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去我在神木干縣委書記,只能說管好自己,不能說‘神木模式’應該在全國推廣,那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現在,我可以說了,全國任何一個縣,都可以推廣、借鑒‘神木模式’。”
□“你想想看,我們神木,搞全民免費醫療,一人一年報銷額度從400元起到30萬元止,一年下來,人均才400元,也就是一個縣少蓋半座樓、少修半條路的事,哪個縣掏不起這個錢?”
□“其實,關鍵不是有沒有錢,而是一把手的執政理念問題!”郭寶成說,他曾經寫過一首詩,里面有一句話,很多人認為說到了點子上,那就是:“醫病醫貧醫天下。”
準備了9頁講稿,臨到發言,郭寶成還是即興發揮起來:“人民群眾幾千年來看病貴、看病難的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溫總理在人大報告中也講,這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
郭是陜西省榆林市的人大副主任,幾個月前,他還是神木縣縣委書記,脫稿演講是他的習慣,照本宣科他“覺得沒意思”。
9月10日,應邀參加上海世博會“經濟轉型與城鄉互動”論壇的他,由于談到神木的“全民免費醫療改革”,點燃了聽眾的興奮點,短短十來分鐘的發言,不斷被臺下熱烈的掌聲打斷:
“簡單一句話就是,我們縣里面的農民、市民、職工、干部,包括縣委書記,只要交了一定的農卡費用,其他費用全部免費。使我們的農民和國家公務人員一樣,在這一領域里享受到了公平待遇。”
“我覺得,一個社會的發展,一個地方的發展,是綜合協調的系統。我們為什么不能把發展成果讓我們的老百姓來共享呢?我們為什么一味去追求GDP增長,而不顧民生的艱辛呢?”
吃飯時,一位德國籍的華人女士,得知“老郭”就是推動神木“全民免費醫改”的縣委書記時,大聲贊嘆:“你做的事情太好了,要是多出幾個這樣的書記,老百姓就有福嘍!”
遺憾的,這位“神木醫改”的幕后推手,3個月前已經退居二線,到榆林市任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了。“我將盡我所能,為全民免費醫療的推行鼓與呼。”在世博論壇上,他向聽眾這樣表示。
一個窮縣的資源富路
“我這個縣,在陜西面積最大,由于以煤炭為基礎的化工產業發達,經濟總量,抵得上陜西全省五分之一。”在郭寶成2000年當上縣長兩年后,昔日的貧困縣,終于摘掉了貧困的帽子。
郭寶成1997年到神木縣工作的時候,那還是一個窮縣,全年財政收入才7000多萬元,戴著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1994年,神木曾是國家“八七扶貧計劃”確定的重點扶持貧困縣之一。
當地人形容說:“70年代末,80年代初,基本上冬酸菜,夏野菜,主糧不夠瓜菜代,早晚喝菜粥,中午吃個窩窩頭,一天三頓難見油。好點的人家,幾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上世紀80年代中期,這片革命的熱土上,人們最奢華的夢想是擁有“老三樣”:自行車、手表和縫紉機。
一個故事是,1984年5月,在發現世界級的特大煤田——“神府煤田”后,原煤炭部部長于洪恩來到這里,鎮政府的官員傾其所有招待這位大人物。結果,端上桌子的下酒菜,是幾個水果罐頭,一海碗燉羊肉!
