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想老院子
自從離開鄉村,借土養命于城市,我就像一只不斷覓巢筑窩的鳥,已經搬過好幾次家。但每次遷入新居,不論是寬的窄的、平層躍層,都住過很多漂亮的房子,卻沒有一塊屬于自己支配使用、心滿意足的院子。于是,在夢里,常常想起鄉下老家的院子。
老家的院子比老人還老。就連爺爺奶奶也說不清是哪年哪代建的,只知道是祖上傳下的。院子很大,所有房屋正房、面房、廂房、耳房四面擁抱,構成了一個四臺院。院里住著七戶人家,四十多人,三、四代同堂,很是熱鬧。院心差不多有塊籃球場大,全用石板鋪成,中央分別矗立著兩副石磨,一大一小,供全院人家輪流共用。院子邊沿的各家屋檐下,家家都置有舂米用的石杵臼、木棒槌,喂豬的石豬槽。盡管有很多的農具、家具,但各家各戶都心中有譜,不在院子里亂堆亂放,呵護著老院子。
老院子是塊透明的鏡子。雖然分你家我家,但關上大門幾乎都是一家人。有時,家庭發生矛盾,鄰里出現摩擦,總會有人出來勸說調和。哪家遇上病災、飛來橫禍,總是有人傾心幫助。不論是哪家紅白喜事,全院子的人都“打熄火”,喜事暨門祝賀,喪事不請自到,相互幫忙。幾乎是一家炒肉,滿院飄香:一人噴嚏,全院感冒。所以是福、是禍,人皆有份。誰家有好吃的,不論多少,都要挨家分發,嘗個味道。尤其是我們娃娃,年幼無知,腳一抬就隨便邁進了別家的門,都在鄰居家里吃過、玩過、鬧過。若遇家有客來,床鋪不夠,互相借被窩鋪蓋,小孩同睡,也是常事。桌凳、碗筷、鋤鐮、刀斧、籃筐籮箕、油鹽、柴米,不論是吃的用的,不論是家具、農具,都可以互相借用,就連那些豬雞,也經常一群一群窩在一起,一見哪家喂食就蜂擁去搶吃,主人手里的竹竿舉得高卻放得輕,只是吆喝幾聲。那些老鼠更是東家躥到西家偷吃糧食。貓亦是如此,常把仔生在別家的糠堆里……老院子是孩子的樂園,全村的孩子仿佛是些尋樹棲居的鳥,常常會不約而同“飛”來,吵得老院子不得安寧。有時一群孩子一個摟著一個,玩“討小狗”,選一個兒童逐一問:“你家的小狗給我一個養養來!”大家便異口同聲回應“我家小狗還沒睜眼呢!”結果,“嘩”一陣狂笑,總是有人瞇開眼睛,被問的人發現,睜眼的人就輸了,必須立即起來扮演“討”的角色,贏的補位,反復玩。或是一群孩子就地團團圍坐,玩跳“花大門”。大家都把腿張成把大鉗子,像柵欄一樣攔著,挑戰的人趁人不防,跳進柵著的圈內,再跳出來,不被人踢著才算贏,否則便是輸家,必須輪流坐下,讓別人挑戰,個個都有機會當跳高的運動員和“花大門”的守門員。“摸瞎瞎”更有樂趣,任選其中一人,用塊布或頭巾把眼睛扎蒙住,讓你看不到光亮,只能憑聽覺判斷,到處亂摸,直到摸著一個同伴,才算勝出,可以讓別人來摸自己。“躲貓貓”則更考眼力,因為院子大,躲避的地方多,大門后邊,石豬槽、石杵臼里、石磨下面,站著的、蹲著的、睡著的、蜷縮著的都有,總是要旮旯里細心搜尋,才能把小伙伴找齊。過年的時候,提前幾天,我們一群娃娃就會高興得打掃院子,要求大人在院子里栽上“年松樹”,然后拿著父母給的壓歲錢,互相換成晶亮的鎳幣,玩“丟錢窩”。就是按一定的距離,在石板上鐫一個窩,各自拿出枚鎳幣,像抽簽一樣確定順序,依次丟,誰把錢丟進石窩窩,錢就歸誰,大家都愿賭服輸,心服口服。還有一種游戲叫“拍菱角”,我們撿來紙煙殼,折疊成三角形,揣在衣袋里,遇見伙伴,就約著拿出同等的“菱角”疊成弧形,往石板上一甩,再用手“啪”的一拍,翻過身的“菱角”全歸自己。還有像打陀螺、滾鐵環、跳海、下牛角棋、豆腐棋之類的游戲,不知玩過多少次,我褪色的記憶里已不清晰。
