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接上期)遂州天上宮,是閩人在川中最大的會館,建于清初,布局像一座川中大戶人家的四合院。正殿里供著媽祖神像,說是護佑遠航漁家的神靈,很是靈驗。遂州是個內陸城市,供一個媽祖像,在土著人眼里,有些不倫不類。閩人信這個,供也就供了。天上宮的大門很氣派,高高的門垛兩丈有余,檐牙高翹。門楣上端,鐫空雕刻著《西游記》和《封神榜》的故事,林林總總,不下百幅。別看天上宮是閩人會館,卻是遂州城第一好耍處。品茗的,看戲的,喝花酒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爆棚。偌大一座天上宮,除正殿外,兩廂全是戲臺,連大門樓上面,也是實木搭的戲臺子,偶爾場子扯不開時,臨時作演出之用。鼎盛時,成都三慶會、梓州祥和班還有渝州的裕春堂曾經同時在天上宮上演過大戲《西廂記》。三個班子各顯奇能,兩天兩夜演同一個劇本,一樣的布景,一樣的劇情,你方唱罷“待月西廂下”,另兩處響起“迎風戶半開”。臺上唱得起勁,臺下吼得歡喜。老輩人說,那是遂卅l城少有的熱鬧。南來北往的藝人,看準了這塊風水寶地,大老遠跑來湊熱鬧,還不是為了多賺幾個辛苦錢。當然,你得去拜碼頭,要不然,這遂州城你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
遂州碼頭的舵爺是誰?茶客們自然會告訴你,就是捕頭陳豫川。說起陳豫川,遂州的百姓多少有些自豪。這位陳捕頭,早年因捕獲梓州大盜“草上飛”而名動巴蜀,被潼川府授予“鐵血神捕”稱號,位列蜀中四大名捕之首。
其實陳豫川既不高大也不魁偉。認識他的人,知道他做著捕頭的公差,閑暇時愛去天上宮喝喝茶,下得一手好象棋,平時里把一雙手保養得白嫩如玉。不認識他的人,很有可能將他視為衙門口站崗的差狗,因為他貌不出眾,又愛婆婆媽媽地找人拉家常,嘮叨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碎事。說來也許無人相信,他一個公干人,既不欺行霸市,也不拉幫結派,怎么就成了遂州碼頭的舵爺呢?他說全是兄弟哥們抬愛他。大伙兒抬愛他一點不假,主要還是靠了他自己的人品。涪江上下三十七個碼頭,有誰不知道陳豫川是出了名的“及時雨”?不論誰找到他幫助,只要他有能力肯定不會推脫。
四月十九,谷雨。一大早,陳豫川就像往常一樣,獨自來到了天上宮,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太陽剛露出半個臉,盧二就趿著一雙臟兮兮的木拖鞋,“呱搭呱搭”地進了天上宮的大門。盧二是個矮胖子。人們常說胖子是一口一口吃出來的。這不,盧二手里拿著三個夾有豬頭肉的白面鍋盔,邊走邊吃,饞涎一滴滴地往下掉。
陳豫川最見不得盧二這種拖拖拉拉的德性,見他進來了,笑著罵了一句:“挨毬的盧二!”挨了罵的盧二倒一點也不生氣,縮手縮腳地在陳豫川對面的木幾上坐下。兩個人就在茶桌上擺開了陣仗,一招一式地廝殺起來。
蔡氏兄弟來的時候,兩個人斗得正酣,圍觀的茶客在旁邊大呼小叫地湊熱鬧。陳豫川用悶宮炮將死了盧二的老帥,得意洋洋喝了一口茶,就叫盧二繳械投降。盧二伸手就將老帥按住,臉紅脖子粗地要求悔一步棋,并反復聲明就悔一步。陳豫川堅決不干,右手舉著炮,左手就去奪盧二手里的老帥。旁邊幫干忙的一眾茶客連天價地哄叫起來。
蔡氏兄弟千里奔走,一路心急如焚,他們一天一夜都沒有合過眼睛了。此刻,二人見了陳豫川,如同見了大救星一般,哪里顧得了他們正在興頭上?三步兩步跨上前去,胡亂就攪了棋局。
陳豫川正逗得起勁,猛可里見有人攪了局,不由得大怒,“啪”地一聲,順手就將手中白磁作的“紅炮”壓在茶桌上,那枚銅錢大小的“紅炮”競嵌入木桌而不碎。
蔡氏兄弟大聲叫道:“好一個鐵血神捕!”
陳豫川瞪著一雙大眼,吼道:“好?好你個毬!”抬頭見是蔡氏兄弟,愣了愣,隨即又破口大罵:“你兩個狗雜毛,幾年都不見蹤影,莫不是到鬼門關見閻王去了?”
蔡氏兄弟一天一夜趕了上千里的路,全仗一口氣硬撐著。此時,他們見陳豫川依舊還是從前那副德性,心里感到十分欣慰:鐵哥們就是鐵哥們,與別人絕對不一樣,連罵人的話聽起來都很舒服。蔡氏兄弟終于可以流著淚笑了,心情一放松,兩個人竟雙雙癱在了地上。
陳豫川一頭霧水。瞪著一對大眼怪模怪樣地看著蔡氏兄弟,他只道二人在作秀,依舊吊兒郎當地調侃道:“喂,兩個豬狗不如的餓癆鬼,看樣兒怕是有幾日幾夜沒有吃飯了吧?”
蔡氏兄弟爛泥一般癱在地上,哪里還有心思與他開玩笑?蔡大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后,緩緩說道:“豫川兄,當真是苦煞我們兄弟二人了。你倒好,還有閑情逸趣在這里下棋!”
別看陳豫川平時里口無遮攔,風急火扯的樣子,當真有了事,反倒一點也不急了。他深知蔡大的為人,口氣不像作假,便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看你二位,平時無事,哪記得陳某人?現在有事了,就猴急得不得了!”他這話表面上是對蔡大說,實際上是說給圍觀的茶客們聽的。
茶客們都是些老熟人,聽陳豫川這么一說,十分知趣,都一聲不吭地退回到各自的茶座上。蔡大掃視了茶園一圈,壓低聲音對陳豫川說道:“此處不是說話處,到貴府一敘如何?”陳豫川見他神秘兮兮的樣子,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就裝著沒事的樣子,笑著對盧二眨眨眼,算是告辭了。
蔡氏兄弟簇擁著陳豫川出得門來,一溜煙來到了他家中。蔡大吩咐蔡二將房門關上,三人就在里面密談起來。陳豫川聽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吃了一驚,他并不是為蔡氏兄弟失鏢之事吃驚,因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追回失去的壽禮。他吃驚的是,萬萬沒有想到黃中玉竟然如此深沉,這么大的一件事,倒被他瞞得滴水不漏,連他陳豫川也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風聲。
陳豫川靜靜地聽著蔡氏兄弟述說,偶爾也插插話,更多的時候沉思不語。等到兄弟二人講完了事情經過,問道:“那個白衣秀士姓甚名誰,何方人士?”蔡氏兄弟見陳豫川相問,齊叫慚愧,無可奈何地說道:“此人心計之深,匪夷所思,我兄弟倆不知不覺就著了他的道道,實在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陳豫川又吃了一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涪江雙雄”,竟然不知道與自己同行數日、而且深受自己敬仰的人姓甚名誰,當真是奇哉怪也!不由得責怪道:
“你二人也是久闖江湖的人了,怎么如此孟浪?”
蔡大見好友相責,越發無地自容。他想了想,問蔡二:“神猿臨死前,叫白衣秀士什么來著?”經蔡大一提醒,蔡二終于想起來了,說道:“神猿叫他九郎。”蔡大連忙道:“對,是叫九郎!”
九郎?陳豫川皺起了眉頭,極快地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遍,這一搜索又讓他吃了一驚,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陳豫川號稱巴蜀活地圖,不僅僅是他對川內各地風土人情十分熟悉,更主要的是他的大腦里,儲存著各州府黑白兩道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但當他在記憶里搜索九郎這個人時,竟然是一片空白!
陳豫川這才真正吃了一驚!
蔡氏兄弟見陳豫川面色越來越難看,心中愈發焦慮起來。兄弟倆不是懷疑陳豫川的能力,他們是擔心這件事一旦傳到黃中玉耳里,就不好辦了。
陳豫川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勸慰道:“二位不用擔心,此事黃中玉一時半會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會為難你們,想想看,像他這種人物,怎可能把事情鬧大?”陳豫川一邊安慰著兄弟倆,一邊誘導說:“二位再想想,還有什么線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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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大此時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摸摸索索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陳豫川:“不知這個東西有沒有用?”陳豫川接在手里,見是一枚透骨釘,顛過來倒過去也沒有看出個名堂來,只得問道:“此釘何處所得?”
蔡大便將白衣人相約七曲大廟之事說了一遍。陳豫川急問道:“那函件現在何處?”蔡二答道:“函件已被我丟失,內容是邀約我們兄弟倆去七曲大廟一會,沒有其它字句。”
陳豫川緊追不舍:“可知紙墨產地?字體可還記得?”蔡二被陳豫川一連串逼問弄得頭昏腦脹,一時間里,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倒是蔡大依稀記得,忙對陳豫川說道:“紙應該是嘉定府所產宣紙,墨為江陽郡松墨。字體呢,說不太準,可能是行革,字跡灑脫而靈動。”
陳豫川昕完,默默想了一會兒,不再言語,只把那枚透骨釘拿在手中,反復地把玩。他見釘尾鐫有一只小小的黃蜂,心中似有所動:莫非是唐門?嘴上卻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對蔡氏兄弟說道:“你二人暫且離去,但不要回黃中玉大人府上。先找一個地方住下來。此刻,我想靜靜地養一養神。”說完,陳豫川不再理會他倆,獨自盤腳坐在榻上。
蔡氏兄弟見陳豫川兩目微閉,作神思狀,知道他已全身心投入到神游之境,據說這是神捕們的特有之術。兄弟倆怕驚擾他,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蔡氏兄弟一走,陳豫川立即從榻上躍起,快步沖進馬廄,解下棗紅馬的韁繩,飛一般奔向北門。時間萬分緊迫,他必須在今天夜里趕到涪江關的龍門客棧,越快越好。因為,龍門客棧有值得他期待的東西。他甚至覺得,白衣秀士就藏在龍門客棧里。想到這里,向來冷靜的他,心跳居然加速了。
陳豫川胯下的棗紅馬,是日行千里的良駒。當晚亥時,陳豫川就趕到了龍門客棧。客棧的燈光還亮著,陳豫川感到了一絲溫暖。可是,當他推開客棧虛掩的大門時,頓時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客棧的天井里,走廊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十幾具尸體。一店的雜役廚子,管家仆人,甚至連三歲的幼兒,都已身中黃蜂透骨釘而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來晚了!陳豫川絕望地長嘆一聲。他仔細檢查了每一具尸體,發現他們并未僵硬,兩個小時前他們還是活鮮鮮的人!陳豫川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再快一些?
