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呵,阿婆已經到了嗎?讓我們一起和她聊會兒天吧。你們很快就會看到她并不總是誠實的。有時她會翻開自傳向你證明那件事真的發生過,有時只是信口開河。且看她——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是否能騙過你。
人物周刊:你11歲就在報上發表了詩作,當時就認定自己是當作家的料?阿婆:我當時胸無大志。而我姐姐倒是公認的才女,發表過不少小說。福爾摩斯的故事最早也是她給我講的。后來母親送我去學校,老師對我文章的評語是:荒誕離奇且經常跑題。鼓勵我寫小說的也是母親。有一次她拿給我一個練習簿,說:本子開頭幾頁記著要洗的衣服的清單,后面沒用過,你可以開始了。人物周刊: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有了自己是作家的感覺?阿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寫小說是副業,每次填表格,職業一欄除了我引以為榮的“已婚婦女”之外,不知道有什么好寫的。我的確得意地自認為是優秀的偵探小說家,但不覺得這是多高的成就。我婆婆跟我說,“親愛的,你寫得棒極了,不過你應該寫點更嚴肅的?”我總是說,“您說得對,不過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事實上當寫作成為職業后,我就特別想干點“分外的事”。
“二戰”期間我寫得很不少。戰爭初期我感覺隨時會在空襲中被炸死,所以寫了兩本書,一本寫波洛的給女兒,一本寫馬普爾的給丈夫。寫成之后,存放在一家銀行的保險庫,后來都作為正式禮物給了他們。此外我把許多書的版權送給了別人。這要比信手給人開張支票更讓人高興。有些書在很多年里都能給他們帶來收入。
人物周刊:如果沒成為作家,你會從事什么職業呢?阿婆:我喜歡數學,也許會成為一個三流的數學家。或者三流的鋼琴家、歌唱家,因為我喜歡音樂。說不定還能做個護士,我的藥理學掌握得不錯。人物周刊:還沒成名時你也被退過稿,怎么處理退回來的稿?阿婆:重新包好,寄到另一家出版社。人物周刊:成名之后,是不是有讀者寄來稿件請你指教?阿婆:我不會答應。一旦這樣做,你就會埋在那些稿件里一事無成。不過關鍵是你不必對他們說三道四。你的經驗無非是自己如何如何寫,不一定適合其他人。惟一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你想出版,你就得考慮讀者的需要,按一定規矩來。如果你是個木匠,做一把5尺高的椅子誰也不會坐,隨你把它說得有多漂亮。人物周刊:大多數時候,你的生活波瀾不驚,怎么會想象出那么多謀殺故事的?阿婆:我有很多練習本。沿著大街散步或逛街時突然有了絕妙的構想,我會當即在練習本上記下來。此外我還會記下在報紙上看到的狡詐的案件。當然,你還得有些想象力。人物周刊:我覺得你的有些小說算不上真正的偵探小說。阿婆:有時我會寫一些驚險小說,相對來說這要比寫偵探小說容易得多。人物周刊:后來你有沒有意識到波洛和馬普爾出場時的年齡都太大了?如果小說時間和現實一致,他們差不多都活了120歲。阿婆:后來我意識到了。我應該按《哈利#8226;波特》的路子來寫。人物周刊:為什么兇手們很少考慮殺死偵探以自保?我們知道福爾摩斯是個拳擊好手,而波洛和馬普爾自衛能力并不強。阿婆:你知道波洛和馬普爾的故事出版后,有多少在本國英語從來過不了四級的外國移民和一輩子都在織毛衣的柴郡鄉下老姑娘寫信給我,說他們從此感到生活有了嶄新的意義嗎?很多人以為波洛和馬普爾的故事是通俗讀物,事實上它們有比娛樂大眾更重要的任務。我想通過一位英語蹩腳的外國人及一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偵探領域戰無不勝的故事傳遞兩個積極信息:英語四級過不了并非世界末日,以及剩女也有出頭天。因此我刻意弱化了偵探面對的危險。外國移民和老姑娘們一般身體都不會太好,你當然不希望你的作品讓剛剛重新鼓起生活勇氣的他們再次受到驚嚇。人物周刊:馬普爾小姐成天織毛衣,都穿在誰身上了呢?