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見到亞當(dāng)先生和夏娃女士了嗎?
很驚嘆導(dǎo)演諾蘭的章法,深入一個人的內(nèi)心,在幾重夢境與潛意識的荒原之上,展開了一套質(zhì)疑人生之真實性的鏡像的敘事。
我曾以一瓶礦泉水為例,闡釋基督徒喝水和其他人喝水有何差異。我怎么喝一瓶水呢?只是口渴,并不足以撐起我與水之間的情感;就像只是被壓抑的性欲,不足以撐起人全部的心理與行為模式。人從來不只是在感官中喝水,人乃是在他的世界觀中喝水。在感官中喝水,是動物本能;在世界觀中喝水,才是人生。耶穌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中的話語。”所謂話語,就是搭建世界觀的梁木。
第一,我懷著一個確信喝水。這瓶水是真實的,我是真實的,我正站立其上喝水的這個世界,也是真實的。《圣經(jīng)》的第一句話,宣告“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諾蘭的故事有一種深切的謙卑,他要表達的是,人作為造夢者和他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無法為他身歷其境的經(jīng)驗的真實性背書。在電影的幾重夢境中,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現(xiàn)實)和人造的世界(夢境)之間,以及作為“上帝的形象”的人(主角柯布的妻子)和作為“人的形象”的夢中人(柯布夢境中的妻子)之間,模糊不清,真?zhèn)坞y辨。如今,不要說死,連喝一瓶礦泉水都構(gòu)成了人生苦難的一部分。但在我的確信中,是上帝為這世界的真實性背書。換言之,如果上帝是真實的,我和我的礦泉水就是真實的。如果上帝是虛假的,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樣虛假。
感謝上帝,最近這5年,我喝每一瓶礦泉水時都是幸福的。我沒有陷入“喝即是不喝,不喝即是喝”的心智危機。我在信心中舉起每一瓶水,即使在高燒41度的夜晚,也未曾懷疑過我的口感,沒有陷入“不喝白不喝”的人生觀。
第二,我在一瓶水中看到了秩序和美。一位弟兄是地質(zhì)學(xué)博士,他說在顯微鏡下,礦石的美驚心動魄。當(dāng)我看見水,就看見了宇宙的法則。水分子里的邏輯,完美勝過造夢者的迷宮。柯布和妻子,留在意識荒原最深的夢境里。那里混沌、虛空,一窮二白。他們無事可做,就說,“要有別墅。”就有了別墅;“要有街道。”就有了街道。50年之久,他們一起慢慢變老,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紐約為模型的幻夢城市。
這對雅賊,是人類靈魂世界的冒險家。柯布最終意識到,他們創(chuàng)造的世界,依然單調(diào)窮乏。后來,他的小師妹蘿莉,曾想象一個將城市對疊起來的夢境,并利用兩面巨大的鏡子,在互相映照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虛假的“無限”。但柯布在這樣的“無限”中活過50年,他知道人可以利用數(shù)學(xué)和幾何,模擬出無限和豐盛的假想。但人卻無法憑著自己,創(chuàng)造秩序,解決“淵面的混沌”;創(chuàng)造生命,解決“大地的虛空”;創(chuàng)造光明解決黑暗;以及,創(chuàng)造永恒解決死亡。
