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村征地爭議調查:代金券“代”了補償款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明文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印制、發售代幣票券，以代替人民幣在市場上流通”，紅樓夢村兩委一班人敢想，鎮政府敢批，于是一出畫餅充饑的“代金券”鬧劇便公開上演了……

一夜之間，岷江邊上一個小村莊的名字傳遍全國。實際上，在過去的歷史中它并不缺名聲:40多年前，這里還叫下食堂村時，就是“學大寨”的“樣板村”。30年前，這里是改革的“明星村”，后來，因出產紅樓夢酒而改名為紅樓夢村。

但它已淡出公眾視野很長時間，直到一個新的故事陡然擊中當下社會敏感的神經。

人們關注的目光聚集在印刷精美的941張代金券上。

出爐

四川省宜賓縣喜捷鎮紅樓夢村的生活是被這些土地分配代金券攪亂的。紙質印刷品，白底，帶金色邊框和金色花紋，比100元鈔票大一號;每張都有一個編號，單張金額4250.80元;正面手書持有人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并蓋有村委會的公章;背面說明，此券只能在本村村民之間轉讓、繼承、贈與，且必須在村委會備案，否則無效。

代金券是2006年年底發放的。時隔近4年，當它第一次通過媒體展現在全國公眾面前時，立即招致眾多非議。有評論指出，該代金券明顯違背《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更有人指出，這些代金券看似精美，但脫掉馬甲，實際上是村委會給村民們打的白條。

尤其刺激公眾神經的一點是，此前有媒體報道稱，這些代金券要兌換成現金，得等到村民60多歲后。

“這不是拖欠土地款的白條，要是大家同意，隨時都可以兌換。但這關系到400多村民的口糧。”徐翰說。代金券出爐時，他任紅樓夢村黨支部書記。

村里原先有個名叫四川宜賓紅樓夢酒廠(以下簡稱老酒廠)的集體企業，占地347.76畝。2004年，酒廠轉讓給成都老漁翁餐飲文化發展有限公司，這些土地的使用權也一并轉讓。不久，新公司更名為四川宜賓紅樓夢酒業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酒廠)，為民營企業。后來徐翰擔任了新酒廠副總經理。

老酒廠雖有340多畝土地的使用權，但未全部開發。閑置土地，就歸原先耕種者耕種，用到誰家的地，根據實際占地面積，按每畝每年500公斤黃谷進行補償。這些土地，原由400多個村民耕種。新酒廠成立后，把土地圈起來，不再讓村民耕種，許多人一下子失去糧食來源。

支村兩委為此多次召開會議，討論出路。這期間，也有人提出村中剩余土地平均分配的方案，但未獲通過。其原因在于，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后，該村土地沒有分包到戶，村民只有相對固定的耕種范圍，重新調整起來很困難。

“新酒廠要發展，免不了還要征地，那時又會面臨同樣的問題。最后大家同意從企業給的轉讓款中拿出一部分，借給新酒廠使用，用利息來解決那些人的口糧問題。”時任村委副主任的季顯祥說。目前，他的身份是新酒廠的辦公室主任。

轉讓款總額為1100萬元。支村兩委將其分為兩份，其中資產部分700萬元，以現金形式分發給村民;其余400萬元為340多畝地的土地資金(包括青苗賠償費)，以記名代金券形式分給村民。

幾年過去，已沒有人能記起是何人提出的這個方案。但方案提出后，立即得到不少人贊同，并經村民代表會議討論通過。

“我們也想過打借條的形式。有的村民說，打借條就是打白條，他們不相信。一些村干部也反對這種做法，怕被當成非法集資。”季顯祥回憶道。

他還表示，當時村干部已經考慮到，印制代金券可能涉嫌違法。為此，還有村干部專程跑到宜賓縣銀監會咨詢此事，“銀監會回答說肯定違法，但也沒阻止這么做”。

根據當時村委會向村民印發的《紅樓夢村資金分配和土地調整方案》，被占地人員，壩田地每人每年每畝補償400公斤黃谷，坡地200公斤。代金券的兌換順序為死亡人員、全遷戶人員及老年人(按年齡由高到低)。

方案形成后，村民代表入戶征求意見。最終，投贊成票的有632人，占應參加公決總人數765人的82.6%。

“合情不合法。”季顯祥如是評價當時支村兩委的舉動。

同時，紅樓夢村支村兩委還就代金券一事，打報告給喜捷鎮政府。2006年12月，鎮政府同意紅樓夢村印制代金券。

此后，有村干部聯系了廣告公司，由其設計印刷，“總共花了幾百元錢”。

隱憂

代金券印制好后，就放在村委會，村民需攜帶身份證或戶口簿來登記領取。現任村委副主任徐明表示，目前還有幾十張代金券保留在村委會，全部是外出務工人員請村委會代為保管的。

村委會提供的資料顯示，截至目前，已有113張代金券兌換為現金，年齡現已排到66歲。中國青年報記者向名單上部分人核實，他們均表示已兌換。

現任村委主任徐植和說，兌換資金全部來自400萬元產生的利息以及新酒廠租用村中60畝土地的租金。這些收入，除供給400多人口糧外，結余部分用于兌換代金券。

2005年10月，紅樓夢村與新酒廠簽署了一份《有償使用資金協議書》。該協議約定，紅樓夢村將400萬元人民幣有償提供給新酒廠使用，新酒廠按每年20萬公斤黃谷折價支付給紅樓夢村利息(黃谷價格隨行就市，按當年的中間價計算)，資金使用期限為5年。

