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五冊選錄了馮友蘭先生的文章《人生的境界》,這是一篇哲學隨筆,內(nèi)涵豐蘊,在深入淺出中讓人感受著中國哲學的深邃與洞明,特別是文中馮先生提出的“人生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之說,學生對之興趣盎然。其實,我對中國哲學也很感興趣。為了能使學生體悟個中精髓,我還特意查閱了很多相關的名家解讀文章,在自認為備課充分的情況下,我援引了陶潛《飲酒》詩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來闡釋“天地境界”。
我問學生從這句詩中能看出詩人是何種境界。學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于是我便隨機點撥:“關鍵在于你對‘見’字作何理解。”其實,在我的(預設)理解中,陶潛這句詩應該是馮友蘭先生“天地境界”最好的印證,關鍵看如何理解“見”字:若將“見”讀成“見(jiàn)”,人與自然之間就是欣賞與被欣賞的關系,人在自然外,自然成了人觀照的對象;若是理解成“現(xiàn)(xiàn)”,人與自然則不是欣賞與被欣賞的關系,而是人在自然中,自然映人眼,所謂“我見南山悠然,料南山見我亦如此”,從而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乃至與宇宙之間“天人合一”之和諧,這或許就是馮先生所說的“天地境界”……
然而,正當我準備順理成章地引導學生“入甕”時,班上的小莉提出了異議,更讓我“吃驚”的是,事后她在周記本中寫了一篇《一句詩中讀境界》的文章并交給了我:
上課時語文老師提了一個問題: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句詩中你能讀出陶潛的什么境界?眾說不一。我在回答這問題的時候說“菊也是生命,采之有違自然”,大家都笑了。但我卻是很認真的。我說,這詩句中最令我重視的不是“見”,而是“采菊”二字。因為在我的意識中,“生命高于一切”。盡管咱們中國人似乎更崇敬舍“身”取“義”的道德倫理。
后來老師給了一個參考答案:若是“悠然見(jiàn)南山”,是物為我所見,則物在身之外,這是自然境界。而若是“悠然見(xiàn,現(xiàn))南山”,南山自然浮現(xiàn),不著痕跡,真的南山與心里南山一同浮現(xiàn),則是物我合一,這是天地境界。不得不承認這個答案很玄妙,但這也只是一家之言。
我有不同的思考。其實,我的立場簡而言之四個字:“眾生平等”。“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是自然界的規(guī)則。動物食人或人食動物都是生存之道,無善惡之分。但我堅決反對在完全不必要的情況下傷害生命,為了自己的快樂而玩弄生命讓我深惡痛絕!而陶潛先生之所以不能達到“天地境界”,則正是欠缺了這種生命意識。
菊和人類在自然是平等的。他為了“悠然的情調(diào)”就能采之,可見他還是脫不了人類俯視他物主宰他物的優(yōu)越感。所以,陶潛不過也只達到“胸懷百姓”的道德境界罷了。退一步而言,即使那是一株無生命的假花,存在于東籬之下便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一個天地境界的人,理應順應自然的人如何能去加以破壞?一念及此,又不免覺得迷茫。什么是自然?是一切自然界有生命的事物,是在人類影響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還是能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事物?如果我堅持著我的觀點而推斷,那么,人類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生存,力求不把自己的影響加諸任何自然的事物之上。所謂的天地境界就是“無為”了。于是,我再度翻看馮先生筆下的“天地境界”:“最后,一個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有這種覺解,他就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自己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地在做他所做的事……就是我所說的天地境界。”如果“順應自然”是我對馮先生的話的錯誤引申,那么我回到原點。先生的意義很明確:“天地境界”是要自覺地為宇宙利益做各種事。可誰能告訴我,什么才是“宇宙的利益”?
這都是心里真實的思考,自然而然地也就用筆畫下了軌跡。或許還是朋友的幾句無心之言更有道理。她說,要了解一個人談何容易,人心復雜,何止一面。詩中窺人看到的一面,真的就代表了他自身的真實境界嗎?