老院子見證著歲月的滄桑。正房里有戶人家當生產隊長,下鄉來的干部,送信來的郵遞員,家訪的老師,敲著銅鑼的劁豬匠,收換豬鬃、廢銅爛鐵的“貨郎擔”,都會跨進院子來找“老隊長”。村里的娃娃讀書要免學雜費,成人要結婚,寫個證明、申請,都要來找老隊長蓋章。有時,村里開會或是有人來放電影,演戲都在老院子里舉行,真是人丁興旺。尤其是吃伙食團飯的年月,食堂就辦在老院子西邊的廂房里,全村人的喉嚨仿佛都由老院子掌管。因而老院子倍受敬重,被人們口頭命名為“伙食團大院”,每天兩頓都要到老院子里來吃糠麩面、蒸汽飯,結果,很多人吃出了浮腫病,伙食團不得不解散,而“伙食團大院”的尊稱卻一直叫到田地到戶。更難忘的是東邊廂房里住著的“老富爺”家,因成份不好,出牛廄、掏大糞之類的臟活總是輪著他干,很令我們小孩費解。特別是他家和我玩“尿窩”一起長大的長寶兄。那年夏收時節,我和長寶去收割后的田里撿蠶豆,長寶眼尖,比我多撿了些炸口脫殼落在草叢里的干蠶豆,被村里的“紅人”保管員看見,硬說長寶的豆子不是撿的,而是偷的,當天晚上就在老院子里開會批斗長寶,說長寶根不紅、苗不正,還讓“老富爺”頭頂一碗水,半蹲馬步,站了好長時間的“軟板凳”。后來,讀書、當兵、出民工都沒有長寶的份。從此,長寶成了個沉默寡言的人,一輩子以農為生。我每次回去,已當爺爺的長寶一見我,總是念念不忘老院子里的一切。
老院子也有生命。包產到戶后,院子里的人家,都搬出老院子,蓋了新房子。有的房子已被折掉,有的房子已經重新翻蓋,留下的僅是殘垣斷壁和那些被歲月剝蝕得凸凹不平的石板,還有那個鐫刻著清朝年間字樣、后人搬不走的盛水大石缸。
不知什么原因,曾經千方百計要走出老院子的我,如今不論是住在高聳入云的電梯房里,還是住在村莊一樣的別墅里,盡管精心裝修,百般漂亮,但始終感覺自己就像一束插在瓶里的花,已經脫離泥土,沾不到地氣,總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那個被人喊著我乳名長大的老院子。
磁性的住房
二十年前,我做夢都在想,讀書畢業后能留在這座城市生活多好。可是,事與愿違,夢寐以求的憧憬只能與行李一同打包,隨著那張分配通知書,落腳鄉下。
二十年后,步入中年的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上級一紙調令通知我回到當時讀書的這座城市上班,我宛若一個喜出望外的孩子,匆匆打點行裝,投入這座曾經使我滋生過無數夢幻的城市懷抱。
于是,為了有個家,我像一只飛來飛去、找不到窩的鳥,開始穿梭于各種開售的樓盤之間,尋找自己的棲身之地。
提起買房,我半生人的薪水幾乎都付諸于房子之上。
剛參加工作時,正值“吃公家的飯、端公家的碗、住公家的房”的時代,自己單身,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結束住單位招待室、集體宿舍,奢望有一間放得下一張床的住房,談情說愛圖個方便。可是,由于自己所在的單位人多房少,還得論資排輩,等啊——等!不僅我如此,大多數年輕人都如此。沒有住房,推遲結婚,或者“生米煮成熟飯”也是見怪不怪的事。熬了兩年,結婚時終于分到了一套二十多平方米的二手房,順利成了家。婚后的第二年,女兒呱呱墜地,打破了我和妻子兩個人的寧靜生活。母親從農村來幫我帶孩子,親戚朋友登門前來祝賀,窄窄的小屋一下子顯得擠頭夾耳朵的,若遇炒菜,就滿屋子的油煙味。睡覺的床、吃飯的桌子、坐的凳子,幾乎只能全買成折疊的,用時打開,不用時折疊起來,堆碼在墻角,因陋就簡擔待客人,料理生活。但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玩具增多,再加上天真好奇的女兒不論家里的什么東西都要搬弄,很多有序擺放的物品被弄得亂理麻然,攔腳絆手,一片狼藉。每天女兒入睡后,都要反復不停地整理好多次,才能勉強把家收拾成窩的樣子。但盡管如此,每天回家,吃著母親煮的飯,逗著天真的女兒,窄窄的小屋卻讓我感到無比的溫馨。
