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淚的悲傷
千百年來多少人曾在我窗下走過,卻都與我毫不相識;在我的生命中真正留下痕跡、帶來歡樂和痛苦的,是那些與我共享著基因、思想,與我彼此相識、相互回應的人
來瑞士很多天了,一直沒動筆,發生了很多事,不知道從何寫起。今天我們換了一個位于Hauterive的旅館,一共不到10個房間,安靜得很。我在頂樓上,房間的天花板是倒V型,我坐在一張很老的桌子前,椅子后背上刻著:1734。是開玩笑嗎?跑到樓下問主人,他說這原是農場中的一棟房子,有500年的歷史。200多年來誰坐過這張椅子?想過什么?我不想有“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感嘆,但今天在日內瓦歷史博物館的確第一次看見了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和莎草紙,莎草紙被鑲到了鏡框里,可許許多多4000多年的石板就赤裸裸地擺在你面前,無人顧及。我對4000年的東西深感敬畏,突然想到太陽、地球都幾十億年了,為什么沒感覺呢?也許有了人類活動才出現讓我們敬畏的歷史:就像誰在古埃及畫了那畫,就像誰坐在椅上不自主地呼吸。
我想起我姥姥每天很早就起床,坐在沙發最里頭,翹著二郎腿抽煙,一聲都不發,怕影響我們睡覺。后來我一聞煙味就頭疼時,她就到陽臺去抽。我朝她笑笑她才發出聲音,“笑什么啊?”姥姥家有兩扇窗戶,朝東,朝南,陽光很強烈,我睡不著的時候,總能聽到姥姥氣喘吁吁的聲音,那是她買東西回來上樓,在廚房跟我媽媽或舅媽講她買到了什么好吃的、多少錢。
她記憶力非常好,20歲的事情能記得一清二楚,她有些故事不斷地給大家講。早晨,她只要醒了就起床,躺不住,在沙發上坐的時間長了就很無聊,和第二個起床的——通常是我媽媽,講那幾百段故事中的一段。她說話影響我睡覺,我在半睡半醒中接上她的故事繼續講,并使用她的語言,她就呵呵地笑。
我的印象中,姥姥什么病都懂,經驗太豐富了,不管誰有不適,她馬上能說出來如何治療,并能準確判斷出需要上醫院的狀態。她手勁很大,家里幾乎所有人都被她用民間療法治過,頭疼揪脖子,嗓子疼揪嗓子。我能想象當她自己病痛來臨時是多么無助和失望。病床上的她經常問我們她得了什么病,為什么藥吃了這么多還不好。她哪里知道,醫生都很難判斷一個腫塊是什么類型的。
姥姥很堅強,但又很容易被感動哭。有次我從香港給她帶回一塊表她就哭了。她經歷過太多事,包括死亡,看起來并不畏懼。鄰居老王太太幾年前去世,被抬下樓,她還看著她,拉起她的手,她們是很多年的好朋友。她還給我們描述老王太太逝世后安寧的表情和手。而最近病床上的她經常流淚。
我上次打電話給她是來歐洲的前一天,她已經間歇性失憶了,我不肯定她是不是知道我是誰。電話里我讓她好好養病,說,我回國就去看你。她說她很好,最后還說,“謝謝你啊。”這是對遠房親友說的話,她很可能不知道我是誰了,我不知道如何接話,就沒有和她說太多。老姨說她已經有點糊涂了,我很難過,想,如果她不認識我了,我去看她,對她又有什么幫助?在世界上我和她的聯系就中斷了。
我忐忑地上了飛機,希望回國后馬上能去看她;但又害怕去看她,她的病情就是最近幾天才嚴重的,她痛苦的樣子我永遠都會記住。到歐洲的第3天,睡覺前發短信給媽媽問姥姥的病,之后把手機調到靜音,睡下了。
夜里煩躁不安,反復夢見自己看短信回復:媽媽回復說姥姥很好。凌晨夢見姥姥兩次。第一次她躺在沙發上朝我微笑,黑色的側影;第二次夢到我扶她到床上,幫她翻身,她很瘦,但很重。早晨起床看短信,媽媽說姥姥病危,我的心就一直懸著。我不喜歡家里人不告訴我實話。1997年9月13日大姑逝世,我“十一”回家才知道。死亡似乎就等于一句話,而且沒有任何預兆。
我經常做夢,但一直沒夢見過姥姥,我想,難道是姥姥在夢里和我道別嗎?一天都在瑞士的一家公司談事情,下午,短信響了,媽媽的短信:“姥姥于9月11日上午11點50分安詳地走了……”我就怔住了。一個生命的離去,一個給了我1/4基因的老人的離去,難道就等于一句話嗎?只要沒有這句話,一切都還有可能。而如今記憶中的一切永遠成為記憶,我將再也看不見穿著對襟紅毛衣的姥姥腰板筆直地坐在沙發里,給我們講她的故事。她的音容笑貌至此只能從相片和回憶中追尋。大家有了什么變化,世界有了什么變化,她不再知曉、評論。相伴61年的姥爺再也見不到她,叫了幾十年“媽媽”的那些兒女再也聽不到回答。
最可憐的是我,連表達傷悲的方式都沒有,在異國陌生村落的閣樓里悲傷著、痛苦著,只能用短信和短暫的電話問詢。我不知道為什么媽媽遲了10個小時才告訴我,是故意的,還是通訊問題;我不知道一切細節,沒法參加出殯,沒法與家人用撕裂的呼號或是平靜的淚水、深沉的思念來祭奠、銘記我至親的人的離去。
我多想在家人最需要時,抱著姥爺,抱著媽媽,抱著舅舅,抱著老姨,抱著表哥表妹安慰他們,和他們一起哭。我很悲傷,卻沒有一滴淚,而我所有的親人正在不停流淚。我不愿在他們流淚的時候望著樓下的一盞孤燈,守著羅馬時期的古道,安靜得只聽到電腦風扇的聲音。千百年來多少人曾在我窗下走過,卻都與我毫不相識;在我的生命中真正留下痕跡、帶來歡樂和痛苦的,是那些與我共享著基因、思想,與我彼此相識、相互回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