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基層選舉報告(連載二)

“小字報”與紅河煙

經濟上翻身的農民，以前只是從電視、報紙上了解到西方一些國家如何競選總統、議員，沒想到這一幕輪到了他們自己頭上，更沒想到“還權”還得竟然這樣徹底。

在鎮選舉領導組的組織、宣傳、發動下，絕大多數選民的熱情空前高漲，印成宣傳單的各種承諾書、述言、駁斥，如雪片般飛向選民手中，貼滿了大街小巷，令選民應接不暇。高家灣、小關村舉行的演講大會、電視辯論更讓選民大開眼界。

毋庸諱言，在競選拉票中，請客吃飯、敬煙獻茶現象自然存在。臨選前幾天，全鎮各選區的選民抽起了清一色的紅河煙。我問其中的一位選民:“競選者請你們吃一頓飯花多少錢?”

他的回答讓我哭笑不得:“莊稼戶，胡吃胡喝，吃不出樣，不夠檔次，比你們行政干部差多了。不過，你們也有用武之地，若再有太行、王屋兩山擋道，不用勞駕愚公子孫，也不用感動神仙上帝，只去幾個行政干部，僅憑你們嘴上的硬工夫，只需個把月，就把山吃沒啦!”

我又找一位出了“血”的競選者聊天。我問他:“你這次競選共花了多少錢?”

他支吾著一直不肯透露具體數目。

“如果上級部門認定你這是賄選買官，你該如何辦?”

我這么一問，他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些激動地分辯道:“買官是你們國家干部的事，我一個農民，只有向你買，你賣嗎?你能幫我什么嗎?大不了我還當我的農民，你還能把我下放到城市里，降職為鎮干部?”

確實，我手頭無“貨”，無官可“賣”了，也無力去有意為某個競選者幫忙，也把他咋不了!我開辟的路堵死了跑我的車，還權于民了，去跑選民吧!有人說我不會當官，把城關鎮黨委書記這個位子給可惜了。

一天晚上，一位熟人領著個陌生人來到我家。客人落座寒暄之后，我才知道，這個陌生人是某村的村委主任競選者，他要我替他幫忙，使他能夠當選。我問他看過選舉辦法嗎?他回答看過十幾遍。

“那我還能幫你什么忙?”我單刀直入。

他出口成章:“官斷十條路，九條民不知。”

我明白了，他來討要什么“秘方”。說實話，我確實沒什么秘密武器，這樣公開、公平、公正的選舉，別說登門問我，就是把我抓起來屈打，我也招不出什么來。

最后，還是我的熟人一語點破，做了總結:“算了，你別使拐就行。”

選舉前一天的晚上，對全體村民而言成了“驚心動魄”的不眠之夜，各路競選人馬全體出動，分乘十幾輛出租車，挨門逐戶，分別“扣死”選民的選票。那晚，全村的狗叫了一夜。

一票，在數千名選民中似乎顯得不太重要，但競選者并不這樣認為，而是動用各種手段和途徑，每票必爭。在規定投票結束前一個小時，競選者拿出還未到會的選民名單，派出租車逐一將名單上的人請來。

鎮干部納悶問:“那么多人，你咋知道誰沒來?”

競選者一臉驚訝說:“全村選民我能倒背幾次，誰來誰沒來，我咋能不知道?沒這點能耐，還競選什么村官!”

票箱里蹦出“黑馬”

12月1日，高家灣村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工作正式啟動，村民衛文彩、趙宏盛、韓明思等十余人被提名為村委會主任初步候選人，其中衛文彩的提名票最多。

初步候選人名單一經公布，就有部分選民站出來反對，反映衛文彩有超生現象，要求取消衛文彩村委主任候選人資格。

村選舉委員會拿不定主意，遂將這一情況反映到鎮上，我們立即向市選舉領導組請示，市里認為候選資格應當取消。

衛文彩不服，支持衛文彩的選民更是火冒三丈，他們十幾個人來到我的辦公室里，同我進行辯論:“衛文彩違反計劃生育，那其他人違反別的法律、法規該如何辦?”

“如果情況屬實，同樣處理。”我平靜地回答。

有人立即抓住話柄:“這話可是你書記說的。”

隨即你一句、他一句嚷開了:

“他們有的不按合同辦事，不繳集體承包款，違反了《合同法》。”

“有的超占宅基地，違反了《土地法》。”

“還有的打過架，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

對第一次提出的所有候選人，我做過了解，要按照他們的說法，候選資格都該取消了，只剩一個性格文靜的婦女候選人——常鳳梅。面對他們連珠炮似的發問，我沒有正面回答，停頓片刻，冷不丁反問一句:“常鳳梅違過什么法?”

沒想到我話音剛落，他們中立即有人回答:“她兒子考試不好，她不讓自己兒子吃飯，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

好個伶牙俐嘴!我無可奈何地笑了。萬般無奈，我拿出了“尚方寶劍”:“這是上面領導經過研究，給我們的具體答復。”

這話當場激怒了他們，有人當面罵了起來:“放他媽的屁!”

我剛想說:“講話文明點。”沒想到話沒出口，立即又有人抬起話頭喊:“對，放屁污染環境，違反《環境保護法》，放過屁的人都不能當候選人!”