在我看來,這部偉大的電影充滿對人文主義的諷刺和隱喻。皮科,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哲學(xué)家,1486年,他在《關(guān)于人的尊嚴的演說》中提出一個著名命題,“我們愿意是什么,我們就能成為什么。”約翰#8226;卡洛爾在《西方文化的衰落》一書中,把這話視為500年來對人文主義精神最入骨的詮釋。當(dāng)“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的宣告被遺棄后,人類必須自己建一塊磐石;必須憑空創(chuàng)造出如耶穌所說的、可以移山的信心;必須在這自產(chǎn)銷的信心上,創(chuàng)造出一座光明之城。
這就是為什么,柯布夢中創(chuàng)造的那座城市,酷似被扒光了衣裳的紐約。在夢里,人類兼造物主和被造物于一身,偉大的夢想家們遺世獨立,在靈魂的跑馬場上,創(chuàng)造人類的烏托邦。在他們外面,靈魂失喪,日以萬計。在他們腳下,大地巋然不動,災(zāi)禍忽然來臨。但臨了,人們也要扔下一句狠話。就如尼采在最后一本書(《瞧!這個人》)中所寫的最后一句話,“狄俄尼索斯(希臘酒神)和被釘上十字架的人(基督)對決。”意思是,或者基督,或者我自己;或者現(xiàn)實,或者夢境;或者生,或者死。人類從此的命運就是非此即彼,不能同負一軛。
或者當(dāng)死亡來臨,就像海涅一樣高聲呼喊,“溫柔的幻想,把我抱得更緊一些吧,把你的嘴緊貼住我的嘴——把我這彌留之際的痛苦更添上一些甜味。”(組詩《拉撒路》)
“9#8226;11”和《盜夢空間》,是現(xiàn)代人文主義幻滅的一連串事件。拉登曾嘲笑紐約是“無信仰的大本營”,說他的安拉將使“天空無柱石而高高升起”。意思是說,如果美奐美輪的雙塔,如今已成西方無信仰之文明的柱石,“那我就能輕易使你們的文化轟然倒塌”。作為一連串事件,你必須在“9#8226;11”之后的人類場景中理解《盜夢空間》,你也有必要在《盜夢空間》的邏輯下去理解奧巴馬支持在世貿(mào)遺址附近建清真寺。
柯布和他妻子在靈魂的荒原之上,就像第二對亞當(dāng)和夏娃。他們在夢境中50年的創(chuàng)造,象征著人文主義500年來的履歷表,以及回到現(xiàn)實、喝上一杯真實的礦泉水的渴望。但他妻子沉陷在棉花般的時間里,將鑒別現(xiàn)實與虛假的陀螺藏了起來。現(xiàn)實中陀螺會倒下,所以他們特別設(shè)計了一個夢中永遠不倒的陀螺,幫助他們鑒別經(jīng)驗的真實性。后來柯布侵入妻子的夢境,深入意識最深處,“植入”了一個念頭——這是電影的片名和核心觀念。本來是你在做夢,但有人闖入你的潛意識,接管了這個夢,成為你的夢中編劇。他就操縱你的夢境,植入一個想法,卻叫你以為那是自己“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的結(jié)果。
柯布向他妻子植入的念頭,是對夢幻城市之真實性的懷疑。但當(dāng)他們脫離夢境、回歸現(xiàn)實后,這一休謨式的懷疑論卻在妻子的靈魂中如癌細胞一樣蔓延。她徹底喪失了對喝一瓶礦泉水的確信,最終選擇了自殺。這是對《創(chuàng)世記》中撒旦引誘夏娃那一幕,合符《圣經(jīng)》世界觀、又極富想象力的描述。電影說,你無法植入一個道德性的想法,如“你不能去想大象”,這會反而刺激人去想“大象”。你只能植入一個懷疑性的想法,如“其實我父親并不真的愛我”。
這是導(dǎo)演對人類罪性入木三分的洞察。為什么上帝說“惟獨智慧樹上的果子不能吃”,這一觀念沒有“植入”亞當(dāng)和夏娃的靈魂;當(dāng)魔鬼說“上帝的話不一定正確和美善”,他的話卻如三聚氰胺一樣,成功地“植入”了人類的靈魂,以至謬種流傳,直到如今?
