有一點兒突圍的機會了。七八年時間就這樣一晃就過去了，記憶已經成了黑白相片，散發著歲月的暗黃。前路依舊漫長，她的腳步凝重，神情猶疑，該怎么走，才能柳暗花明?自己的心老了，是被歲月熬老的?抑或是被粗糲的心打磨得沒有了棱角與光澤。一年一年磨下來，晶瑩如玉的心就被磨成了瓦礫。身子也這樣的疲軟和委頓。她撫摩著自己肥厚的肚皮，萎蔫了的雙乳，還有腰上那一圈贅肉。她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她抓起兒子的小手使勁地親吻著。她像一朵已經開敗的花，難堪地凋零在漆黑的夜里。

在這樣的夜里，她幾乎沒有睡意。她的嗅覺、聽覺也分外地靈敏起來，尤其在闃寂無聲的夜晚。耳邊恍惚聽見三樓制造的各種聲響。每當那有節律的撞擊聲暴雨一樣撒潑下來，她的情緒就隨著暴風雨的肆虐而激蕩了。

白天，她的肉體在沉寂著、在等待著。夜晚，她洗漱完畢，早早地上床。哄兒子睡覺后，自己仔細諦聽。她自愿鉆進那曖昧的聲音的網里，像要破繭欲出，卻沒有力氣。她試圖掙扎著逃出那個網，但身體卻心甘情愿地被網縛住。她越掙扎，那聲音的繩索就勒得越緊，直往她的肉里滲?？煳妩c了，樓上的門開了，又啪的一聲鎖上了。蔣曉慧的房子又被震得打了個哆嗦。蔣曉慧光著腳，踱到玄關處，趴在貓眼里往外看。一個男人躡手躡腳地走了下來，聲控燈也亮了。她睜大眼睛，但貓眼里看到的極其有限。她著急了，又跑到陽臺上去，輕輕拉開窗簾，趴在窗子上往下看。一個男人拖沓著腳步走了過去。

每次偷窺她都想看清男人的臉，看清那個在自己的意識里折騰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樣子。可是，男人們走的時候都是凌晨五點，只能模模糊糊看個大概，是胖男人還是瘦男人，是高個還是矮個，都看不清。她不再提心吊膽地偷窺了，她看得心安理得。

又是一個夜晚，三樓傳來的聲音極其刺耳，是皮鞋的篤篤的聲音?還是床在劇烈震蕩?怎么也分辨不清楚。蔣曉慧睡不著，她想上去敲門，又怕挨罵。可是自己脆弱的神經，被那些聲音一下一下擊打著，幾乎要崩潰了。她進退兩難，煞費苦心。她又一次站在陽臺上向院子觀望。忽然聽見林子涵在打電話。她推開主臥門，見林子涵趴在被窩里發短信。蔣曉慧一把搶過林子涵的手機查看短信。

林子涵坐起來說，你發什么神經?三更半夜不睡覺干嘛?

蔣曉慧說，你才發神經呢。三更半夜給誰打電話?

林子涵用手指了指天花板說，那個女人吵得我睡不著，我打電話問她在干啥呢?

蔣曉慧鄙夷地說，拉倒吧。你也想偷腥，別以為我不知道。

林子涵哧一聲笑了，他扔過手機說，你看，你看，我寫的短信，是罵她的，還沒發呢。

蔣曉慧撇了撇嘴說，誰稀罕你?有本事現在就去找她呀。

林子涵罵了一聲無聊，就拽過蔣曉慧試圖親吻。這一次，蔣曉慧沒有拒絕，她打開了自己，伴隨著三樓那一下一下有節律的撞擊聲，她也大聲呻吟起來。

蔣曉慧試圖將全部精力都用在穿著打扮上以排遣心里的寂寞?？伤挠麉s張大了嘴巴，欲壑難填了。買衣服時的沖動剛剛平息，她就倍感無聊了。衣櫥里的衣服都堆滿了，她清理了幾遍，后來就懶得理它了。新衣服穿在身上的自豪和驕傲只能停留三五天。何況穿衣要給人看的。她整天默默無聞，只是一名普通的科員。有時候，新衣服剛穿上身，自己就泄氣了。

寂寞的夜晚很難捱。在寂靜的房間里，在寂靜的陽臺上，在寂靜的門廊里。她戰戰兢兢，但雙眼像貓的眼睛一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她被偷窺的欲望刺激著，左右著。四周太靜了。她手腳冰涼，身體瑟瑟發抖，趴在貓眼里等待著。等了很久，三樓的門響了，皮鞋聲沿著樓梯一路下來。蔣曉慧睜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了任何細節。她緊貼在門上，屏住了呼吸。那人走了下來，在門口頓了頓，鑰匙在鎖孔里快速轉動。蔣曉慧緊抓住衣襟，按住砰砰亂跳的胸口……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