范仲淹的《漁家傲#8226;麟州秋詞》這樣描寫這片土地:“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楊家將的故事在當地廣為流傳,據說,名垂青史的楊繼業父子就曾駐于此,鎮守邊關。
上世紀80年代發現的煤海改變了神木。
1982年,陜西185煤田地質勘探隊報告說,在陜西神木、府谷、榆林等789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蘊藏著877億噸煤。兩年后,新華社發出一條電訊:“陜北有煤海,質優易開采”。消息披露后,震驚世界。
現在,從榆林一路向北,經神木,跨過烏蘭木倫河,到內蒙古上灣,直至鄂爾多斯,這條200多公里的狹長地帶,被譽為中國的“能源走廊”。鄂爾多斯,被稱作“大漠上的迪拜”;而榆林,則被冠以失落的“中國科威特”。
郭寶成介紹,在神木76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已探明煤炭儲量500億噸,儲煤面積達4500平方公里,且煤質優良、埋藏淺、易開采,保守估計最少可以開采200年。截至2008年底,神木已成為全國第一產煤大縣(億噸級)。
“我這個縣,在陜西面積最大,由于以煤炭為基礎的化工產業發達,經濟總量,抵得上陜西全省五分之一。”在郭寶成2000年當上縣長兩年后,昔日的貧困縣,終于摘掉了貧困的帽子。
一個“沒投資、不需回報”的縣委書記
2009年,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年齡大了,膽子也大了。反正快退休了,有一天權力就要為老百姓辦點實事。”
農民出身的郭寶成常說的一句話是:我這個縣委書記,得來時沒有任何“投資”,所以,提拔干部也不需要任何“回報”。
在9月10日的上海世博會論壇上,他接過素有“天下第一村”之稱的華西村老書記吳仁寶的話頭,說:“剛才吳仁寶老書記說他是農民,那我就是農民的兒子,我祝神木縣幾十萬人民群眾生活富裕、健康、和諧、幸福。”
2009年,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年齡大了,膽子也大了。反正快退休了,有一天權力就要為老百姓辦點實事。”
這就是他樸素的權力觀。
1955年,郭寶成出生在陜西定邊一戶普通農家,這個有著6個子女的大家庭,生活艱難——讀高中時郭寶成很多時候要靠掙工分來養活自己,他“一年能掙1000多個工分,養活自己沒問題”。
1975年,“文革”結束的前夜,郭寶成穿上軍裝,成為武漢軍區的一名汽車兵。“在部隊呆了5年,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得了個三等功,還在《解放軍報》上發了篇小文章,后來就退伍了。”
由于會駕駛技術,回到農村生活的郭寶成很快被公社農技站看上。接著不久,因寫字漂亮、愛舞文弄墨,他又被公社相中。繼之而來的好事是:文筆出眾的他,被縣領導選中,調到縣政府辦公室寫材料。
一寫就是10年。
郭寶成至今仍記得,抽調到縣里工作的第一天,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交代他為縣委副書記寫第二天的發言稿,時間很緊,卻趕上“勞動日”,全體干部都要下地干活。組織部長的意思是:小郭有緊急任務,就不要去了。
剛去,年輕的郭寶成不想搞特殊,就“趁著挖地的功夫打腹稿”,等組織部長吃完晚飯回來,他“將稿子一氣呵成了”。
1992年,37歲的郭寶成,“沒花一分錢”,被提拔為政府副縣長。又過了13年,這位以書法為樂、以寫古典詩詞為趣的人,成了神木縣的一把手。
沒事的時候,郭寶成喜歡看書、下圍棋。上世紀80年代,在甘肅省委黨校兩年脫產學習期間,光讀書筆記,他就做了100多萬字。在縣委書記任上,他還親自寫了《孫子兵法與治縣》、《論語與治縣》等大塊頭文章。
一次,時任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的王滬寧到神木考察。在飯桌上,他問起郭寶成:“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可能是覺得我說話還可以吧,所以問我。我坦率地回答:‘沒上過大學,但讀過不少書。’”郭寶成笑著說。
“在中國,還是一把手政治,很多事情要一把手同意才能干。”郭寶成說,這也可以回答為何多年前他就開始搞改革。
“悄悄先干起來”
“為什么要悄悄地干呢?”
“擔心阻力。你想,在中國官場,這么一個縣,突然報上來全民免費醫療方案,領導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同意了,其他縣怎么辦?不同意,我這不就白忙活了?”
