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狗.鵝

一

在我兒時記憶里，最難忘的是那只大黃貓。每天放學一回家，它就“喵喵”地叫著跟過來，伸著懶腰往我身上蹭。把它抱在懷里，它就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不時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到了晚上，我一上床，貓就跟上來，冬天鉆進被窩里，夏天躺在枕頭上，我在它“呼嚕呼嚕”的聲音中進入夢鄉。

貓是耗子的天敵。有這只大黃貓在，家里的耗子少了。偶爾見到耗子，大黃貓“喔——”地一聲吼，低沉的聲音不怒自威，耗子早嚇得六神無主、渾身戰抖。大黃貓撲過去，耗子便乖乖就擒。

貓捉住耗子，并不急著吃掉，得先耍弄一番。它把耗子叼到主人面前，好像邀功一樣。接著，它把耗子放在地上，用兩只爪子趕它，就在耗子想趁機逃走時，它再猛撲過去叼住;或者用兩只爪子把耗子拋起來，摔下去，再接著拋。不把耗子捉弄夠，它是舍不得吃的。每當這個時候，誰要想動一下耗子，貓脖子后的毛一定會豎起來，發出“喵—喔—”的怒吼聲，它以為別人要跟它爭奪勝利果實哩!

土地包產到戶不久，田里、地里的收成多了，耗子也多起來。那些可惡的東西，繁殖能力特別強，在家里糟蹋糧食，啃家具咬衣服，在田地里打洞刨莊稼，別提多可惡了。

村民們想了很多懲罰耗子的辦法，火燒、煙熏、灌水、剝皮抽筋，可還是阻止不了它們繁殖的步伐。貓連家里的耗子都捉不完，根本沒法去管田地里的耗子。這時，很多人家想到了用耗子藥。

耗子藥確實厲害，往房前屋后田邊地角一放，要不了兩三天，到處都能看到耗子的尸體。

毒死了耗子，貓也跟著遭殃。那天，我正在洗衣服，妹妹驚叫著跑過來，說大黃貓不動了!我過去一看，大黃貓嘴角糊滿了白色泡沫，身體早已僵硬。不用說，它是吃死耗子中毒身亡的。

人們投放耗子藥越來越頻繁，耗子也越來越狡猾，中毒的機率越來越小，活動更加猖獗。在耗子藥的威脅下，貓一天比一天少，價格也一天天看漲。花80元、100元能買到一只小貓，已是很幸運的事了。那時買一頭小豬才四五十塊錢，買一只貓比買一頭小豬還貴。

耗子把家里糧食糟蹋得不成樣子，晚上吵得家人睡不好覺。母親舍不得出高價買貓，就去姨媽家借來她家那只寶貝貓。母親用一根長麻線拴住貓，讓它嚇耗子。沒想到，耗子沒嚇成，差點把人嚇死:由于拴貓的繩子太長，那貓三跑兩跑，被繩子團團纏住脖子，憋得奄奄一息，幸好發現得早，不然早沒命了。

母親嚇出一身冷汗，把繩子拴得很短，只差沒把貓吊起來了。第一天，貓“咪咪”叫著，果然嚇得耗子沒了蹤影;3天后，耗子小心翼翼地出來活動;10天后，耗子竟大張旗鼓地出來，繼續為非作歹。貓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對耗子的所作所為睜只眼閉只眼，儼然成了它們的同盟軍。

家家戶戶把貓當寶貝，貓又漸漸多了起來。去年春節回老家，我見家里大大小小的貓已有6只，不知又從哪里跑來兩只，熱鬧無比。晚上有兩只貓聲嘶力竭地叫春，攪得一家老小無法安睡。吃飯時，剛把菜端上桌，那群貓就跟了進來，從桌子邊探出腦袋，輕輕伸出爪子，就要往裝肉的盤子里抓。

我實在看不下去，才把這邊的貓腦袋拍下去，桌子那邊又伸出兩個貓腦袋來，“咪咪”地叫個不停。弟媳趕緊過來，舀了一碗飯，夾了一些肉在上面，端到堂屋門外，才把這群貓打發走。我說:“這么多貓，拿去賣嘛!”

“現在貓多了，哪個還買喲!”弟媳嘆了口氣，笑著說，“俗話說得好，貓有貓飯，狗有狗糧，養貓總比養耗子強!”

二

在我們老家一帶，過去很多走村串戶的漢子手里總是提著一把長煙桿兒。煙桿兒小茶杯般粗細，五尺來長，前面是一個又大又長的鐵煙鍋。這種煙鍋抽煙很不方便，唯一的好處就是用來打狗。只要一掄煙鍋，無論多惡的狗都近不了身。

我小時候，家里養了一條狗，通體黑色，渾身油亮，都叫它小黑。我每天放學還沒到家門口，它大老遠就搖著尾巴來迎接了。

小黑十分厚道，不管誰來我家，它都要上前去親熱，一點不怕生，更不會張口去咬人。那些煙桿兒客見了它，都會笑呵呵地說:“小黑呀小黑，你見誰都搖頭擺尾的，哪點還像條狗喲!”