陳豫川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就著燈光,他要到客棧四處去轉一轉。這一轉就是兩個時辰,他沒有一絲困意,但凡有可凝之處,他都十分仔細地查過,有時連一片樹葉都要長久地注視。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卻令他更加失望,因為在他如此細心而謹慎的搜尋之下,居然一無所獲。
陳豫川心中升起一股寒意!這種絲毫不留痕跡的作案手法,在他二十多年的捕快經歷中,還是第一次遇見。站在龍門客棧的大門口,陳豫川迷茫地望著遠處涪江關上的燈火,眼里全是無邊的茫茫夜色。
六
遂州城西門外,一溪如畫。溪名觀音,又稱郪水,從臥龍山麓一路蜿蜒而來,遠望山岫含煙,近看兩岸垂柳依依。林泉深處,偶爾能見到三五茅舍。有農人三三倆倆在田間薅秧除稗。一溪水面,平如明鏡,偶爾也能看見一葉小舟,蜻蜒一般從水面劃過。青山白云倒映在水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遠意和簡靜。
三十年前,觀音溪畔來了一對夫妻,當初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他們初來時,村民們覺得二人最少也應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誰知道三十年過去了,他們如今依然還是六十歲左右的樣子!更怪的是,兩位老人無兒無女,卻養了一大群白鶴,整日里與鶴為伴,把自家居住的茅屋叫做“鶴廬”。“鶴廬”四周栽滿了一叢叢臘梅,每當開花時,整個山彎都飄蕩著幽香。當地人就把男的叫作“鶴癡”,女的叫做“梅婆”。
誰也想不到,他們就是陳豫川的師父陽明生和師娘金桂花!
連日來,陳豫川像熱鍋上的螞蟻,不但東奔西走找不到一點線索,而且夜里還盡做些不著邊際的惡夢,夢中全都是涪江關龍門客棧里那些死去的伙計們在向他喊冤,血淋淋的好不嚇人!他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潰了,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甚至連茶也不喝了棋也不下了。這個時候,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師父和師娘。當年出師的時候,師父師娘曾對他說,天下再也沒有什么案子能難得住你了。他很高興,也感到無比自豪。現在想來,師傅師娘的話,一半是在鼓舞他的斗志,一半是叫他不要再來打擾他們了。
也許是出師時口封得好,陳豫川出道以來,當真是無往而不勝,多少大案疑案都沒有難倒過他,整日里逍遙快活,都快要把師父師娘給忘記了。誰知如今面對蔡氏兄弟失鏢一案,陳豫川竟然一籌莫展,思前想后,便顧不得出師時的“口封”了,忐忑不安地來到了觀音溪畔。
陳豫川站在“鶴廬”門前的梅林里,虔誠地望著“鶴廬”,茅屋前柵門緊閉著,好像屋里并沒有人。守家的大黃狗圍著幾只白鶴轉圈圈,見了陳豫川就“汪汪”地大叫起來,驚得鶴們沖天而起,“呀呀”地棲落在四周的竹林上。這時,陳豫川就聽到觀音溪深遠的幽谷里,傳來了一陣蒼涼的歌聲:“綠楊堤畔蓼花州,可愛溪山秀,煙水茫茫晚涼后。捕魚舟,沖開萬頃綠羅綢。亂云不收,殘霞妝就,一片郪江秋”。
師父,是師父!陳豫川像小孩子一樣激動,畢竟三十年沒有見面了。他快步跑到溪水邊,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翹首遠望,大腦里千百遍地想像著師傅的模樣,怕是早已白發飄飄了吧?
正遐想間,溪面上一葉小舟利箭般飛到了陳豫川面前。陳豫川慌忙上前叩拜,依舊像三十年前一樣,怯生生地叫著師父好。
陽明生似乎早就知道陳豫川要來,又似乎專門駕船從遠處趕回來迎接他一般。但看他的神情卻又一點也不像,剛才還聲音嘹亮地唱著歌兒,此時已是滿臉的悲戚之色了。他見陳豫川跪在地上,并沒有理會,自顧撫弄著懷里一只受傷的白鶴,淡淡地問:“爾來何干?”
陳豫川見師父開了口,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連忙回答道:“弟子有干難萬難的案子要向師傅稟報!”
陽明生一邊撫摸著白鶴,一邊神情落寞地說道:“老朽早已說過,忘卻世上事,身作野云叟。”
陳豫川見師傅并沒有正面答復自己,也沒有叫他起來,只得依舊跪在地上。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沒有師父的允許,借給他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起來。剛才,他依稀聽到師傅的話語里隱隱含著悲傷,就覺得納悶,便瞇起眼睛偷偷地看師父。他發現師父依舊像三十年前一樣神采奕奕,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神情有些憂郁。
陽明生始終撫摸著那只受傷的白鶴,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道:“爾欲去,有天可飛,有林可棲,世間豈只郪水乎?”說完,將手中的自鶴一拋,那只鶴撲棱棱地向半空飛去。陳豫川看見那只白鶴雖然振翅高飛,卻并不遠去。數次回旋到陽明生的身前身后,似乎在向他三叩九拜謝恩,仿佛不忍離去。
陽明生神情更加凄涼,忍不住老淚縱橫。他狠心跺了跺腳,轉身進入到茅屋里,關起門在里面“嗚嗚”地哭泣。那只白鶴見陽明生不理會自己,只得“呀呀”地長鳴三聲,向著遠處飛去。
陳豫川一臉茫然,不知道師父為什么會這么傷心?只道是自己莽莽撞撞來到這里,惹得師傅生氣了,心中便惶惶不安起來。
恰好這時,師娘金桂花從茅屋里走出來,見陳豫川跪在地上,心疼地說道:“唉呀,豫川你怎么跪在地上?快快起來。”當她得知陽明生剛才的舉止時,哈哈笑了:“徒兒莫怪,你師父那個老東西心里煩得很哩。”在師娘面前,陳豫川要隨便得多。他聽師娘這么一說,連忙問道:“不知師傅他老人家為啥子事這般心煩?”
金桂花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原來,十多天前,不知什么人用火銃將一只野鶴擊傷,那只鶴負傷后無意間墜落到兩位老人的茅屋前。陽明生見了,簡直如喪考妣,就將鶴收養在自家的茅屋中。初時,夫婦倆想盡千方百計,用十分精美的食物喂它,它卻不吃不喝。夫婦倆就想,可能是鶴對環境不太熟悉,加之對人的恐懼,過兩天就好了。誰知,幾天下來,野鶴依然拒絕進食。眼看白鶴奄奄待斃,陽明生心急如焚,抱著鶴四處去求醫問藥,最后還是好朋友廣德寺的雪珂禪師告訴他,鶴不進食是由于失血過多,需要補充血液才能救活它的性命。陽明生聞聽此言,也不管是否真的有效,毅然用剪刀刺破左手的大拇指,滴血喂鶴。那只鶴飲食血后,果然有了轉機,一天天精神起來。隨后,陽明生就常常將鶴抱到廣德寺找雪珂禪師,請禪師為鶴治療槍傷。十多天過去了,鶴也漸漸好了起來。
剛才,陳豫川看見師傅劃船從遠處回來,就是陽明生抱鶴到廣德寺復診后返家。雪王可禪師告訴他,鶴傷已經痊愈了,陽明生心里十分高興,便一路唱起歌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陳豫川,心里莫名其妙生起氣來。陽明生近來與這只鶴相互產生了感情,他想到這只鶴終究要離別而去,心里便有了萬分的惆悵。近年來,陽明生年事漸高,時常觸景生情,一只鶴尚且有三叩九拜之謝,何況人呢?雖然自己當年有“封口話”不讓弟子們來看他,但他又何嘗不希望陳豫川們時常來噓寒問暖?偏偏這個時候,陳豫川就來到了他的面前,一下子就觸到了陽明生的痛處。
聽罷師娘陳述,陳豫川眼里早已噙滿了淚水,人難道還不如一只野鶴嗎?!他陳豫川簡直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了,哪里還有什么臉面在江湖上混?想想看,要是沒有師父的教誨,怎么可能有他的今天?想到這里,陳豫川淚如泉涌,連忙隨著師娘金桂花進到茅屋內。
陳豫川見師傅側臥在木榻上,便雙膝著地跪在榻前。他不言不語,也只字不再提來這里干什么。
這一跪就是四個時辰。
陳豫川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沒有挪動過一絲一毫。陽明生也沒有翻過身,一直向里面側臥著。
直到太陽西沉,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陳豫川忽然聽到有鶴盤空,鳴聲十分凄厲。他看見原本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的師傅,一下子翻身下了木榻,幾步就奔到了茅屋外,對著空中痛哭流涕地大聲說道:“吾之鶴乎?果爾,當即下!”
