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歲入黨,經歷過革命時代的鐵與血,老人鐘沛璋在當過新聞人、新聞官員之后,如今回歸為一名“社會公民”?!拔乙呀洘o欲無求,只想講幾句真心話。”
柔和的光線灑了進來,房間里很溫暖。
藍白相間的花格子睡衣,滿頭短密的銀發,86歲的鐘沛璋,安靜地坐在客廳寬松的沙發上,背有些駝。前一段時間因為骨關節和前列腺出了點小問題,在入院治療將近一個月后,三天前他才回到家中。
登門拜訪的那天下午,82歲的老伴陳敏一邊開門,一邊微笑著提醒,老人還在康復期,體力不是很好,不能長坐,但他非常希望與我們聊聊天,而且為了這次早就約定的采訪,他耐心做了準備,甚至提前半個小時,就坐到沙發上等著了。正在看的書和用來圈畫評點的水筆,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濃重的上??谝?,不緊不慢的表述,雖然面容有些許倦怠,但眼神堅定平和,思路十分清晰。在偶爾談到某一感興趣的話題時,他會像個老朋友一樣和藹地說:不知道我講的對不對,你可以談談你的觀點。
“我已經無欲無求,只想講幾句真心話?!焙认乱豢诶习檫f過來的熱茶后,鐘沛璋開門見山地說。
臥病不敢忘國憂
在茶幾上緩緩攤開這些年里陸續寫作的文章,鐘沛璋一邊講解,一邊總結說,在這即將過去的一生里,他大致上只做過兩件事,一件是干革命,另外一件是做新聞。
鐘沛璋在媒體界干了大半輩子,1946年在上海創辦中聯廣播電臺,并任臺長;1948年起任《青年知識》半月刊主編;1949年后負責創辦上?!肚嗄陥蟆?,任總編輯,后任《中國青年報》副總編輯、副社長。離休前,他是中共中央宣傳部新聞局局長。鐘沛璋的名字最近一次在媒體上集中傳播,是因為他寫了一篇批評某省高官“奪筆”事件的文章。
“我當時在住院,電腦沒看,但是也有年輕同志到醫院去看我,所以,這個信息我也很快知道,由此就寫了這么一篇東西。” 鐘沛璋說。住院是因為前列腺問題,還有腿不能走路,周身乏力,就到醫院檢查,住院一個月。
由于身體原因,親自提筆書寫還不太方便。所以文章“在一位同志的幫助下”完成:由病榻上的鐘沛璋口述,這位同志代為整理。
這篇署名“中宣部新聞局前局長鐘沛璋”的文章,先是在《財經》雜志所屬的《財經網》上發布出來,學術網站“選舉與治理網”也同時掛出,之后再被網絡和平面媒體迅速轉載,引起巨大反響。
“但我聽說,后來又被陸續刪除了?!鳖D了頓,已有70多年黨齡的鐘沛璋長嘆了口氣,接著說,“現在的官員,聽不進不同的聲音,好像只要有不同的聲音,就會影響社會穩定?!?/p>
這不禁讓他想起30年前?!拔以凇吨袊嗄陥蟆分鞒止ぷ鞯臅r候,當時的商業部部長王磊吃霸王餐,一桌飯只付一個湯的錢。最先是餐廳的炊事員陳愛武表示不滿,舉報揭發了王磊。當時我知道了之后,就派《中國青年報》兩名記者去采訪,報道了這件事情。”
鐘沛璋還在《中國青年報》發了一篇社論,又在《人民日報》上寫了一篇長文章,題目叫《開一代民主新風》,發了半個版。當時大家反應都很好,王磊也很快做了檢討,向餐廳補足了差額的那部分錢。
“店小二批評高官,在舊社會不可想象,在新中國也是一個新氣象。王磊檢討、改正了之后,風氣更好了,這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對呢?”鐘沛璋說,“現在一個小小的縣委書記被批評了之后就可以到北京來抓人,還怎么搞輿論監督?”