課堂上小莉提出她的見解時,我亦不以為然。記得當時我還結(jié)合陶潛的生平思想做了進一步“勸解”,我說:
“詩人陶潛曾在另一詩中說到‘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這一‘返’字,其實就是詩人高度‘覺解’的體現(xiàn),也正是那些無覺解或少覺解的鄉(xiāng)民所無法達到的。這里的‘樊籠’可能是指‘功利境界’與‘道德境界’,而陶潛已越過了這一境界。而小莉所說的‘順應自然’的困惑,我以為正是大家區(qū)分‘自然境界’與‘天地境界’的困惑,而解惑的關鍵就在于‘覺解’。其實馮先生所謂‘天地境界’與道家主張也有相似之處。道家講究‘法天法地法自然’,以自然為法,已經(jīng)不是‘自然境界’,而是一種很高的境界。‘自然境界’中的人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以近乎本能的狀態(tài)行動著,他們‘少知寡欲,不著不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等等。他們都‘順應自然’,但這種‘順應’卻是‘被動順應’,而‘天地境界’之人則是在‘覺解’宇宙規(guī)律中去主動地順應……如果大家還有異議,可在周記中進一步探討!”
然而,直到小莉?qū)⑦@篇文章交到我手上時,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霸權話語”扼殺了這個美麗的思想。現(xiàn)在仔細想想,她所提“采菊”一說不無道理,而且就是“天地境界”最生動的詮釋,我當時卻自持有“名家解讀”,對之不以為然,對此真是后悔不已。同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學生對教師“預設”問題的興趣遠不如來自他們自己閱讀體驗得來的“問題”。
按照王榮生教授語文教材的劃分標準,《人生的境界》當屬“定篇”類選文(“定篇”:一般是指經(jīng)過時間淘洗而留存下來的人類基本典籍;在每一個文學式樣、時代或領域里,它是代表性的經(jīng)典。“定篇”作品教學的主要目標是“徹底、清晰、明確地領會”作品)。根據(jù)“定篇”類選文的教學原則,教師在課堂上不可隨意發(fā)揮,做無根基的創(chuàng)新解讀,以使學生能充分了解“關于作品權威、正宗的解說”,或者說,教師預設的“教學問題”應該服從權威解說。然而,實際教學中我們困惑的是,“定篇”類選文的閱讀教學就非得膺服權威解說不可嗎?
其實從某種角度上說,這也關乎語文教育價值取向的理解問題。仔細想想,語文閱讀教學的價值取向并不是“靜態(tài)”的,在這一點上新課程理念早已明確指出,語文課程是為了能夠“全面提高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充分發(fā)揮語文課程的育人功能”。換言之,任何文本的解讀學生都有提“問題”的權利,無論是“定篇”教學,還是其他類選文教學,我們教學的最終指向不僅是讓學生接受“結(jié)論”(當然,學生應該傳承目前這一相關的權威主流的結(jié)論),更重要的是能讓學生在接受過程中培養(yǎng)起“問題意識”。現(xiàn)代教學從本質(zhì)上說“知識”(權威結(jié)論)不是產(chǎn)生學習的根本原因,產(chǎn)生學習動力是學習主體的“問題意識”。“問題”就是開啟知識大門的鑰匙;學習就是一個不斷“質(zhì)疑”和“解惑”的過程。可以說,如果沒有“疑惑”(問題)就不會激發(fā)學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這樣的語文課堂,即便教師教的內(nèi)容再“精彩絕倫”,也是失敗之作。
現(xiàn)在仔細想來,我們教師的“精力”還是應該放在課堂之上如何去培養(yǎng)、呵護學生的“問題意識”,如何去處理學生“生成”的問題,就如同醫(yī)生研究“病人”而不是研究“藥”一樣,讓學生探究未知世界的興趣和思維慣性得以無限地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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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