轉眼進入九十年代,第一次房改來臨,徹底打破了住“公家房”的歷史。而對于渴望住上寬敞漂亮住房的我,由于工齡短、工資低,剛結婚成家,生兒育女欠下的賬都還沒有還清,加之來自農村,無依無靠,要籌萬把塊錢買套住房談何容易!而買房的機會卻又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再說自己火燒眉毛在眼前,不住不行,只好硬著頭皮找了不少親戚朋友,東拼西湊借了近一萬元錢,相當于當時妻子和我兩年的收入,買了一套兩室一廳四十多平方米的住房,終于讓母親不再睡沙發,六歲的女兒和我們分了床。住房雖然改善了,日子卻幾乎是勒緊褲帶過。為了還賬,我和妻子利用工作之余還做過不少倒賣蔬菜、水果、百貨之類的小本生意,還遭到不少非議和周圍同事異樣的目光。
真是苦錢還賬的速度趕不上涌來的房潮!住房改革的政策一步步放寬,允許單位提供土地,配套基礎設施,建蓋職工集資房。住房面積也不斷擴大,寬敞、漂亮的房子越來越多,多么誘人啊!可屈指細算,買一套近百平方米的房子至少要四五萬元錢,是我和妻子四五年不吃不喝的收入總和。為了買房,我和妻子不知有過多少次思想交鋒,有過多少次同床異枕的輾轉背戰,要不是女兒的維系,兩個人的婚姻早已到了破裂分手的邊緣。
沒過幾年,住房又從單位集資房脫胎換骨,由房地產公司開發。平層、躍層、別墅,各式各樣的房子,不同位置、不同樓層、不同房價,如商品一樣,可自由選購,自己原來買的住房也可以上市交易,購買時,銀行還可按揭,辦理抵押貸款,先交首付款買房住,再按月慢慢還賬。不少人又蜂擁而上,貸款、買房,三代人、兩代人,不論是幾個子女,都以夫妻為單位,各買各的房,各住各的房。自己所在的小縣城倏地突飛猛進,兩三年就長大了很多,一片片土地被一幢幢住房踩在了腳下。
進入二十一世紀,房潮如一列未停的列車,仍在疾駛。縣城的街道在不斷拓展。每年都有臨街的小宗土地拍賣,允許私人購買土地,自建商住樓房。我和妻子還是抵擋不住房潮的誘惑,一合計咬咬牙賣掉原來的住房,找熟人朋友借,向銀行貸款買了宗土地,投資四十多萬,建蓋了一幢六百多平方米的商住房。除自己住以外,全部出租。心想,此生住房已心滿意足,從此可以不再為住房的事操心了。入住不久,身邊不少人本來已有住房,卻紛紛跑到五十多公里外的鹿城買房,有為以后調往州府打算的,有為退休后落腳養老的,還有買房后等著漲價、倒賣賺錢的,大部分人家都有兩三套住房。惟有剛還清欠賬,有喘息之機的我,不論妻子怎么吹枕頭風,都沒有動心。心里暗想:自己僅一個女兒,以后成家還要買房子,如果雙方都是獨生子女,父母都像我一樣,留下兩三套房子,女兒以后至少有五六套(處)房子,可以開房產公司了,買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妻子一氣之下,把獲得的房租全部拿去炒基金,很快就賺了一把,但為了賺房子錢、轎車錢,不甘心退出。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虧得一塌糊涂,丟了大半本金。總在抱怨我,都說是我不隨大流,不去鹿城買房的錯。
去年,一直恪守“吃得再好,只不過一日三餐,住得再寬,只不過睡一張床”的我,還是被磁性一樣的房潮俘虜了。按當地政策,我可以到鹿城參與公務員團購別墅商品房,每平方比市場價低兩三百元,即使不住,以后轉手也能賺我三四年的工資。心想,不買吧實在可惜,買吧又去哪里籌四五十萬元錢呢?在不少人撮臺下,我又債臺高筑,定購了一套別墅。
離別墅交付使用還有一年時間,我卻意外地走進了這座城市,才覺得上班的地方離我所買的住房足足有十公里路,還得買車。天哪!路上耗費的時間不算,買車代步的費用,十多年后已將近現在一套住房的價值,再說妻子和我仍兩地分居,我一個人住進去,又遠又空,心里十分矛盾。于是,決定就近再買一套方便工作和生活的簡易住房。剛報名后,突然遇到國家政策調整,首付必須交總房價的一半!別墅尾款都還沒交清的我,只好打退堂鼓,暫時租房住。真想不到擁有上百萬房產的我,仍在為一張床棲居的住房而奔波、苦惱。當年在這座城市買了房空著不住的好幾位同事朋友,都勸我到他們家里去住,我心里怪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