阿婆: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每次出現時都在散步,你怎么不問切斯特頓布朗神父一年四季這么散步,怎么還那么胖?人物周刊:為什么波洛是個單身漢,馬普爾是個老姑娘?你沒考慮過讓偵探發生些情感糾葛嗎?阿婆:我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婚姻是埋葬偵探的墳墓。美滿的婚姻讓人成為俗人,不美滿的婚姻讓人成為兇手,總之婚姻不會造就反而毀滅杰出偵探。至于偵探的情感糾葛,如果我在偵探小說里把情感也寫了,我那些浪漫小說賣給誰去?人物周刊:美國總統(當然那是后來的事了)里根演過你筆下的偵探湯米,你對他的演技有什么評價?阿婆:我對他的演技沒意見,不過他當選總統太晚了,我沒能看到。人物周刊:小說中那些“為藝術獻身的人”,也就是被謀殺的人,似乎很難被記住,至少不像兇手那樣容易被記住,這是為什么?阿婆:偵探小說第一準則是:尸體一定要盡早出現。每個讀者一打開書就在期待尸體,20頁還沒出現尸體,就會有人上網發帖《阿加莎#8226;克里斯蒂你的作品如此乏味是為哪般》。既然尸體要出現得早,自然沒有太多筆墨去刻畫他/她的性格、講述他/她的人生。相反,偵探小說準則二是:兇手越晚出現越好。于是我有整本書的篇幅刻畫兇手的性格、講述兇手的人生。這是兇手永遠比受害者更有人氣的原因。人物周刊:你從不擔心有人模仿小說中的犯罪手法嗎?你不擔心,比如,有女人看了你的小說去投毒?阿婆:好像真的有這種事發生過。在此我借貴刊呼吁所有愛我和我的小說的讀者尤其是女讀者要保持節制,要相信保守黨,相信英國政府,相信法律,不要讓憤怒代替你做決定,不要輕易走上犯罪道路。人物周刊:你的小說似乎從沒提過占星術,這不是一種很有趣的神秘元素嗎?阿婆:我還沒提過外星人呢,外星人也既有趣又神秘。人物周刊:哪些作品最令你滿意?阿婆:你可以在網上找到各種排名,包括“阿加莎本人認為最好的N部”。不過,據說按照現在的理論,作者對自己的作品最沒有發言權了。人物周刊:你怎么評價其他類型的偵探小說?比如硬漢派或者社會派。阿婆:枯燥、壓抑。男人、男作家有時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人物周刊:你以筆名發表過浪漫小說,這些小說的人物會愛看你的偵探小說嗎?阿婆:浪漫小說主人公當然看浪漫小說。我很喜歡中國的《石頭日記》,黛玉林和寶玉賈不就讀《發生在西邊客房的故事》嗎,他們不會去讀《大唐狄公案》的。人物周刊:你對愛情怎么看,你的偵探小說似乎沒有什么浪漫元素?阿婆:事情往往是這樣:一個小伙子愛上了你,而你并不愛他,他馬上變得乖順可笑——男人們墜入情網時,總設法表現得像一頭生病的綿羊。假如你喜歡這個小伙子,看見他這樣就會受寵若驚;如果你并不喜歡他,就要把周圍的草給拔光,別給他什么機會。我說過了,我也寫浪漫小說,用別的名字發表。人物周刊:1926年你的離家出走成了新聞事件,你愿意告訴我們出走的理由嗎?阿婆:我可以提供一個有審美價值的版本。你讀過霍桑的小說《威克菲爾德》沒有?你應該去讀一下。人物周刊:據說第一次婚姻失敗后你很怕再次嘗試?阿婆:當時有人跟我說,即便不結婚,我也應該找情人,問題只是在找一個還是找幾個之間做選擇。有時我覺得他說得挺對,無論選擇哪種都比結婚強。多幾個情人就不容易傷心,只有一個情人往往令你傷心,但也絕沒有丈夫那樣叫人心碎。許多女人遲早會認識到這一點:惟一能真正傷你心的人就是你丈夫。
好笑的是,有次在船上一個意大利人問我臥艙號,我告訴了他。結果半夜他來找我了。據說問臥艙號是意大利人的習慣,意思就是“能否去你臥艙”。他堅持要留下來,我們吵起來,最后他離開時惱羞成怒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我。