果然,就有一只白鶴徑直投入到了他的懷中。
陳豫川細看那只鶴,竟然是上午師父放歸山野的那只。鶴在師父的懷中甚是歡喜,以喙牽衣,神態極為親熱。陽明生滿臉喜悅之色。他重新坐在木榻上,親呢地把鶴抱在胸前,百般地撫摸。那情形,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父子。
陳豫川見了眼前一幕,再次淚流滿面。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趕快離開這里回到城中,向所有的師兄弟們發出信函,讓他們五日內全部趕到郊水邊,來看望師父師娘!
七
陳豫川不見了,就在他帶著一干師兄弟去了郪水后,一個月朗星稀的夜里,他突然不見了蹤影。這個消息像風一樣迅速傳遍了遂州城的大街小巷。
早上醒來,夫人去給他更衣,看見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的,以為也像平時,是臨時有事去了衙門。誰知道,從早晨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晚上,始終不見陳豫川回到家里。
于是有人猜疑,陳捕頭遭人殺害了,因為他多管閑事,得罪了江湖上的朋友。也有人說他破不了此案,怕毀了一世英名。躲藏起來了。更有人說得玄乎,說他怕老婆,干脆到廣德寺出家當了和尚。這些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害得他老婆到衙里去又哭又鬧,非要人家將她老公送回來不可。
其實,陳豫川既沒有被害,也沒有躲起來,更沒有出家當和尚。那日他把所有的師兄弟們召集到了邦水邊,去看望年邁的師父師娘。師父很是高興,將他一個人召到臥室里,詳細詢問了壽禮失竊之事,特意吩咐了他許多需要注意的地方。陳豫川得到了悉心指點,豁然開朗,喝過師傅自釀的“郭水春酒”后,他便從熟人們的眼睛里消失了,像風一樣,無聲無息地失去了蹤影。
五月二十六,小滿。梓潼七曲山大廟的千步石梯上,一步…緩地走來了一個算命先生。他手執“神機妙算”的布招子,肩上搭一條油跡斑斑的搭褳子布口袋,微駝的背,使人看上去有沉沉的感覺。每踏上一步石梯,他都要歇息一下,顯得十分吃力。
他就是易容了的陳豫川。
陳豫川駝著背,一步一喘地向廟門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把玩著那枚黃蜂透骨釘,一邊暗自思索,唐門乃蜀中武林泰斗,怎么可能為了區區百萬珠寶而自毀聲譽?但是,如不是唐門中人所為,為什么龍門客棧十幾口人全部身中此釘而亡呢?白衣秀士留書龍門客棧也用此釘,又該作何解釋?連日來,為了這些問題,陳豫川想過來又想過去,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既然白衣秀士曾在七曲大廟中以主人身份現過身,陳豫川就決定從七曲山大廟入手,來他個層層抽絲剝繭。
陳豫川原本打算瞅個空檔,悄悄地進入到大廟里面去,誰知道卻被護門的武僧攔了下來,死活不讓進去。陳豫川左解釋右陳述。那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武僧就是不聽,實在無可奈何,陳豫川只得大聲喧嘩,嚷著要見主持靜虛長老。
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喧嘩,無量子飄然來到大門前,看見一個算命先生和護門的和尚在爭吵,正要大聲訓斥他們,猛然覺得這個算命先生仿佛在哪里見過一般,定睛仔細一看,這不是遂州捕頭陳豫川嗎?無量子吃了一驚,臉上微露詫色,故意大聲喝叱道:“遂州陳豫川陳大捕頭大駕光臨,爾等怎敢阻攔?還不快快稟報靜虛長老!”
正在上禪院品茗的靜虛長老,聽得無量子高聲喝叫,一時心驚失手打碎了手中的茶盞。他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捕頭陳豫川來七曲大廟干什么?沖著他的名頭,既然來了那是肯定有麻煩事的。于是,靜虛長老慌忙將陳豫川迎了進去,親自為他烹煮了一壺好茶,態度謙恭地請陳豫川坐在上位。
陳豫川接過靜虛長老遞過來的香茗,還沒來得及品嘗,無量子就像鬼影子一般悄無聲氣地坐在陳豫川對面的木幾上,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口一口地喝起茶來。他雖然低著頭,那一對細小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陳豫川。
陳豫川見無量子不請自來,一副怪模怪樣的神色,有意調侃他,說道:“你一個牛鼻子老道跑到人家和尚廟里來干什么呢?你趕緊離開吧,免得人家說你雞腳神裝大仙偏又投錯了廟門!”
無量子當然知道陳豫川的意思,但他并不想離開,便回敬道:“陳捕頭,我看你是成吃蘿卜淡操心。我無量子是靜虛長老的信徒,靜虛長老也是我的道友,你說我可不可以來七曲大廟?你為什么要讓我離開?”
陳豫川沒想到無量子臉皮這么厚,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生他的氣,依舊調侃他:“我說牛鼻子,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誰叫你離開七曲山大廟了?我是叫你離開上禪院,陳某人有知心話要告知靜虛長老。”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無量子還有啥話好說?只得站起身來,一邊慢騰騰地向外走,一邊用目光狠狠盯著靜虛,那對牛卵子一樣的眼珠子,兇狠得像要殺人。
靜虛長老被無量子兇狠的目光緊緊盯著,只好低下頭去,裝著沒有看見。陳豫川卻是全看在了眼里,但他也裝著沒有看見。等到無量子怏快離去后,陳豫川便關了門窗,回過身來,直接了當地問靜虛長老:“長老可知道九郎是誰?何方人氏?”
靜虛聽到陳豫川沒頭沒腦地發問,身子抖動了一下,臉上卻十分鎮靜,答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敝寺從未有九郎這個人。”
陳豫川見靜虛的僧袍無風而動,知道他心中肯定有秘密,便不想讓他有思索的余地,口氣十分舒緩地喃喃自語:“此人常穿著一身白衣衫。”話音突然一頓,嚴厲地說道:“半個多月前,這個九郎還在貴寺中舞劍。”
靜虛長老不曾想陳豫川話說得如此不容置疑,僧袍的前襟又一次無風而動,他看了看陳豫川黑不溜秋的臉,似乎覺得十分好笑,口氣有些不屑地說道:“陳施主所指的九郎,難道是說白衣公子嗎?”
陳豫川并不避讓,語氣十分堅定地說:“想必就是此人!”
靜虛似乎松了一口氣,微笑道:“此人乃一介書生,何足陳施主如此掛念?去年冬天,這位白衣公子隨青城無量子到本寺求簽,貧僧見他出手闊綽,便思量為本寺籌些銀兩作修繕之用,因此與他結緣。請問陳施主,貧僧這么做法,可是有什么不妥?”
陳豫川兩眼炯炯有神,盯著靜虛一字一頓地說道:“此人有重大犯案嫌疑,務必請長老將知道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我!”陳豫川說得斬釘截鐵,讓人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靜虛臉上顯出了痛苦之色,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難以肩齒的秘密。陳豫川見靜虛猶豫不決的神情,知道他心里有所顧忌,正待要鼓勵鼓勵他,猛聽得窗外“吱”地一聲爆響,隨即一道白光閃過,眼睜睜地看見一枚透骨釘,徑直射進了靜虛長老的腦門心。
殷紅的鮮血就順著靜虛的頸項流下來,陳豫川看見那血慢慢變成了黑色,知道透骨釘上涂抹過五毒散之類的毒藥,心里“咯噔”了一下,這是一個新情況:唐門中人擅使暗器,卻從來不使用帶毒的暗器!
陳豫川來不及細想,身子已如閃電般從開啟的木窗中射出。他看見無量子正像一只飛鳥,極快地向寺外逃去,腳下便加了勁,不顧一切地追過去。實然,又是“吱”地一聲爆響,無量子如一只中了箭的大鳥,直挺挺地墜落下來。陳豫川猛撲到他身邊,看見無量子的目眉印堂穴正中,赫然插著一枚黃蜂透骨釘,死狀與靜虛長老一般無二。
陳豫川抬起頭來,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四下里觀望,卻什么也沒有看見。青天白日的,四野寂寥無聲,唯有寺院的高墻外,有蓮花落的聲音傳過來:“眾位大爺莫笑我,昕我唱首顛倒歌,三九天熱得直淌汗,三伏天冷得打哆嗦……”語音含混不清,仔細辯聽,那口音應該是劍門一帶的土著腔調。
真是活見了鬼!陳豫川捶了捶發脹的腦袋,他委實想不出來,誰有這么大的能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瞬息間連斃靜虛長老和無量子兩大江湖高手?!
打烊時分,陳豫川獨自一人悶悶不樂地來到梓潼城中有名的“一醉春”酒樓,找了個僻靜處坐下,向店家要了一只肥蹄髈、一缽白菜豆腐湯、一壺燒刀子老酒,自個兒斟上一碗,正要動手就食,卻聽見鄰桌有人在大聲地嚷嚷,定眼一看,原來是劍閣拳師羅三五。這個羅三五是陳豫川認識的老熟人,他正準備上前去打招呼,卻聽到羅三五說:“此賊必為京師巨盜,連犯大案。更怪的是,旬日之間,寒陽驛……”
寒陽驛?蔡氏兄弟曾提到過寒陽驛!而且師傅陽明生也重點說過這個地方!!陳豫川一下子來了精神,連那只肥蹄髓也懶得啃了,就坐在原地凝神靜聽。
羅三五越說越興奮,廳里的食客們大都停下了筷子,他們有的端著酒杯在原地站著,有的則圍了上去聽他神吹鬼聊,還有的在一旁大聲地嚷嚷,一邊附和一邊起哄著湊熱鬧。
陳豫川坐得較偏,隔了五六張桌子的距離,加之人聲鼎沸,羅三五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地傳過來,陳豫川豎起耳朵也聽得不是很明了。要知道,對于干捕快這個行當的人,任何信息都是一筆不可小視的財富,更何況羅三五提到了這么重要的地方?陳豫川聽不真切,便端了酒杯,走上前去招呼道:“羅師傅別來無恙?”