這與我喝一瓶礦泉水的第三個確信有關(guān)。從一瓶水中,不但能看見肉身的需要,且能看見這世界對人的需要的滿足。換言之,在喝一瓶礦泉水時,我確信宇宙中愛的存在。就像一個孩子出生,房間中既有尿布,又有奶瓶,柜子里堆滿衣服,廚房里一應(yīng)俱全。假如孩子成長中的每一種需求,碰巧都在房間里找得到相應(yīng)的產(chǎn)品,你怎能想象這房間是自然界偶然進化出來的呢?最合理的解釋是有一對愛他的父母,在出生之前為他預(yù)備了萬事。
最后,柯布在夢中與妻子的幻象對話,這是諾蘭傳遞其世界觀的點睛之筆。柯布說,我為什么能確信這里不是現(xiàn)實,我必須回去。第一,在你身上,我無論多么努力,都看不見那無限的完美和無限的不完美。上帝創(chuàng)造了我的妻子,而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只是她的倒影。我的妻子有“無限”的內(nèi)容,但她的倒影只有“無限”的形式。第二,每當(dāng)我留在夢境中面對你的時候,我都有深深的罪惡感。不是手上的陀螺,而是良心的定罪(guilty),使我分辨出了真實與虛假。
原來諾蘭最核心的觀念,不是數(shù)學(xué)的,也不是哲學(xué)的,而是基督教的。活在罪中,就是活在虛假中。人若不認自己的guilty,人就無法從夢里爬出來,重回真實的生命。
在路易斯的《凱斯賓王子》中獅子阿斯蘭對闖入納尼亞世界的孩子們說,“你們見到亞當(dāng)先生和夏娃女士了嗎?”他說,“這可是一件既讓人覺得光榮又讓人感到羞恥的事。光榮到能使最可憐的乞丐敢于在人前抬起頭來,羞恥到足以讓世上最位高權(quán)重的君王屈身愧慚。”
諾蘭的雄心,是改寫一個亞當(dāng)和夏娃的故事。在真實與虛假的邊緣,描寫他們的光榮和羞恥。但他也可能是魔鬼的代言人,延續(xù)了《黑暗騎士》中的玩世不恭。他讓柯布回到女兒身邊;讓桌上的陀螺一直旋轉(zhuǎn),狠下心就在這里結(jié)束;讓人們乖乖地排隊買票,成功地、玩笑式地把對真實性的懷疑,也“植入”了所有觀眾的內(nèi)心。諾蘭的成功,是對好萊塢“夢工業(yè)”最好的詮釋。從此,所謂電影就是撒旦的課件;而電影院的意思,就是盜夢空間。
柯布的身上有陀螺,心中有負罪感。而可憐的我們身上有什么呢,可以幫助我們從每一部電影中爬出來,在喝礦泉水的時候,開口感恩,花滿枝頭?或者當(dāng)接連兩個公休假期,政府決定向公民“植入”一個想法,用世俗的權(quán)力把“禮拜天”變成“禮拜三”,把“禮拜三”變成“禮拜天”時,我們?nèi)绾我蜓`魂的生物鐘,依然在時間的洪水中有安息,依然知道自己活在哪一個世界?
克爾凱郭爾曾講過一個故事:一匹受驚的馬在道上狂奔,馬背上的人驚呼救命。一輛馬車載著兩個英國貴族,迎面而來。其中一個說,“我出100英鎊賭他會從馬上摔下來。”另一個說,“好,我賭他不會。”于是兩人掉轉(zhuǎn)車頭,與奔馬齊驅(qū),一路護航,為驚馬掃清路障,好讓這場賭博有個公平結(jié)局。克爾凱郭爾輕蔑地說,在他的時代,人文主義的氣象,就連這種英國貴族式賭博沖動都失去了。在亞當(dāng)?shù)墓鈽s和羞恥之間,知識分子們開始站立在醫(yī)院3樓的窗口,觀看別人的生活。
一些偉大的作品,向人類展現(xiàn)永恒的法則和力量;而另一些偉大的作品,卻叫人心神不寧。諾蘭的電影,介于兩者之間。他的《黑暗騎士》和《盜夢空間》就像克爾凱郭爾筆下這兩個英國貴族,以騎士的風(fēng)范和激情,護送一個“9#8226;11”之后的世界,為一個夢幻世界送終,看人類到底是摔下來,還是摔不下來;看柯布到底是回來了,還是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