人物周刊:后來你怎么會跟比你年輕14歲的馬克斯結婚的呢?阿婆: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轉變。假如初次見面我就想到他可能成為我丈夫的話,我就會加倍小心,決不輕易建立良好的關系。我沒料到后來會那樣。另外我孩子很喜歡他,毫無顧忌地設想著他成為她父親帶來的好處。后來我才知道,他竟然和我外甥是同學。人物周刊:你是偵探小說家,你第二位丈夫是考古學家,這組合有點奇怪?阿婆:一點也不。偵探小說家感興趣的是剛剛發生的死亡;考古學家感興趣的是發生已久的死亡。我是一個對考古頗為了解的業余愛好者。許多年前我曾憂郁地說,可惜年輕時沒學考古,否則會對丈夫的工作更有見地。他說,難道你不認為現在你比任何一位英國婦女都了解史前陶器嗎? 人物周刊:學者丈夫看不看你寫的小說?阿婆:原先他從不看小說,和我結婚后毅然捧起來讀。對他來說“輕松讀物”是深奧的考古學著作,因此他看我的小說時愁眉苦臉的樣子很好笑。不過我可以驕傲地說,他堅持了下來,后來似乎也樂在其中。人物周刊:一個女人理想的伴侶是偵探還是考古學家?阿婆:文學史上最杰出的偵探往往孑然一身。因為沒人愿意和他們結婚。和波洛一起生活?你會每天都有一種自己是罪犯或正在成為罪犯的感覺。而且,我認為和一個偵探長期同居,的確有可能將一個善良的公民逼成最兇殘的罪犯。
至于考古學家,嫁給他們也有風險。他隨時會嫌棄你不夠老,比不上他新挖出的一具1500年前的骷髏那么有收藏價值。
人物周刊:各種身份的人都在你的小說中當過兇手,但似乎還有一種沒有嘗試過:讀者是兇手。阿婆:現實生活中這很可能發生。如果你們不買我的書,說不定我早就餓死了。人物周刊:哪些讀者的熱情給你留下深刻印象?阿婆:一次我坐著卡車穿過摩蘇爾(伊拉克第三大城,尼尼微省的首府),交警突然一揮指揮棒叫車停下來,喊著“嬤嬤、嬤嬤”跑到車前,抓住我的手搖晃著說,“見到您多高興啊,我是阿里,我是跑堂的阿里,記得我嗎?我現在當上警察了。”就這樣,每次開車路過那里,阿里一認出我就命令車流停下,我們相互打招呼,他讓我門的車優先通過。人物周刊:你對中國讀者有什么話說?阿婆:你們應該學好英文,原作比譯本有趣多了,錯別字看起來也更像一個生詞。人物周刊:出身、財富、才華這三者,你最在乎哪個?阿婆:我父親是美國人,當時大家似乎認為美國人都是富翁。我祖父倒的確是,但到我父親就只能湊合著撐起門面了。小時候我有種自卑感,因為意識到我們家并不富裕。就像拿到一手不太好的牌,只能盡心籌劃一張張打出去,而不能大手大腳。但我并不嫉妒家里比我有錢的孩子,我看得更重的是家世。人物周刊:你有什么長處和短處?阿婆:短處是沒有運動才能,口頭表達能力不好,而且易受暗示影響。假使今天是星期三,你反復跟我說是星期四,我真會相信。長處是會寫作,有點音樂才能,不過只到能為獨唱的人伴奏的地步。遇到問題能臨時想辦法湊合——這本事可很有用。我還可以自詡干家務事頗有一套。人物周刊:你很少作演講或接受采訪。阿婆:小時候家里人都說我反應遲鈍。直到12歲我才發現我反應不比一般人慢,是家里的標準太高了。我的口頭表達能力一直不太好,這也許是促使我從事寫作的原因之一。成為作家的好處是你能獨處,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雖然時常焦慮、頭痛,卻不至于在公眾面前當場出丑。我沒有在公開場合表現自己的資質,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人物周刊:這輩子最讓你激動的事是什么?阿婆:一是擁有自己的轎車,二是和女王在白金漢宮共進午餐。這兩件事情都是我以為絕對沒有可能發生的。人物周刊:你活了86歲,和你的外祖母一樣長壽。阿婆:我外祖母年輕時,弱不禁風是時尚。她和她姐姐總爭著說自己身體虛弱。結果姨婆活了92歲,外祖母活了86歲。我成年后,姨婆煞有介事地告訴和我接觸的青年男子,說我有多么虛弱。所以他們時不時地問我:你不會著涼了吧?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死亡?阿婆:生孩子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可能會死。如果那樣我會很傷心的,我熱愛生活。不過到了晚年我變得比較平靜。我很欽佩愛斯基摩人的死法。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孩子給母親準備好一餐豐盛的飯菜,之后她便獨自踩著冰雪離去。這種告別生活的方式真是充滿尊嚴和決心呵。當然,寫下這些詞句是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