門“砰”地一聲被重重關上，留下震耳的回音。

我著實沒轍了，決定直接向省民政廳相關工作人員請示。他們認為此類問題由當地人大及有關選舉領導機構做出規定，全省不統一界定。

雖然又是含糊的答復，但河津市選舉領導組的決定總算有了依據，衛文彩盡管怨氣沖天，但其候選資格還是照樣被取消了。

然而，麻煩并沒有到此結束。12月26日上午9時，高家灣村舉行選舉，被“刷”下去的非候選人衛文彩以667票從票箱里蹦了出來。這樣，本已定論的老問題又提了出來。第二輪投票中，衛文彩能否作為候選人參加角逐?選票如何印制?

村、鎮、市相關領導再次緊急研究，層層請示，最后決定:衛文彩應當作為候選人參加第二輪投票，候選人順序按第一次得票多少為序。

30日下午，高家灣村舉行電視現場直播大會，鎮、村幾位領導就此問題從不同角度向選民做出解釋答復，但主調是一致的，即:第一次取消衛文彩的候選資格是有法律依據的，第二次衛文彩又作為候選人是合法的，有關超生問題，在選舉之后，再依照《山西省計劃生育條例》第五十一條第四款之規定啟動罷免程序組織罷免。

幾經周折，高家灣村于2000年元月3日進行了第二輪投票，選出了新的村民委員會。衛文彩落選了，但他仍然不服。他認為，市、鎮、村的領導在關鍵時刻一直起著誤導的作用，才是使他落選的根本原因。對此，我不知道再怎樣向他解釋。

無可厚非的選舉結果

小關村地理位置優越，是一個僅有540名選民、村集體年純收入近百萬元的小村。近段時間，村里正在全力進行貫穿其村中心的市區主要大街——紫金街的打通工程。一旦竣工，小關村將被徹底包入市區，新產生的經濟增長點將使集體年收入有更大的增加，但這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做保障。同時，為了發揮村里寸土寸金的地理優勢，經原村民委員會研究，村民代表大會通過，決定以后不再向村民批劃四合院地基，由集體籌建一座村民住宅大樓，按建筑造價分給村民，集中解決新增加人口的住房之需。

不論從哪方面講，原村民委員會的這一系列決策，對于小關村的整體規劃和長遠發展，無疑是極為正確的。這一宏偉計劃的設計師——原村委主任師克仁，是位全市上下一致公認的好干部。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恰恰是因為他的這些富民大計，讓他在選舉中折戟沉沙。

小關村的選舉程序啟動之后，師克仁在競選演講大會上滿懷信心地向全體選民陳述了自己的想法。但另一競選者趙有建向選民承諾，若他當選，每年向村里每口人分紅1000元，以后還會逐年增加，在資金許可的情況下，再進一步發展集體經濟。

面對將到手的1000元，選民動心了，在兩個競選綱領大相徑庭的競選者之間掂量起來。民意測驗表明，大部分選民不買師克仁的賬，而是傾向于分錢!

師克仁，這位已干了幾屆村委主任的老干部，陷入了痛苦的深思中，他不能容忍帶領全村人多年創業所積攢起來的心血被分光吃凈。

怎么辦?再“賭”一把?這是跟誰賭呀!

長痛不如短痛，權衡再三，師克仁做出了一項令人吃驚的決定:宣布退出競選!

也許，這是他對無情現實無可奈何的無聲抗議。

師克仁退出競選后，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和他持同樣觀點的原村會計——師俊廷披掛上陣，倉促應戰，宣布參加競選。他認為，小關村的選民是會同意老主任的主張的，他也想檢驗一下選民。

第一輪投票結果，師俊廷得票229張，趙有建得票247張，趙有建領先，因兩人均未過半數票而需進行第二輪投票。

選民的選擇非常明確，他們并沒有因老主任的退出競選而改變主張。師俊廷這才意識到，若不改變競選綱領，第二輪投票自己必敗無疑!為了擊敗競爭對手，贏得選舉，師俊廷一改初衷，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向選民做出了八項承諾，涉及到村務、財務公開，建立健全民主監督機制等方面，其中兩點引人注目:第一是分光集體收入，今年每人分1000元，當選后10天兌現;第二是停建住宅大樓，向村民批劃四合院地基。

至此，兩個候選人的觀點基本一致，選民從對他們競選綱領的挑選轉移到對人的挑選。家庭經濟實力較為雄厚的師俊廷向選民做出保證，如果自己的承諾不能兌現，自家價值近百萬元的桑塔納轎車和鏟車作為抵押，選民可以拍賣分掉。而家庭經濟條件較差的趙有建卻拿不出什么作抵押，只能做口頭承諾。

第二輪投票結果出來后，師俊廷得票282張，趙有建得票211張，師俊廷當選!而支持趙有建的人說，師俊廷剽竊了趙有建的競選綱領，從這個意義上說，趙有建當選了。

選舉之后，選民們議論紛紛，假如師克仁不退出競選，假如師俊廷不改變競選綱領，競選結果將會如何?

無論如何，現在的結果是選民們自己選出來的，用“無可厚非”來形容，也不知道是否恰當。

(下期請看《主席臺上的10萬元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