羅三五正講在興頭上,見有人打斷了他的講話,有些不高興,正要發毛,抬頭見是遂州捕頭陳豫川,連忙變成了笑臉,不停地向他點著頭。陳豫川見羅三五認出了自己,不想在眾人面前暴露了身份,又生怕他一時口快叫出自己的名字來,便不停地向他使著眼色,叫他千萬不要吱聲。
羅三五見了陳豫川的暗示,知道他有話要問自己,故意哈哈大笑道:“唉喲,表哥你幾時到了梓潼城?咋不先打個招呼?”一邊說,便一邊走過來拱手作輯。眾人看見他們如此親熱,只道是自家老表相見,便不好再圍著聽熱鬧了,各自坐回餐桌旁,專心致致地飲食起來。
陳豫川乘機將羅三五邀到自己的飯桌上坐定,又叫店家添了幾個好菜,坐下來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對飲起來。幾口酒下肚,兩人臉上便泛滿紅光。羅三五乘了酒性,將寒陽驛中最近發生的一樁怪事情,詳詳細細地講給了他聽。
也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豫川聽了羅三五擺的玄龍門陣,心中動了一動,決定前去寒陽驛看個究竟。
八
寒陽驛座落在涪江邊。
從遂州城出發,沿古蜀道北進四十里,過了碑亭子埡口就能看到驛站高高飄揚的酒旗。寒陽驛地處蜀中水陸要津,往來京師與川內的人,不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都時常匯聚于地,被譽為“千里蜀道上最有文化品味的驛站”。據當地名宿耆老考證,“寒陽”還是唐初大詩人陳子昂給取的名。
陳豫川記得蔡氏兄弟講述失鏢經過時,提到過這里,說當時有個老乞丐要與他們搭伙回劍閣,被他們拒絕了。因此,陳豫川對寒陽驛印象特別深刻,羅三五剛一提到寒陽二字,他就想起來了,他甚至想到了寒陽驛車水馬龍的喧囂盛況。可是,當陳豫川匆匆趕到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心里直冒涼氣:驛站里不僅沒有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就是做生意的店家也比往日少了一大半。私下里,驛館里的雜役告訴他,說這驛館最近日怪得很,短短旬日之內,就接連失蹤了七八個人,都是利、梓、遂三州城內的大富商。據這些人的隨從和家人說,失蹤前,他們都夜宿在寒陽驛館內,早上醒來,就不見了蹤影。
陳豫川聽得很用心,卻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借口驛館里殺氣太重不敢住宿,就溜了出去。其實,他并沒有走遠,只是悄悄地潛伏在驛館附近,日夜蹲點搜尋。這期間,偶爾有個別外地客商來驛館住宿,照例會莫名其妙地失蹤。
陳豫川摳爛了腦殼,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但是,陳豫川不愧是“鐵血神捕”,他漸漸盯上了一個蹊蹺的賣油人。這個賣油翁半年前不知從什么地方來到了遂州城,他常常挑著一對大油桶,在遂州城里的大街小巷轉悠,低價收購本地菜油,然后挑到梓州或更遠的利州去倒賣,據說獲利十分可觀。然而,就是這個賣油翁,讓陳豫川起了疑心,為什么他半年多來常常往返于利、梓、遂三州間,而且經常夜宿在寒陽驛館,卻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六月初八,芒種。
天還沒有亮,一乘黑府綢的滑竿就從梓州城東門出發了。兩個“抬腳棒”心情十分高興,腳步也十分輕快,今天他們遇到了財神爺,乘滑竿的主顧給了他們平時三倍的工錢,只提了一個很簡單的要求,就是盡快趕路,天黑前趕到寒陽驛。他們并不知道,坐在滑竿上的就是遂州城內“富源商號”的管家“鐵算盤”王富祥。這個“鐵算盤”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自從“富源商號”老板暴病身亡后,他就成了“富源商號”事實上的老板,身價陡漲了何止千萬倍?拿他現今的身價來講,站在“富源商號”大門的階沿上打個噴嚏,整個遂州城都要打抖。兩個月前,“鐵算盤”帶著一個小伙計到京師收資,現在他們正帶著脹鼓鼓的一包銀子往回趕。昨天夜里,二人住在梓州城的上林苑中,聽到客人們擺起寒陽驛的怪事,一點也不相信,兩個月前他們不是在寒陽驛住過嗎?哪有的事兒!
“鐵算盤”躺在滑竿上閉目養神,這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滑竿閃悠悠地十分安逸,很多外地入川的有錢人都愛雇這種交通工具。
道路旁的茶棚子里,賣油翁正在喝茶。“鐵算盤”見了茶棚子,覺得有些口渴,就叫落下滑竿歇息。他還吩咐小伙計買了四份茶水,給兩個轎夫多買一份糕點,讓他們打打尖,說是吃飽了好繼續趕路。
兩個“抬腳棒”歡喜得連連道謝。四個人坐在木凳上,慢慢地喝著茶,又擺起寒陽驛的怪事來。鄰座的賣油翁接話說道:“客官休要相信那些謠言。那多是村夫俗婦杜撰出來的故事。你看我就長年夜宿寒陽驛館,哪里有什么怪事發生?”
“鐵算盤”聽了賣油翁的話,笑著對小伙計說道:“怎么樣?我說沒事嘛。”他不知是為了顯闊呢還是為了別的什么目的,不僅幫賣油翁結了茶錢,還主動邀請他一同前往驛館,說店資由他出。賣油翁欣然同意。
傍晚時分,“鐵算盤”一行五人就進了寒陽驛。
“鐵算盤”原來估計最快也要酉時才能到達,沒有想到這么早就到了,心里高興,賞了兩個“抬腳棒”二兩銀子,又叫他們一起共進晚餐。兩個“抬腳棒”早已疲倦,謝了“鐵算盤”,以極低廉的價格寫了一間堆柴禾的房間,自己動手燒熱水燙了腳,就早早上床休息了。
“鐵算盤”知道兩個轎夫很辛苦,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就不再管他們了。他叫小伙計寫了驛館西廂那套三人間的上房,準備和賣油翁住在一起。賣油翁說他是福人,命硬得很,不用擔心夜里會發生什么怪事。
安頓下來,“鐵算盤”這才發現賣油翁肩上挑的兩只大油桶甚是沉重,心里暗自佩服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好一身蠻力氣!
賣油翁果然是常客,驛館里的人都認得他。因為是熟人,小二幫忙將他的挑子挪進房間內。賣油翁很大方地賞了小二一串銅錢,見“鐵算盤”二人撿了最里邊的兩個鋪位住下,就笑他二人膽小,自己動手把油桶挪到門口處,占了最外邊那張床鋪。
收拾停當,“鐵算盤”邀請賣油翁一道去后院用餐。賣油翁也不推辭,大大方方答應下來,三個人便一同來到后院餐廳里。
住宿的客人們大都已經吃過了晚飯,因此餐廳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一個賣沙壺的老人和一個占卜的中年盲叟,還在那里閑談。“鐵算盤”叫小伙計前去詢問,二人告訴他們今晚就住在西廂房靠近大門那間房子里。“鐵算盤”聽得他們是鄰居,就說出門在外,能同館共宿,實乃前世有緣,何不一起用膳?他吩咐酒家多多準備了菜肴,硬拉二人過來同桌飲酒。二人推辭不過,只得坐到同一張桌子上,歡歡喜喜吃起來。
五個人吆五喝六,直吃到一更方止,然而各自打著酒嗝,暈暈乎乎地回到房間內,蒙頭大睡。
當天夜里,月如玉盤。三更時分,占卜的盲叟尿脹得不行,慌慌忙忙起來上茅廁。他來不及趕到茅房,就在西廂房前的一籠芭蕉處“唰唰”地尿了起來。一陣夜風吹來,占卜盲叟打了個冷顫,匆匆忙忙屙完,正要返回房間繼續睡覺,猛然間,他聽到隔壁房間內有利斧劈物之聲,繼而又有痛苦的呻吟聲傳過來,但再仔細一聽,卻又沓無音訊。
占卜盲叟站在芭蕉林中,悄悄凝神監聽了很久,四下里月光皎然,讓人心生恐懼之感。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又才聽到了隔壁房間里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響,心中越發驚疑。趕忙逡回房間里,小聲地把賣壺老人叫醒,告訴他自己所聽到的一切。
賣壺老人睡得正香,被占卜盲叟叫醒后,滿臉的不高興,聽了占卜盲叟的話,根本就不相信。但他見占卜盲叟說得千真萬確,就揉著一對朦朧的睡眼,連忙附在墻壁上聆聽,卻什么也沒有聽見。隔壁的房間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酣聲傳過來。
賣壺老人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又要倒下睡去。占卜盲叟堅信自己聽到的一切,見賣壺老人不相信,就說:“我故意摔破你的沙壺,你起床與我大聲爭吵,以觀動靜如何?”
說完,占卜盲叟不管賣壺老人愿不愿意,抓起一個沙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賣壺老人沒想到占卜盲叟說砸就砸,嚇了一跳,不由得大罵起來:“狗瞎子,賠老子的沙壺來!”說完,翻身起了床,就要過來和他拚命。
隔壁房間里的人,聽到有人大聲武氣吵架,果然擁著被子出來看熱鬧。夜空中有淡淡的薄霧,他們的面容看得不甚真切,只曉得是三個人。
占卜盲叟被賣壺老人扭住衣領,裝著愈加激動,一邊用力掰賣壺老人的手,一邊大聲叫嚷道:“天殺的,誰把我的銀錢偷了?”