4年來，新酒廠共支付紅樓夢村資金使用費141.2萬元。

老酒廠運營時，閑置土地由原耕種者耕種，失地村民有口糧保障。改成新酒廠后，失地村民口糧暫時還有保障，但他們卻有了擔憂。

“老酒廠是我們村的集體企業，我們信得過。新酒廠不是我們的，誰知道哪一天我們就吃不上飯了!”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說。

他的話立即得到眾人贊同。有村民說，沒有土地，晚上睡覺都不踏實。還有一些村民表示，他們希望拿回新酒廠現在閑置的土地。

新酒廠的圍墻建好后，廠區內一些閑置土地不再讓村民耕種。記者在廠區看到，村民指認的百余畝閑置土地，起伏不平，雜草叢生。

對此，新酒廠總經理劉世鑫表示，村民指認的那塊荒地其實并非無用，釀酒所需窖泥，全部由那塊土地提供。待這宗地塊上的窖泥取完后，將蓋起已規劃好的兩個車間。

今年5月，村民的隱憂一下子浮出水面。新酒廠提出要征地300畝，其中紅樓夢村240多畝。當月，征地前期工作展開。這些土地被征用后，這個1000多人的村子，人均耕地將只剩0.8畝。

“我們都不知道，就有人去丈量我家的地。我們以后吃什么?太沒道理了。再說，酒廠還有地沒開發，怎么又要征地?”村民張逢影說。

在這種局面下，一些人把鎖在抽屜、箱子里，以及放在各個安全角落的代金券翻出來，送到張逢影及另一個村民肖艷手中，委托她們代為維權。同時，這部分村民還籌集資金，到北京請了律師。

隨著律師的介入，這些村民得知，老酒廠的340多畝土地早在1996年就已被征為國有土地。

“很多人不知情。”張逢影說。記者也隨機了解到，確有一些村民表示對那片土地的性質不清楚。

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鎮干部解釋道，1998年《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頒布實施前，這里根本就沒有村務公開一說，更不用提民主表決，因此村民不知情是完全可能的。

根據從宜賓縣國土資源局及紅樓夢村村委會獲取的資料，創辦于1979年的紅樓夢酒廠本是紅樓夢村的集體企業。后來該酒廠擴大生產規模，1996年8月經四川省國土局批復，同意征用該村土地347.76畝，作為酒廠原料車間、成品庫等項目用地。正是這一批復，表明這些土地的性質變為國有，而其使用權類型為劃撥。

張逢影和肖艷等村民對土地所有權的轉變感到不解，“村辦企業用集體土地不就行了，為什么非要征為國有?”

老酒廠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負責人解釋道:“那個時候，老酒廠的生產規模擴大了，資金成了大問題。酒廠想抵押貸款，而集體土地不能抵押。”

不過，紅樓夢村村委會及相關部門并沒有提供相關材料，用以證明土地性質轉變的合理性。

這些質疑的村民想請1996年任村黨支部書記的陽治國出來解釋清楚征地是怎么回事，但“老書記不接電話”。

“代金券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們的吃飯問題。我們要的是土地。”村民肖艷說，“再說，誰知道下一屆、再下一屆村委領導班子還認不認這些代金券?”

出路

紅樓夢村現任支村兩委班子也正在為代金券的事發愁。

村委會與酒廠簽訂的有償使用資金協議于2010年12月31日到期。是把資金拿出來還是繼續與對方續合約，兩委班子也拿不定主意。為此，村上開過兩委會、村民代表會議，又開過黨員大會，商討對策。

9月10日，紅樓夢村黨員大會上，29名黨員在《關于企業發展與400萬資金的分配意見征求表》上表達了他們的意愿，24名黨員不同意分配400萬元資金。

村委主任徐植和表示，下一步還將繼續征求村民意見，最終要通過村民大會表決。“400萬元決定大家能不能吃上飯的問題。我相信大家會同意讓新酒廠繼續使用資金。”他說。

他現在擔心的是，這場代金券風波過后，新酒廠還愿不愿意續合同。不過新酒廠總經理劉世鑫表示:“愿不愿意續合同是村民說了算的事。如果村民愿意續，我們公司沒問題。”

紅樓夢村曾有過輝煌的歷史。早在1960年代，這里就流行一句話:“學大寨，趕昔陽，奮起直追下食堂。”那時，全國各地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有時一天就有上千人。

1970年代，時任村支書陽治國推行“統分結合，雙層經營”，壯大集體經濟。這一經驗被傳播到全國各地，一時又獲“東有華西村，西有下食堂”之譽。

老酒廠就是那時的產物。其輝煌之時，職工多達近300人。林黛玉扮演者陳曉旭“莫道醉魂飛不起，一杯夢酒上紅樓”的廣告語傳遍大江南北。1999年，村名甚至也因此改為紅樓夢村。

新世紀初，老酒廠開始衰敗。2002年，老酒廠處于半停工狀態，第二年干脆停工。老黨支部書記陽治國也于2001年退出曾叱咤風云多年的紅樓夢村舞臺。

新一任支村兩委班子上任后，提出了處置老酒廠的4套方案，最終由村民公決決定整體轉讓。時任村委副主任的季顯祥回憶說:“縣鎮村3級工作組在村里斷斷續續工作了一年，那時候三天兩頭開會，大家都知道這事。”

新酒廠開工后，紅樓夢村330名村民被安置到那里上班。他們每年從新酒廠獲得的薪水，據稱在400萬元以上。這暫時打消了部分村民對失去土地的憂慮。

不過，張逢影及肖艷等村民還是覺得這樣“不保險”。她們的目標是拿回土地。

9月13日，村民們的代理律師向宜賓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其訴訟請求是:要求確認宜賓縣政府1996年實施的征地行為違法;理由是，宜賓縣政府在將集體土地征為國有土地的過程中沒有履行告知義務，沒有依法進行補償，違法劃撥土地給村辦企業使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