14歲加入地下黨
“我們這些從革命年代走出來的老同志,都已經退休了,生活在普通老百姓的中間,本人已無所求,不會說假話或奉承話。”鐘沛璋說。經歷過早年的大風大浪之后,現在的鐘沛璋顯得很平靜,說話慢條斯理,很少有情緒化的表達。
祖籍浙江寧波的鐘沛璋,生于1924年的上海,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弟幾個,都是支持革命的進步青年,鐘沛璋早在1938年就加入了地下黨,那一年他14歲。
1946年,22歲的地下黨員鐘沛璋在上海開辦了公開的商業電臺,這筆運作資金,是他的父親投資的。“父親做過洋行華人經理,自己也開了商行、華行,做進出口業務,就這樣他成了一名資本家。”鐘沛璋說,他的地下黨員身份雖竭力隱藏,但大姐、父母還是先后知道了,但他們裝作不知道,也暗中支持。
這一年,18歲的地下黨員陳敏,接到了上級指令,找到鐘沛璋,成為了這家電臺的第一個播音員。而在此之前,她公開的身份,是在日本人控制的華中電信局里,做一名電報收發員。幾年之后,鐘沛璋與陳敏結婚,相扶至今。
1948年,鐘沛璋受命辦《青年知識》與《學生報》?!拔矣浀茫肄k《青年知識》雜志時,刊物藏在家里,特務查到家里來了,差一點因此就犧牲掉了?!?/p>
當時日本已經投降,正是國共內戰時期。《青年知識》雜志通過書報社發行,后期要去收款。有一次,在圣約翰大學讀書的弟弟騎自行車去幫鐘沛璋收款。不料那時已經有國民黨特務和書報社說了,要等雜志社收款的時候把人抓住。
“我弟弟到了書報社后,書報社老板對他說,你等等,我去打個電話。我弟弟一看形勢不對,跑了。”
書報社老板把自行車的號碼抄下來了,然后告訴了特務,特務就查到鐘沛璋的家里來?!拔耶敃r躲起來了,沒敢回家。但我有一個同志,當時正在我家里搞《學生報》。特務一進門,他很聰明的,看到桌子上有一張電話費收據,他抄起來說‘你們電話費趕快交啊’,冒充電話局的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就這樣混出去了?!?/p>
但后來有一個與鐘沛璋一起發行《學生報》的青年,叫嚴庚初,和鐘沛璋同歲,被抓走了,在解放前夕被殺掉?!叭绻冶蛔サ?,也是同樣的命運。我們那批同志,犧牲的有很多。” 回想過去的這一幕幕,鐘沛璋現在依舊感覺到有些心驚肉跳。
讓鐘沛璋頗為驕傲的是,迎接上海解放的第一面大紅旗,是鐘沛璋在綢緞莊做會計的大姐夫買來紅布,大姐和母親踩縫紉機縫起來的。之后,鐘沛璋帶領多位人民宣傳隊隊員,再冒風險,登上跑馬町鐘樓,連夜將這面幾層樓高的大紅旗和毛澤東、朱德巨幅畫像,掛了上去。
從新聞人到新聞官
1954年,一篇題為《社會主義就在你身邊》的社論,發表在《上海青年報》。
文章出自鐘沛璋手筆。文中,他熱情歡呼“過渡時期總路線”,迎接社會主義改造的到來。
當時的“三大改造”,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人民日報》很快轉發了鐘沛璋的論述,而轉發后的文章恰巧被胡耀邦讀到了。在胡耀邦一番問詢后,鐘沛璋從上海來到北京,職位也由先前的上海青年報總編輯,變成了中國青年報副總編輯。
其間,鐘沛璋幾經起落,1957年“反右”,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農村,當他再回報社時,只是一名副刊編輯,但不久恢復原職,“文革”中再被趕下臺,之后又復職。折騰幾次后,鐘沛璋發現,之前在他下面的人,已經到他上面去了。后來團中央決定成立研究室,鐘沛璋順理成章地兼任了這個研究室的主任。借此,鐘沛璋的行政級別,與中國青年報總編輯持平。
在中國青年報副總編輯任上,鐘沛璋最漂亮的手筆之一就是刊發陳愛武舉報“商業部部長王磊吃霸王餐”事件?!瓣悙畚潴w現的是青年人的政治權利,而廣開言路關系到了青年人的切身利益,借此,《中國青年報》的發行量一下就上去了?!辩娕骅盎貞浾f,到他離開《中國青年報》時,該報的發行量已經達到300萬份。這個數字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當下看來都是一個很可觀的數目。??