賣壺老人不知占卜盲叟何出此言,只道他想賴自己,越發憤怒,大聲叱責道:“好你個臭瞎子,砸壞了老夫的沙壺不說,還要憑空污人清白!”他嘴上激動地嚷著,手上的勁也越使越大。
兩人越吵越兇,一館旅客紛紛出來圍觀。隔壁三人見了,當著眾人的面,大聲指責賣沙壺的人,要他將錢還給占卜盲叟。
賣壺老人連天價地叫起屈來,更加不服氣,扭住占卜盲叟就要打。旁觀的旅客不由得鼓噪起來,有人大聲指責賣壺老人,也有人破口大罵二者深夜爭吵沒有公德。一時間,幫腔的幫腔,勸架的勸架,整個寒陽驛館內,鬧麻麻地像掀翻了天。
隔壁三人見事情越鬧越大,便出來當和事佬,聲言二人同住一屋,就讓占卜盲叟搜上一搜,又有何妨?眾人齊贊好主意,找來燈籠火把點燃,一起將二人所住之屋抄了個底朝天,卻并沒找到占卜盲叟所說的銀兩。
占卜盲叟急得大哭,哽咽著說道:“我一個瞎子,赤貧如洗,好不容易積得四兩銀子,今夜遭人盜竊,除了賣沙壺的人,臨近西廂房的客人也脫不了干系,萬望眾位客官為我瞎子討個公道。”
隔壁三人原本已打算回房睡覺,聽占卜盲叟如此一說,便齊聲喝叱道:“我們好言相勸你二人,為何反誣我們是賊?”
占卜盲叟不依不饒:“我怎敢單獨說你等三人?今夜凡住宿本驛館的人,都有盜我銀兩的嫌疑,如不一一搜尋,瞎子我必以死相搏,誓不出此門中。”
這個時候,驛館主人也來到現場,見到占卜盲叟甚是悲切,又恐館內節外生枝再出人命,便婉言相勸隔壁三人:“既然與己無關,就讓他搜上一搜吧”。
那三人聽了驛館主人的話,不由大怒,聲言他的銀兩不在了,關我們毬事!然而言辭之間,神色卻甚是驚惶。
館主人見他三人不肯讓占卜盲叟進屋搜查,便召集十數個雜役,硬闖進了他們住的三人間,仔細搜索起來。三人沒有辦法,只好站在各自的床鋪前,任大伙查找。靠里鋪住的兩個人,想是怕冷,始終用被蓋捂著頭,讓人看不清面容。賣油翁更是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的油桶。當眾人欲掀開他的油桶時,賣油翁死活不讓開啟,聲言桶內是上好菜油,見不得露氣。
眾人哪里相信?占卜盲叟更是氣勢洶洶地說道:“誰說菜油見不得露氣?”
大伙兒強行打開了那對大木桶,哪有什么清油?只見兩個桶內各藏有一個大油紙包,紙包上血跡斑斑,不知道裝的什么。
館主親自過來打開了油紙包,燈光下眾人看得真真切切,包里面赫然裝著已被支解了的遂州“富源商號”的大管家“鐵算盤”和他的小伙計!
賣油翁見事情敗露,大驚失色,呼喚另外兩個同伙快逃。三人正待要去,不知什么時候,蔡氏兄弟已各執刀槍橫于三人面前。賣油翁手執利斧拚命上前廝殺,交手只數合,便被擒獲。
蔡氏兄弟雙雙來到占卜盲叟面前,齊聲賀道:“豫川兄果然神機妙算!”
占卜盲叟哈哈大笑,在臉上輕輕一摸,便扯下了一張薄如蟬翼的乳狀物。眾人定睛一看,這個占卜瞎子正是遂州捕頭陳豫川!
陳豫川來到賣油翁面前,見他頭上包纏著白布頭帕,帕子留出了一大節,正好遮在臉上,讓人始終看不到他的面容。陳豫川一把伸手扯下賣油翁的頭帕,蔡氏兄弟一見,大呼道:“原來是你l”
兄弟倆萬萬沒有想到,此人竟然是遂州黃府中唱蓮花落的老乞丐!
原來,賣油翁就是旬日之間寒陽驛失蹤諸人的罪魁禍首。他以賣油為名,往返利、梓、遂三州之間,遇到富商巨賈時,就想方設法套近乎,并與他們一同住宿。為掩人耳目,他肩上始終挑著兩個巨大的木桶,人們按常理推測,以為桶內必定是菜油,哪知道桶內卻預藏著他的兩個同謀?夜里等待同宿的客人睡著后,賣油翁就掀開木桶放出兩個同伙來,一起將熟睡中的同宿旅客殺死,再分解尸體后置于桶中。第二天一大早,三人便早早地起床結賬而去。由于賊人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加之離開驛館時人數又相同,驛館伙計如何覺察得了?
賣油翁見事情已經無法收拾,一雙斗雞眼滴溜溜地轉個不停。突然,他乘眾人不各,從懷中掏出一個圓狀物體,往地上一擲,只聽得“轟”的一聲,驛館里頓時大亂。賣油翁乘亂輕煙一般向館外逃去。
蔡氏兄弟沒有料到賣油翁有這么一手,一時警衛不備,讓他乘機逃跑了去。兄弟倆直急得捶胸頓足。
陳豫川見了,也甚是無奈,但他并沒有費怪蔡氏兄弟。只是吩咐他倆將賣油翁的同伙押到驛館的一間密室內,準備親自審訊。
密室不大,燈光顯得格外明亮。陳豫川端坐主位上,蔡氏兄弟雄糾糾地站立兩旁助威。
二人初時什么都不肯說,也不承認與賣油翁有何關系。陳豫川不愿在二人身上干耗時間,便示意蔡氏兄弟用刑。蔡氏兄弟走上前去,輕輕在二人的背上撫了一撫,他倆便像殺豬似地大叫起來。二人熬不住酷刑,將所知道的情況一一說了出來。末了,二人還反復聲言,所獲的錢物全部送到了渣南縣城。
潼南縣城?陳豫川一再追問錢物送到潼南后交給了誰,知道不知道其體的位置和接頭方式。兩個人搖著頭,說真的不知道。
眼看天色已經大亮,陳豫川囑咐蔡氏兄弟,請他們幫忙將賣油翁的兩個同伙押回遂州,交給官府暫時收押。
二人臨走前,陳豫川又誠懇地說道:“此去潼南必定兇險萬分,你們切勿再跟蹤我了,免得干擾我的心神!”
蔡氏兄弟聽了,點頭諾諾而去。
九
潼南縣城,是座不大的川中小邑,因地處潼川府之南而得名。
城南的定明山麓有一座大佛寺,原名南禪寺,始建于唐咸通末年。大佛為彌勒佛,坐高五十五丈,因全身飾金,俗稱丈八金仙佛,是國內最大的金飾佛。寺院右側,一條石徑斜斜直達山頂。游客來到此處,腳踏上石階,設若靜心聆聽,必定會聽見石階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彈撥古琴一般。這就是潼南聞名遐邇的“石蹬琴音”,其構造妙絕天下。
潼南地處僻壤,民風淳樸。最近幾年,當地人盛傳大佛寺內有一隱身高僧,說他的年齡有一千多歲了,常常穿著白衣白袍,神游于民間。更有人說他之所以如此高壽,在于一套獨特的養身之術,講究男女間的陰陽調和,凡是和他親近過的女人,莫不是容光煥發,青春長駐。又說那些被他補過氣的女人,無不感恩于他,都死心塌地為他效力。
如此荒謬的傳言,村夫俗婦卻對它深信不疑。
陳豫川來到潼南已有月余,每天都會在茶肆酒樓中聽到這個怪誕的傳說。初時,他還不以為然,久而久之,大家都在這么講,陳豫川就起了疑心,心中暗自思忖,大佛寺里,莫非藏有什么古怪?反正案情一時也沒有眉目,他決定到大佛寺去看一看。
九月初十二,白露。早上有淡淡輕霧。
陳豫川一大早就起了床,搖身變成一個文士,頭戴葛巾,身穿府綢長衫,手里拿柄折扇,獨自一人,一步三搖地向山中走來。
大佛寺果然香火旺盛,還不到辰時,寺院里就擠滿了前來上香許愿的游人。進得寺來,陳豫川怕被人看出破綻,便學著其它香客的樣子,花兩個銅錢燒了一柱香,又去大佛前的蒲團上跪了,口中念念有詞,裝著在許愿。走完這些過場,陳豫川從蒲團上站起來,抬頭望去,眼前的大佛像十分宏偉,不僅雍容華貴,神態也甚是安祥。佛像高高在上,懸空立在那里,人站在下面仰望,大佛越發神圣。時間久了,就給人以巨大的壓力感,好像大佛有了生命一般。
陳豫川不一樣,他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人,站在佛像前,不僅沒有壓力感。反倒有上去摸一摸的沖動。一旁敲木魚的僧人見陳豫川一身文士打扮,站在那里久久注視著太佛頸部,便笑容可鞠地雙手合什道:“施主莫非發現了什么秘密?”
陳豫川見僧人發問,便笑了。剛才一進大佛寺,他就發現佛首佛身刀刻技法不一樣,還以為雕鑿的人有意這么塑的,心里直覺得好笑。此時見僧人相詢,正好請他解疑。
那僧人見陳豫川一身文士打扮,卻氣宇軒昂,脫口就贊道:“施主是我朝開寺以來,第一位識破這個秘密的人。佛緣非淺,結個緣吧?”