擁有了“一把手”的權力,郭寶成開始按照自己的思路治縣。他的一個觀點是,經濟發展了,要讓人民群眾都能享受發展的成果。
新政先從教育開始。
2005年,神木縣在陜西率先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兩免一補”,后改為“五免一補”:免學雜費;免教科書費;免作業本費;免食宿費;免電教費;對農村中小學寄宿生全部給予生活補助,每人每年600元。
2008年,神木實施了全面覆蓋城鄉、包括高中在內的12年免費教育,并且對學生給予每人每天5.5元的生活補貼。
“算是每天管一頓中午飯吧。”郭寶成說。
貧困生上大學的問題,他也考慮到了——“縣里搞了一個慈善協會,有6000多萬的經費,每年掏出幾百萬,對考上大學的困難娃娃進行補貼。”
對于孤殘兒童,郭寶成專門成立了一所學校,教給這些先天抑或后天有缺陷的孩子以技能。“讓他們做一些手工藝品,以高于市場價的價格,賣給一些熱心公益的老板們。”
對于一個縣城而言,住房這個問題并不突出。所以,在解決教育問題后,郭寶成的精力轉向了醫療。
“在農村,很多家庭,如果沒有病人,家里有個幾萬元的存款,日子算過得不錯了。但如果有一個病人,全家都受拖累,很快就會陷入貧困的絕境。”
2008年初,“神木縣康復工作委員會”成立,郭寶成的想法是借助日漸雄厚的財力,為全縣民眾解除醫療的后顧之憂。
“我呢,就兼著這個委員會的主任,調了一個衛生局既懂醫又懂藥的副局長任辦公室主任,開始了大規模的調研。這是個繁瑣的工作,一年一年地查,看全縣有多少人,每人大概需要多少錢花在醫療上,有了準確數據,才能決策。”
多年的工作經驗告訴他,在具體措施還沒有開始實施之前,只能悄悄地干,等“干上一年半年的再說”。
“為什么要悄悄地干呢?”
“擔心阻力。你想,在中國官場,這么一個縣,突然報上來全民免費醫療方案,領導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同意了,其他縣怎么辦?不同意,我這不就白忙活了?”
大規模的調研,證實了郭寶成的想法——縣里面每年只需要拿出1.5億元,即可實現“全民免費醫療”。這對于當時已經擁有二三十億財政支配能力的神木而言,“完全不是問題”。
2009年3月1日,在調研了一年零3個月后,《神木縣免費醫療實施辦法(試行)》開始實施。“本來說是要在2009年的元月開始施行,后來投資兩個億的縣醫院搬遷沒有按時完成,拖了3個月。”
“神木醫改”的超規格媒體關注
在央視節目播出后,榆林市的領導隨即找到了郭寶成:“你看,中央臺都這么說了……”
“其實,領導認為我給他捅了婁子。”郭寶成說。
身高1米8零的郭寶成自嘲為“傻大個”、“山野村夫”,可他不是莽漢,他有“偷偷干”的策略——2008年9月,中央書記處書記、中組部部長李源潮陪同胡錦濤主席到神木考察。其間,李源潮問郭寶成:“你的富民政策還有哪些打算?”郭寶成回答:“實行12年免費教育后,很快就要實行‘全民免費醫療’和免費供養孤寡殘疾人。”
對于郭寶成的這個回答,李源潮很高興地說,你的這個想法很好,但與免費教育不同,免費醫療要慎重,要把制度設計搞好。
“當時,陜西省的領導,榆林市的領導,都在場,盡管沒有向上面打過一個正式的全民醫療免費的書面報告,可是我要干什么,都提前說了啊!”