對1976年“四五運動”的報道也給鐘沛璋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興味盎然地回憶說,“當時大家悼念周恩來,批判‘四人幫’,結果被認為后臺是鄧小平,參與者被定為‘反革命’,整個事件被認為是‘反革命事件’。我們要為這個平反。我們將‘四五’的詩在報紙上登了出來,中央后來也松口了,認為他們還是革命的。然后,我連夜寫了一篇文章——《偉大的4#8226;5運動》,影響比較大。新華社也轉發了,《人民日報》后來也寫了兩篇文章,人民出版社還專門發行了四五運動平反的小冊子。”
在春日柔和的陽光中,鐘沛璋回憶著當年在中國青年報的日子。他的保姆在一旁摘著菜,一邊靜靜地聽?!胺鬯椤娜藥汀?,當時的青年思想很迷茫。當時我就認為應該成立青少年研究所,研究青年問題。我把團中央研究所改造了,和社科院合作,辦起了青少年研究所,把中國青年報原來的總編輯張黎群請回來做所長?!?/p>
張黎群在“反右”時提過意見,說報紙不能成為“布告板”和“傳聲筒”,應該有自己獨立的聲音,被撤掉了職務,“文革”時,曾被整得很慘。鐘沛璋認為張黎群是個魄力與學識兼具的人才,“我覺得應該把他請回來當青少年研究所所長。研究所雖是我提議創辦的,但我愿意當副所長,讓他當所長。”
盡管中間多有坎坷,鐘沛璋還是在中國青年報社前后供職近30年。1981年,他告別報社,進入中宣部工作。
“青年團是黨的后備軍,有人說我在青年團工作時間太長,應該畢業了,還有人說,你都這么大年紀的老頭子了,和團里那些小朋友怎么談呢?”鐘沛璋呵呵笑著說。
調出共青團后如何落腳,曾有多個備選項——《紅旗》雜志社、光明日報社以及人民日報社。后來,還是胡耀邦拍了板:去中宣部新聞局。
鐘沛璋在新聞局局長職位上干了五年。“當時呢,它什么都管,管報紙審批,甚至報紙紙張不夠了,進口和分配紙張它也要管。當時新聞出版總署還沒成立,我呼吁應該成立新聞出版總署。”鐘沛璋說他走馬上任后,將“推動新聞改革”列為他的工作重點。
“我在五年新聞局長任期結束前,在黑龍江召開的各省市總編輯會議上,作了一個發言,這個發言基本等于我的畢業論文了。當時宣傳部副部長滕藤也去參加了會議,他提出,報社總編輯應該有獨立自主的權利,能夠決定這張報紙登什么和不登什么。新華社很快播發了這個演講稿,當時輿論反應很大。其實他的觀點,與張黎群‘反右’時候提出的見解是一脈相承的?!?/p>
告別新聞局之后,鐘沛璋又輾轉在香港新華社、上海《民主與法制》雜志社等任職過,還與夫人一起成立了卓越出版公司和《東方》雜志社?!氨緛響撌?0歲退休,但我超期服役,正式離休應該是1987年,不是1984年,雖然離休,但是離而不休?!?/p>
直到1997年底,鐘沛璋才擺脫了一切繁冗的社會工作,回到家中,每天讀讀書,看看報,開始了真正放松的老年生活。他的身份,回歸為一名“社會公民”。
“文章我還會繼續寫下去,”鐘沛璋有些累了,他伸伸胳膊,慢慢站來身來,“我是個社會公民,有發表自己觀點的權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