原來,唐咸通末年開始刻鑿佛首,歷時二十年完工,一直等到宋靖康元年,才續鑿佛身,又歷三十五年完成。身首二段,歷時近三百年,雖刀刻技法不一,佛像卻渾然一體,簡直堪稱石刻史上的奇跡。
陳豫川當然不是普通人,幾十年的捕快生涯練就了他一對觀察入微的火眼金睛。誰知他這一逞能,無意中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當僧人接過陳豫川捐出的結緣功果銀時,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出得寺來,陳豫川心情很有些高興。僧人的笑怎么可能逃過他的眼睛?但他裝著什么也沒有瞧見的樣子,若無其事地沿著寺外石徑,一步一步往山頂爬去,他已經有很強烈的預感,今天到大佛寺來,肯定會有收獲。
石徑兩旁的崖壁上,有不少的佛龕,多為唐宋兩朝的摩崖石刻。石刻的題材包括儒、釋、道三教的一些經典故事,林林總總,記有一百一十三則之多。陳豫川腳踏琴音,一則一則地看去,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山頂。登高一望,涪江西來,白茫茫一片,心胸豁然開闊。陳豫川遠遠看見江岸兀立一石,碩大無朋,上面建有三層樓閣式古亭,定睛望去,亭匾上大書著“鑒亭”二字,似草非草,似行非行。陳豫川心中一動,想起蔡太所說的自衣秀士的約函,不就是這種字體嗎?
陳豫川正望著“鑒亭”出神,猛然看到那個敲木魚的和尚,正從一條小路上飛一般來到了“鑒亭”。和尚到了“鑒亭”并沒有進去,只見他矮下身子,迅速觀望了一遍四周的情形,然后對著亭中拍了三下手掌,就見到一位年齡約二十歲的女子,一身黑衣黑褲,從亭中款款地走了出來。陳豫川遠遠地看見,黑衣女子雖然緩緩而行,步履卻十分沉穩,心中又笑了。他知道,設若黑衣女子是官宦家小姐或大戶人家的千金,必定是弱不禁風,到此游玩,自然有丫環陪同或者有家丁護衛。但此女既不像貧寒人家姑娘,又不似千金小姐,那么她會是誰呢?陳豫川想到了蔡氏兄弟提到的昭化桃花客棧的黑衣妓……正思索間,陳豫川猛見鑒亭上多了一人,定睛一看,原來竟是那日在寒陽驛逃脫的賣油翁!
賣油翁賊一樣地左顧右盼,顯得極為焦慮。他見黑衣女子和那個和尚嘀咕著什么,臉上的焦慮之色越發地凝重。
黑衣女子終于給和尚交待完了,回過身來,慢慢走到“鑒亭”中。陳豫川見她坐在亭子靠北一面的一張木幾上,賣油翁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
這時候,太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木照進亭中,黑衣女子嬌美的面容清晰可辨。陳豫川見黑衣女子滿臉冷若冰霜,賣油翁仿佛在不停地向她解釋著什么,神態竟然十分地害怕。過了一會,陳豫川見黑衣女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賣油翁如釋重負,連忙點頭哈腰地告辭,急匆匆地向江邊一條小船走去。
陳豫川見賣油翁與黑衣女分了手,就將目光收回來,他準各悄悄跟蹤賣油翁,一舉將他擒獲。但是他沒有料到,賣油翁還沒有走出十米,黑衣女子猛地站起身來,右手一揚,黑色的袖口里便飛出一道白光,徑直沒入賣油翁亂蓬蓬的大腦。賣油翁一聲慘叫,肥碩的身子如折翅的大鳥一般,“轟”地一聲跌落在懸崖下的亂石上。黑衣女子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身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向江邊走去。
陳豫川見此情況,哪敢怠慢?如飛一般從山頂沖下。當他來到懸崖下時,見賣油翁腦門上插著一柄小刀,早已氣絕身亡了。
陳豫川不假思索,迅速折身登上鑒亭,他看見黑衣女子己到了涪江邊,正不慌不忙地登上一條小船,隨后解纜飛快地向下流劃去。
陳豫川滿臉的笑容早已變成了無可奈何,他原本打算悄悄擒住賣油翁,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了,現在只得望江興嘆。從種種跡象判斷,他認定黑衣女子應該是蔡氏兄弟所言桃花客棧中,白衣秀士所招的黑衣妓無疑。
一陣江風吹來,亭檐上的鈴鐺“叮呤”地響個不停。
陳豫川背負著雙手站在亭前,把“鑒亭”二字仔細看了好幾遍,這種似草非草、似行非行的字體,莫非真是白衣秀士的手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個白衣秀士應當是潼南人士無疑了。
他究竟是誰呢?
冬月初七,立冬。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了。陳豫川換了一身皮袍褂子,將自己打扮成收山貨的販子,游走在渣南的鄉村間。
這天,陳豫川雇了一條小船,要去拜會一位老朋友,或許這位老朋友會知道白衣秀士是誰。一大早,陳豫川就從潼南縣城的下碼頭出發,沿著涪江順流東下。佇立在船頭上,陳豫川感嘆良多,算算接手此案已經過去了六個月時間,心里的滋味無法言說。
兩岸青山,一河順水,船很快到了雙江口。遠遠地望見,岸邊一棵碩大的黃葛樹,蓋住了大半個雙江口碼頭。
陳豫川下了船,沿著青石臺階,一步一步走上去。今天,他特意換了一身體面的衣服,穿著青府綢長衫,外面套了一件十分名貴的貂皮小襖,很像是下江某大城市來的闊老板。他心情不錯,輕松地走完了石梯子,很快來到了狹窄的街道上。二十年前,為追捕一名從嘉州逃竄來的慣盜,陳豫川到過雙江鎮。在這里,他結識了一生最好的朋友何四。想到何四,陳豫川心里就十分燦爛。何四是鎮上一家棺材鋪的老板,人很閑散,但絕對耿直。兩個人喝酒,常常是從早上開始,慢慢地喝,一直會喝到月亮出來。
陳豫川微笑著,享受著陽光一樣溫暖的記憶。如今也不知道何四怎么樣了?何四的棺材鋪座落在鎮的北街上。推開虛掩的木門,陳豫川看見何四像一只懶貓,正躺在天井里一張木椅上曬太陽。見了陳豫川,何四才懶洋洋地從椅子上爬起來,對陳豫川拱了拱手,囑咐家人泡了一壺好茶,兩人就一邊曬太陽,一邊慢慢地品起茶來。
陳豫川啜了一口茶,有滋有味地含在口里。噫,他感到不對勁,不是茶不對勁,茶是一等一的好茶,而是感覺到何四的棺材鋪有些異樣,甚至有些奇怪,偌大一個木器廠里,竟然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好像歇業了一般。陳豫川將茶水分三次咽進肚里后,隨口閑聊道:“一般冬臘月里,你的鋪子里應該生意好得很哩。”
何四說道:“是呀,三九四九,凍死老狗。寒冬臘月里,是要死不少人的。”
“可為什么現在你不做棺材哩?”
何四喝了一口茶,滿面無奈地回答道:“誰不想做呢?是沒有木材呀!”
陳豫川聽說沒有木材,立即來了興趣,連忙追問道:“偌大一條涪江河,上游下來的漂木多如過江之鯽,何兄怎么就說沒有木材呢?真是奇哉怪也。”
何四見陳豫川哆哆嗦嗦問個沒完沒了,只道他人老了話也多了,便不想回答他。恰好這個時候,幫廚的老媽子已做好了四樣小炒。何四吩咐將菜放在茶幾上面,就起身去屋里抱出一壇自釀的老酒。陳豫川見了,便不再說話,二人坐在院壩里喝起酒來。
依然像二十年前一樣,兩人慢慢地喝著,誰也不說話。廚子已添過四次菜了,兩人誰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何四陪著陳豫川就這樣慢慢地吃喝著,一直吃喝到雞鴨歸籠,二人才將一壇酒喝完。
何四的老婆來催過幾次,都被何四吼了回去。偶爾有人來咨詢買棺材的事,何四也沒有好臉色地大聲吼人家:“沒看見歇業了嗎?!”
陳豫川就感到奇怪了。他深知何四的為人十分寬厚,與人交往從來都和顏悅色,今天究竟怎么了?見了誰都皮毛火起的樣子。陳豫川在猜測,能讓這個一向厚道的漢子心急火撩的事,想來也不會是小事情,更不會是啥好事。臨走時,他還是委婉地問何四:“難道從此就關了廠子?”
何四似乎有一肚子苦水,他知道陳豫川在關心自己,有些話就是說不出口。何四就是這種人,有啥不順意的事寧肯悶在心里,也不會輕易向別人訴說,拿他的話來講,自己不高興何苦還要把朋友搭進來不高興?但陳豫川不同,他向來看重這個朋友,于是就乘了酒性,全倒了出來:“唉,豫川兄哇你哪里知道喲?去年七八月間,不知從何處來了一個人,硬是將碼頭上一半的木材購去,說是要在盤龍灣修大宅子。今年清明節過后,更是將木材一節不剩地全部購了去。”
陳豫川聽了何四的話,吃了一驚,將信將疑道:“修一座莊院要得了多少材料?難道在修王宮不成?”
何四見陳豫川不相信,有些急了,大聲嚷嚷道:“你若是不相信,可以親自去一趟盤龍灣,聽說那規模大得嚇死人哩。”
見何四說得如此認真,陳豫川一時呆得像一個木偶,直瞪著一對大眼發愣。何四見陳豫川不再說話,也懶得再搭理他,眼見得天色已晚,便催促他快些走。
陳豫川依舊呆了一般,步履踉蹌地出了何四的家門,冷風一吹,打了個寒顫。他順著街道暈暈糊糊地往前走,一路上他還在想何四剛才說的話,誰在盤龍灣大興土木?