這話只說對了一半。要是家里沒人，小黑立即變了一副嘴臉。不管是誰來，它都會齜著牙，汪汪咆哮著嚇唬人。

在20世紀80年代，狗的命運跟貓差不多。狗吃了藥死的耗子，也跟著遭殃。

我家的小黑也沒有逃脫這樣的厄運。這天我們發現小黑一直沒回家，找了幾天也沒看到它的影子。家里人都很傷心，父親一語道破，斷了大家的盼頭:“小黑肯定是吃了死耗子的虧，死在哪個溝溝或山洞里了!”

那幾年，狗幾乎絕跡，走幾個村子，也很難聽見狗叫聲。人們隨身攜帶的長煙桿兒也沒了用處。

近幾年，狗又慢慢多了起來。村里家家有狗，只要一有響動，狗叫聲此起彼伏。

老家有一鄰居姓楊，家里有一位80多歲的老人。老人一年四季打赤腳，性格比較孤僻，喜歡住在外面搭的棚子里。春天守麥子，夏天守包谷，秋天守桃子、梨兒、石榴，就是到了冬天也不想回家，三天兩頭就往他在外面搭的棚子里鉆。

老人10多年前撿了一條小狗，當時它瘦骨嶙峋、生命垂危。老人把它抱回家，清洗干凈，熬米粥給它吃，這才救了它一命。小狗一天天長大，老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老人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這年，老人一病不起，臨終前幾天，那條狗成天不吃不喝，眼淚汪汪，圍在老人床前不停哀鳴。老人下葬那天，狗像瘋了一樣，煩躁不安，狂吠不止。

老人去世后，那狗像斷了脊梁抽了筋一樣，走路搖搖晃晃的，整天像幽靈一般在老人住過的棚子前晃來晃去。一個月后，這條狗竟然死在了老人墳前。

三

20世紀80年代中期，狗被耗子藥滅得差不多了，看家護院的重任就落到了鵝身上。

老家門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河里水草茂盛，魚蝦眾多，是養鴨放鵝的好地方。小黑失蹤后，母親買不起狗，就買了兩只小白鵝來養。鵝不像貓和狗那么逗人喜愛，每天跟在家里那群鴨子后面，到河里覓食，不知不覺就比那群鴨子高出了一大截。

這年過春節，家里宰了一只鵝，剩下的另一只和鴨子不合群，孤孤單單的。我們那個小村只有10多戶人家，每家每戶隔得比較遠，即使小偷把某一戶家里翻個底朝天，也沒有人知道。因此每戶人家都需要一條看家護院的狗。我家沒有狗，母親就留下了這只鵝，承擔起看家的重任。

鵝確實沒有辜負主人的期望，只要有生人來，它就伸長脖子，圍著來人“軋軋”尖叫個不停。就是父母出門迎客，它還會在外面“軋軋”叫上一陣。

鵝不知從哪里學來的壞脾氣，勢利得不得了。遇上陌生人，只要人家手里拿了東西，它就站在旁邊歡快地叫個不停，像是在給主人通風報信，又像是在歡迎客人的到來;要是人家提了東西從家門口經過，它非得攆上去，叫聲急促而響亮，還用它那又長又硬的嘴去啄人家。

舅母生性膽小，說話做事驚風火扯的(四川方言:咋咋唬唬，大聲喧嚷)，有一次就被我家那只鵝嚇了個半死。舅母來我家，臨走時，母親讓她帶一些時鮮蔬菜回去。舅母剛出門，那只鵝見有人提走了家里東西，高聲尖叫著撲過去，攔住舅母的去路，嘴重重地啄在舅母手上。舅母“哎喲”一聲驚叫，扔了手里的東西，三步并成兩步逃進屋里，連聲說:“媽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舅母的手被鵝啄青了一大塊，嚇得大驚失色，以后見了這只鵝就躲得遠遠的。

鵝極好飼養。最初，我放學后還會扯一些青草，切碎后丟給它吃。后來懶了，每天和好豬食，順帶舀一點放在它旁邊，就是它一天的飯食。鵝一點也不在意吃什么，照樣快樂地叫著，忠實地履行它的職責。

房前屋后，經常有蛇出沒，我家自從養了鵝后，就再沒見過蛇的蹤跡。據說鵝糞有驅蛇的功效。

有了這只鵝，最享福的是侄兒小冬。鵝偶爾下了蛋，母親就特別高興地叫孫子:“小冬，快點來瞧，老鵝又下蛋了!”

有了鵝蛋，母親或煎或煮或蒸，做好了全給侄兒吃。

10多年過去了，鵝一天天蒼老，下的蛋也少了。母親時常念叨，鵝老啦，要是哪天宰了，肉一定是吃不動了。

不久的一個意外最終結束了這只鵝的生命。這年春節，侄子放春雷，不小心扔到鵝的身旁，鵝不知道這個冒煙的是什么東西，低頭準備看個究竟，大春雷突然爆炸，把它的一只眼睛炸瞎了。母親從小溺愛孫子，這次卻動手打了他兩巴掌，嚇得侄兒大哭起來。鵝大概是傷了腦子，成天呆頭呆腦的，半月后竟死掉了。

母親很難過，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關于這只老鵝的事。家里沒有人提吃老鵝肉的話，悄悄把它埋在了家門前那棵老柿子樹下。

(壓題圖:《黑白藝術世界》崔兵繪)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