結果還是出乎意料,盡管從未聲張,“神木醫改”還是得到了超規格的媒體關注——“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新華社等200多家媒體,法國《世界報》、新加坡《聯合早報》等海外媒體,均大幅報道……”
“簡直是狂轟濫炸,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接受了多少家媒體的采訪,到了后來,都不出來說了,讓宣傳部的人擋著。”
郭寶成不大理解的是,一些媒體從一開始就對“神木醫改”充滿質疑。如《神木免費醫療疑似大躍進》,指出“重大政策出臺的時候,除了理想主義的動機,決策部門需要更多現實的思索和科學的考量”。
《醫療需要保障而非免費》認為,“與其不現實地推行全民免費醫療制度,不如腳踏實地地建立切實可行且真正讓民眾受益的基本醫療保障制度,不斷擴大基本醫療保障制度的覆蓋面,逐步提高基本醫療保障制度的保障水平。”
“就連榆林市的媒體,也跟著其他地方的媒體說,我們神木醫改陷入尷尬。你說 ,我們為老百姓干事,財力足夠,有什么尷尬?”時至今日,郭寶成依然憤憤不平。
讓郭印象深刻的,是中央電視臺的“新聞1+1”,在這檔名為《神木:免費“午餐”的味道》節目中,一個評論員對剛剛實施兩個多月的神木全民免費醫改,基本持否定態度:“我覺得生活中好多事情是聽上去很美,不一定做起來很美,一個再美好的愿望如果沒有一個美好的制度去做約束,甚至有可能事與愿違。”
“你看得出,這里面漏洞太多了……我覺得它要很好地去彌補這里存在的漏洞,繼續把神木當成一個神話,留在我們的夢想當中,讓大家一起看,會不會調成一個我們期待的未來,對其他的地區都有借鑒意義。”
在央視的節目播出后,榆林市的領導隨即找到了郭寶成:“你看,中央臺都這么說了……”
“其實,領導認為我給他捅了婁子。”郭寶成說。
一個無須言明、違背官場潛規則的是,作為一個縣委書記,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使得郭寶成名聲遠播,風頭遠超諸多省、市領導,很多同僚“心里酸溜溜的”。
在隨即召開的榆林市委常委會上,郭寶成接連說了5條為“神木醫改”的辯護意見,無人接話。
“他們沒想到我做了那么充分的調研,所有的質疑,我們都提前想到了。”郭寶成說,后來,還是市委書記發話:算了,神木全民免費醫療這個事,只是向各位通報一下,暫時不做結論。
“中國人就是這樣,當官的坐高檔車,住五星級賓館,吃著山珍海味,沒人說什么,為老百姓搞個免費醫療就不正常了?”
“醫病醫貧醫天下”
“神木全民免費醫療肯定會繼續,不然人民不答應——每個官員都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不繼續,神木40多萬老百姓不答應。”
在2009年5月份的媒體質疑風暴過去后,國內對于“神木醫改”的聲音,更多地轉為了支持與贊揚。
“剛開始是媒體到神木采訪,后來,就慢慢變成了各地來的考察團,絡繹不絕。”郭寶成說。
今年6月11日,尚在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的他,突然接到市委書記派人打來的電話:“老郭,到市里來一趟,書記找你有個事。”
一見面,才知道,他的這個神木縣委書記到頭了——市委書記告訴他:“老郭,你別有什么想法,省委常委會研究了,決定免去你神木縣委書記的職務,建議任命為榆林市人大副主任。”
“之前沒人找我談過話。”郭寶成說,“定下來再告訴你”,按照正常程序,到了明年,神木縣才換屆,“按說,我這個55歲的年紀,有的人退二線也有人不退。”
郭的離任,讓他為之工作了13年的神木縣百姓惋惜不已,“很多人寫聯名信挽留”,網上也有人發帖:“神木縣委書記郭寶成退休了怎么辦?”
郭寶成自己倒是無所謂,他說,“神木全民免費醫療肯定會繼續,不然人民不答應——每個官員都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不繼續,神木40多萬老百姓不答應。”
“過去我在神木干縣委書記,只能說管好自己,不能說‘神木模式’應該在全國推廣,那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現在,我可以說了,全國任何一個縣,都可以推廣、借鑒‘神木模式’。”
“你想想看,我們神木,搞全民免費醫療,一人一年報銷額度從400元起到30萬元止,一年下來,人均才400元,也就是一個縣少蓋半座樓、少修半條路的事,哪個縣掏不起這個錢?”
“其實,關鍵不是有沒有錢,而是一把手的執政理念問題!”郭寶成說,他曾經寫過一首詩,里面有一句話,很多人認為說到了點子上,那就是:“醫病醫貧醫天下。”
“神木醫改”
2009年3月1日,神木在全國率先推行全民免費醫療改革:凡是擁有當地戶籍并參加醫療保險的城鄉居民患者(占當地人口的99%點多),在指定的鄉鎮醫院住院開支200元以上、縣級醫院住院開支400元以上部分,均由縣財政埋單,每人每年的醫療費用最高可以報銷30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