走完了一條街,來到鎮上最熱鬧的十字街頭,陳豫川清醒了許多。四周的店鋪里,已掌上了燈,不甚明亮的燈火,將街上的薄霧照得朦朧。陳豫川正要向人打聽去盤龍灣的路,猛然間看見那日在“鑒亭”出現過的黑衣女子進了一家燒酒坊。陳豫川不加思索地快步閃進燒酒坊旁邊的茶樓,向伙計要了一壺茶,臨窗坐下,一直盯著燒酒坊的大門,他要等候著黑衣女子從燒酒坊里出來。
約莫等了一個時辰,始終不見黑衣女子出來。陳豫川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不妥,便來到燒酒坊的柜臺前,假裝要買酒。他一邊與店主人套著近乎,一邊逡視著店內。燒酒坊并不大,二十平米見方,可以說是一覽無余。但任由他百般搜視,也沒有看見黑衣女子的蹤影。陳豫川心中疑惑,又不便久留,怕引起店主人的注意,連忙付了酒錢,匆匆而去。
十
冬月二十七,小雪。天氣睛好。
陳豫川來到了盤龍山。
盤龍山并不高大,但卻十分雄奇。涪江自西而來,到了此地,形成了巨大的“幾”字形地貌,盤龍山就如一條翹首欲飛的巨龍,蜷臥在涪江邊,懷里緊緊抱護著一塊小平原。每當太陽出來的時候,山上的白石頭,金光閃閃,在天光水色映襯下,恰似一片片龍甲在粼粼閃耀。當地文人十分自豪地題下八個大字,“天下雄山,虎踞龍盤”,嵌刻在臨江的懸崖上。
陳豫川來到的時候,太陽剛出來。站在盤龍山高高昂起的龍頭上遠望,一壩如盆,涪江似練,確是一塊絕佳的風水寶地。
盆地山環水繞,地勢開闊。鄰近盤龍山最高峰下的二臺地上,新近建有一座十分宏大的宅院。陳豫川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了,看了這樣的宅院規模,也是暗暗吃驚,何四的話不但沒有夸張,甚至只能說他言及了宅子的十分之一二!整座宅子坐北朝南,按左朱雀右玄武的八卦易象布局,背依金龍,腳踏涪江,中軸一線,界分陰陽。陳豫川是堪輿專家,不由敬佩起宅子的主人來,選了這么優秀的宅基地,布局又如此地完美,不僅好眼力而且好襟懷!
陳豫川站在一塊大青石上,看著腳下的大宅院呆呆發愣,感到十分納悶:潼南距離遂州只有八十多里路,并不算遠,他怎么就沒聽說過此地有如此財力心中又包羅萬象的富豪呢?
陳豫川心里有些激動,思路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他覺得,宅子里也許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于是毫不猶豫地走下山崗,來到了大宅子對面靠近官道的茶棚里,買了一碗茶,一邊飲,一邊與主人聊起天來。
茶肆主人見陳豫川問及對面的大宅院,抖了抖手中的白抹布,癟癟嘴居然是一問三不知。見陳豫川很失望的樣子,他只說是去年春上,有一一個外鄉人來這里買了上百畝地,置了這份家業。
“好像是寒食前一天動的工吧?”茶肆主人說。
陳豫川聽到茶肆主人這么一說,心里就泛起了漣漪。他聯想到去年春上以來,蜀中各地數十起大盜案和蔡氏兄弟的失鏢案,心里一動,莫非答案就在這里?!
陳豫川心里很激動,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他慢慢又喝了一開茶水,便謝過茶肆主人,起身回到雙江鎮上住下。
接下來的幾天里,陳豫川有事無事都要到茶棚來坐一坐。他一邊與老板閑聊。一邊觀察著大宅院的情況。可是,讓他十分失望,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看到大宅院的正門打開過,只是偶爾看見一個老仆人從旁邊的小門中進出,或清掃宅院四周垃圾,或去鎮上購些菜蔬。沒幾天時間,陳豫川就和那老仆人熟悉得像幾十年的故交一般。老仆人操著一口下江話,說他不是本地人,是主人家最近從渝州聘過來的,對主人的情況也不十分了解。他只告訴陳豫川,說主人是個盲人,年紀大約有七十多歲了,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偌大一座宅子,只有他、兩個丫環和兩個書童。同時,老仆人還給陳豫川說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就是他家的老主人,每到月圓之夜,不論刮風下雨,都會外出遠行,多則一個月,少則十來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反正他離家出去的時候,都是深夜子時。”老仆人笑咪咪地對陳豫川說。
陳豫川心里就像喝了一罐蜜。大宅子里的秘密他已知道了不少!臘月十五夜里,陳豫川早早來到大宅院,在宅門前的道路上胡亂堆放了許多穢物。然后,悄悄地躲在一旁,偷偷觀察動靜。
當天夜里,月亮甚是明亮。到了子時,宅院的正大門果然準時打開了。陳豫川看見兩個書童提著燈籠在前面走,朦朧中,陳豫川看得真切,其中一人赫然是黑衣女子,另一個人隱約是金華山的潔塵仙子。
二人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后面跟著一個身穿白袍的老叟,看老叟的神情,當是老仆人說的宅院主人。陳豫川見老叟年紀雖然很大,腳步卻甚是矯健,凡是有穢物的地方,他都繞道避讓,并沒有踩踏到上。
陳豫川可以肯定這個老叟是偽裝的瞎子了!只是他還不敢斷定,這個人是不是白衣人,因為他的年齡相貌與蔡氏兄弟所描述的相去實在太遠。但無論如何,能讓黑衣女子為他引路,這個老叟就不簡單,是一位值得認真理會的人物。
又過了數日,躲在暗處的陳豫川,偷偷看見黑衣女子引領著老叟從外面回到了大宅院。后面那位女子的背上,馱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陳豫川終于笑了,大半年來的郁悶心情一掃而空,他認定這個偽盲老叟就是自己要找的白衣秀士!第二天早上天色剛明,陳豫川便打扮成算命先生的模樣,一步三搖地來到大宅院的門口,大聲嚷嚷道:“前朝諸葛亮,后世劉伯溫,吾本鬼谷子,江湖算命神!”
陳豫川一邊嚷嚷,一邊觀察著宅院里的動靜。奇怪的是,大宅子里竟然沒有一絲聲響,仿佛是一座空宅。陳豫川不相信,這么大的一座宅院,一夜之間,就人去樓空了?于是,他又反反復復地嚷嚷道:“錢財命中帶,爹娘苦不來。若要金滿屋,聽我巧安排。”
過了一會兒,側門終于打開了,走出來一個小丫環來,乖巧地對陳豫川說道:“我家主人有請先生。”
陳豫川露出一絲笑容,打躬作輯道:“煩請小姐帶路。”
小丫環盈盈地轉過身去,款步進了大宅子。陳豫川連忙跟著進了院門。
院內十分宏大,僅中軸一線的房屋,就有六重之多,每重房屋的大門都緊緊閉著。小丫環在前面帶路,每到一重房屋門前,那緊閉的門就自動地打開了,一切都顯得那么機巧、神秘。
小丫環到了最后一重房屋門前,就停下來不走了。
陳豫川望著前面緊閉的大門,明顯感覺到這最后一重房屋的地基要高出其它屋基許多倍,他見小丫環不走了,也只好停下來。這時候,高高的階沿上走下來一個書童,笑容可鞠地躬身對他做了一個請上去的手勢。陳豫川感到他的笑容十分熟悉,瞟了一眼,立即就想起了潼南城南大佛寺敲木魚的和尚,不是他是誰?。
小書童見陳豫川認出了自己,對他笑笑。陳豫川跟在后面隨他走上了階沿。二人來到一座寬敞的房屋前,房屋的大門徐徐地打開了,只見廳內紅紅地燃著一個巨大的火爐,溫暖如春。一位身著白衣的俊朗少年,在廳中的書案前,正神情專注地揮指潑墨,連陳豫川進來也沒有注意到。
陳豫川見白衣少年神情專注,也不便打擾,便很認真地觀看起他的書法來。那少年卻也奇怪得很,手中并沒有筆,而是以指代筆在盡情地揮灑,其字點橫撇捺,力沉千鈞。陳豫川還注意到了,白衣少年所用的墨汁,是用江陽松墨精研而成的,不僅光可鑒人而且有淡淡幽香襲人,紙更是嘉州上等的宣紙,質地綿軟,平展度極為均勻。紙上書著一闋《雙調·水仙子》:“杏花村里舊生涯,瘦竹疏梅處士家,深耕淺種收成罷。酒新剪,魚旋打,有雞豚竹筍藤花。客到家常飯,僧來谷雨茶,閑時節自煉丹砂。”行文恬淡雅致,字體是行書而又非行書,是草書也非真的草書。
陳豫川想到了“鑒亭”,脫口贊道:“好詞章!好書法!”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陡然停指道:
“陳豫川大人不僅懂詞賦難道也懂指書?”
陳豫川聞言大驚失色。他知道白衣少年所說的指書,就是傳說中的神指功。擁有這種功夫的人,可以不用筆而直接用手指在紙上或精木上臨帖作畫,難度之大,非常人所能及。試想,沒有精湛的內功怎么可能施為?千百年來,也只聽說過峨眉靈智上人一人會此神指功。陳豫川沒有想到,白衣少年小小年紀竟能將指書揮灑自如!更令陳豫川吃驚的是,白衣少年似乎早就認識他,而且還知道他今天要來!
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好在陳豫川長期混跡江湖,處變不驚。心想既然被他識破,不承認反倒示弱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告知,也顯得光明磊落,當下凝神戒備,朗聲說道:“佩服高人法眼如炬,我確是遂州捕頭陳豫川。”
白衣少年沒有想到陳豫川’竟會如此坦承,心中暗暗佩服。抬起頭,淡然一笑道:“陳太人如此坦蕩,果然不愧蜀中名捕!莫不是為涪江雙雄失鏢而來?”
“正是!”
陳豫川的話又讓白衣少年心中一驚,他原本想自己把話挑明占個先手,沒想到陳豫川又是如此直言回答,不由微笑道:“好!”
陳豫川正待接話,突然,白衣少年隨著那聲“好”猛地一轉身,右手輕輕一揮,指尖上的剩余墨汁齊齊飛出。隨著大廳正面粉壁上一陣亂響,剎那間,墻上墨汁便凝聚成“英雄”兩個大字。斗大的“英雄”二字,布局磅礴,結構嚴謹,氣勢奔騰。
陳豫川看得目瞪口呆!
白衣少年先用清水凈了凈手,然后用自絲巾優雅地揩得干干凈凈,這一切都做得細膩而精致,似乎全沒想到廳中還有一位客人。當他極認真地做完這一切后,才笑容滿面地說道:“陳大人果然是一方豪杰,不僅襟懷坦蕩,而且豪情滿懷。我若不據實相告,倒顯得小氣了。”他示意陳豫川坐下,自己卻背負著雙手站著。待一旁的書童為陳豫川奉上一盞香茗,白衣少年又慢慢地說:“我就是唐門二當家,人稱‘無影神釘’,因長期和大哥不合,去年春上離家出走來到這里。心里是越想越氣,便在昭化出手劫了黃中玉的壽禮,原本想嫁禍于大哥,讓他吃些苦頭。哪想到您陳大人偵技如神。這么快就追到了此地。唐某十分地佩服!”
陳豫川聽他娓娓道來,說得不慌不忙,淡定中流露出幾許得意,好像蜀道上幾十條人命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一般,問道:“唐大俠也會幻影術嗎?”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道:
“技術比陳大人差遠了!”說完,白衣少年突然背轉身去,片刻又轉過臉來。陳豫川吃了一驚,剛才還是風度翩翩的少年郎,頃刻問,已變成了白發飄飄的耄耄老叟了!他實在想不到,這個世界上竟還有外人會此變臉術。要知道蜀中變臉,乃天下一絕,歷來就秘不外傳。陳豫川師從陽明生,從未聽說過蜀中還有別派人物會此神技。想到這里,陳豫川心中暗自打鼓,僅以此變臉絕技而論,白衣人已不在自己之下,更何況還有黑衣女子等好手相幫,若要硬擒拿他,實在沒有把握。陳豫川品了一口茶后,便只字不提緝拿之事,而是著著實實將白衣人的變臉絕技夸贊了一番。
白衣人接連露了兩手神技,原以為陳豫川會知難而退,哪知陳豫川依舊沉穩如初,心中也是暗暗佩服。此時,他見陳豫川夸贊自己,不由哈哈大笑道:“陳大人休要夸贊唐某,不過大人來得正好,可為唐某洗去諸多惡名!”
陳豫川依然端坐不動,嘴里卻說道:“愿聞其詳。”
白衣人己沒有了剛才的自負神色,步履輕快地來到陳豫川面前,親自為他斟上一盞茶水,不無感慨地說起桃花客棧及梓潼七曲山血案,聲言都不是自己所為。言辭十分誠懇,一點都沒有欺詐的感覺。
陳豫川見白衣人已經去了敵意,心情漸漸平和起來,再不像先前那么緊張了。說實話,剛才端的是好險!如果二人交手,他真的不知道誰勝誰負。到現在,陳豫川的背心處還有些許微汗滲出。
白衣人見陳豫川只顧喝茶。對自己的一番表白未作評價,不知道他心里是何打算,便改用腹語說道:“陳大人請回去,三日之內,唐某人必定給您一個答復!”
陳豫川見自衣人嘴唇未動,聲音卻異常清晰,知道他的內功已臻化境,再留下也無益,于是放下手中茶盞,沖白衣人點了點頭,抱拳而去。因為他知道,像白衣人這一類人物,在江湖上必定是言出必行,決不反悔。
陳豫川在客棧放心地等了三天,每天都心情愉快地好吃好喝。他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自從出道以來,對事件的判斷就沒有出過差錯。然而這次,他卻錯了!三日已過。陳豫川并沒有得到白衣人的只言片語。陳豫川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怒氣,他有一種讓人欺騙了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十分地難受。
臨危不亂本是陳豫川二十多年來戰勝一個又一個敵手的法寶。然而此時,陳豫川卻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不顧一切地向那座大宅院奔去。可是,當他奔到宅院的大門前時,他就倒下了,無力地癱在了地上。因為他看見緊閉的大門兩側懸掛著蔡氏兄弟的尸體!
陳豫川心如刀絞,他恨自己,為什么當時不與白衣人一戰?就算輸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現在好了,自己當了縮頭烏龜,讓蔡氏兄弟作了白衣人的刀下鬼!可憐兩位好兄弟,我勸你們不要來,你們還是跟來了。是我害了你們,想必是兄弟們見我離去了,不再管你們的事了,你們才去找白衣人拚的命吧?
想到這里,陳豫川不再悲傷。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將蔡氏兄弟的尸體取下來,平放在地上,仔細查看傷口。雖然尸體已經被風干了,但致命的創口卻清晰可見。陳豫川見這種小而窄的創口,流血甚微,甚至根本就沒有流血,就知道是白衣人的杰作,因為只有他才有能力使用這種薄如蟬翼的劍,不僅快如閃電,一招致命,而且拿捏得十分地準確精妙,簡直不差絲毫。他知道,以蔡氏兄弟之能,天底下能一劍要他們性命的人不多,就是自己也做不到。此人的功夫之高,決不在師父陽明生之下!
陳豫川單膝為蔡氏兄弟倆跪下,發誓要為他倆伸冤。此時,他早己失去了以往的冷靜和理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算大宅院是龍潭虎穴,他也要闖進去,找白衣人好好地拚殺一番!
陳豫川踉踉蹌蹌地沖進大宅院內,一直沖到那日白衣人書帖的大廳里。可是,偌大的宅院內,早已空無一人。陳豫川欲哭無淚,胡亂地舞著雙手,將擋在自己身前的家什一一拍碎。就在白衣人的坐椅下,他找到了一條秘密地道,便不顧一切地鉆了進去。這條地道真長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陳豫川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他順著昏暗的地道一路摸索過去,莫約走了七八里遠近,終于鉆出了洞口。
人們常說黑暗使人冷靜,此話一點不假,當陳豫川鉆出地道后,他終于冷靜下來了。
陳豫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甚至懷疑剛才自己是不是真的爬過這七八里昏暗的地道?如此地意氣用事,非但不能為蔡氏兄弟報仇,早晚連自己的狗命也會搭進去!陳豫川苦笑著,剛出洞時他的兩只眼睛還無法適應外面強烈的亮光,過了一會兒,他才發覺,自己所站的位置竟然是雙江古鎮上的燒酒坊!陳豫川又一次苦笑了,那日自己在對面茶樓傻傻地等黑衣女子,哪里等得著她?想到這里,陳豫川再次苦笑著搖了搖頭,看看店內已空無一物,店主人也不知了去向,唯有酒案上留有一函,他認得,函上的字是白衣人的指書:“吾己傳信與君,君不自量,竟唆使蔡氏兄弟前來尋釁,不得已殺之,以儆效尤。”
陳豫川閱完信函,咬牙切齒道:“好一個不得已殺之!”轉念又想,自己何等冤枉,不僅沒有唆使蔡氏兄弟反而曾勸阻過他們,這個白衣人為何會如此這般說法呢?況且,他幾時傳信給了自己?陳豫川想到這里,猛然有所醒悟,遂匆匆忙忙趕回客棧。但是,任陳豫川遍翻室內旯旯角角,也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他靠在木椅子上,眼睛卻仍在極力地搜索,因為他確實想起前天夜里,有人光顧過自己的住處。當時已近子時,陳豫川躺在床上,見木窗外有物掠過,只道是風亂竹影,并沒有太在意。剛才,他見了自衣人所留的信函,便肯定他來過。可是,為什么啥也找不到呢?
陳豫川看了一眼自己當時躺的木床,不由得駭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這是真的。但是,他還是走了過去,終于,他在枕頭下面找到黃金百兩,還有一柄小刀。
天啦,這怎么可能?!當時自己的頭就睡在枕上啊!
陳豫川將那柄小刀放在光亮處仔細地觀看,小刀薄得竟可透過陽光。他吸了一口冷氣,原來蔡氏兄弟頸上的創口不是劍傷而是這種刀傷,難怪傷口小得沒有一絲血跡!陳豫川手中把玩著那柄小刀,突然他的兩只眼睛愣愣地發直,九郎!刀柄上赫赫刻著九郎兩個字!!
九郎?九郎!九郎是誰?
陳豫川再次展開信函,他看見信函的落款處畫著一個鬼臉,頓時心中駭絕!他依稀記起,師父明陽生曾對他言及過,鬼臉乃百年前蜀中第一高手,易容術更是天下無雙。據說師爺聯合唐門及青城各派高手百余人才將他逼下峨眉山的萬丈舍身崖。難道鬼臉還活在人間?!
陳豫川不敢再往下想,匆匆付了店資,乘快馬連夜趕回遂州。當天晚上,他不顧黃府護院家丁的阻攔,徑直闖進黃中玉的書房,他要當面呈情黃中玉大人。然而,當他來到書房前正準備推門進去的時候,卻看見黃中玉挽著白衣少年的手,談笑風生地從后花園出來I
陳豫川這才駭得肝膽俱裂!連忙悄悄地隱藏在芭蕉叢中,豎起耳朵尖聽。
黃中玉很高興,看樣子是喝了不少的酒,只聽他說道:“先生安全地將壽禮護送到了京師,立了大功,黃某定當向張大人鼎力舉薦于你!”
“全仗黃大人栽培!”白衣少年滿臉笑容地躬了躬身子,隨后壓低聲音說道:“只是擔心陳豫川……”
黃中玉聽了白衣少年的擔心,哈哈大笑起來,不屑地說道:“先生不必多慮,小小一個捕頭,何懼之有?”
二人復大笑,手挽手地進入書房中。
陳豫川聽得七魂嚇掉了三魂。到現在他這個蜀中名捕才明白,這個黃中玉機深似海,為掩人耳目,故意用蔡氏兄弟護“空鏢”作幌子,暗地里令白衣秀士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壽禮送到了京師。陳豫川汗流津津,連忙趕回家中,攜妻兒老小星夜外逃,隱于蓬州鄉下,至死都不敢言及白衣人及黃中玉之事,怕禍及子孫。
臘月十八,大寒。遂州城鄉漫天飛雪,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