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買書只為一時的精神娛樂

一

釣魚，搓麻將，旅游，聽音樂，讀書，玩網游，攝影，坐茶館，爬山，搞收藏，作為業余消遣的方式，都只為獲取一時的精神娛樂，因而無高雅與低俗之分，神經得到放松，壓力得到緩解，任選其一，皆無所謂。當然，傳統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向人們暗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意識，其實這是極忽悠人的話，萬萬當不得真。至于說“開卷有益”，世間又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現今社會，偽思想者、偽知識分子特別多，他們學位要拿，官要當，生意要做，文章要寫，概念要玩，書一年要出好幾本。如此狀況，隨意開卷未必就好。

西漢經學大師夏侯勝曾言：“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茍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經學不明，不如歸耕。”那個時代讀書的功利性很強，國家也出臺相應的鼓勵政策。《漢書·儒林傳》說：“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利祿之路然也。”讀通了一經，即可得以爵祿而獲其利。但資質淺薄者，即使皓首窮經，亦終是枉然。

然而，即使那些會讀書且高智商者，也不一定都能如其所愿。《南史》卷五十九記： “劉孝孫，彭城人。博學通敏，而仕多不遂，常嘆日： ‘古人或開一說而致卿相，立談間而降白璧，書籍妄耳。’”盡信書不如無書，這話千真萬確。人在的現世生活過得怎樣，有許多非智力因素，與讀書的多少并無多大關涉。因此，常人最好莫向書本輕易地討活計。把讀書當成生活的一種額外點綴，當做一種純休閑的方式，這樣，讀書就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了。南宋朱熹那首《出山道中口占》七絕，說得人心好生歡喜：“川原紅綠一時新，暮雨朝晴更可人。書冊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看看，這是多么陽光的心態，洋溢出一種充沛、雅致的生活情趣及鮮活的人生姿態。

持這種觀點的人還不少。《南史》卷五十二載：“時(梁)元帝居蕃，頗事聲譽，勤心著述，卮酒未嘗妄進。 (蕭)恭每從容謂日： ‘下官歷觀時人，多有不好歡興，乃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書，千秋萬歲，誰傳此者。勞神苦思，竟不成名。豈如臨清風，對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也。’” 這是何等灑脫的生命意識啊!聽了這話，誰還能在書齋里傻乎乎地坐得住?但梁元帝這書呆子就聽不進去，他就那么坐得住。結果，江陵一陷，他就把所收藏的十四萬卷圖書給燒了。他的理由是：“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

梁元帝讀萬卷書而國亡，可謂后世讀書人之大鑒：無高明之量，無斟酌之權，閑讀逸情，多讀導迷，因而切莫貪多貪博。五代章碣《焚書坑》詩中有“劉項原來不讀書”之句，此話雖不是真理，道理卻有幾分。《世說新語·識鑒》云：“石勒不知書，使人讀《漢書》。”北魏楊大眼，勇冠六軍，人贊為“千載以來，未有逸材若此者也。”“當世推其驍果，以為關、張弗之過也。”據《北史》卷三十七載：“大眼雖不學，恒遣人讀書而坐聽之，悉皆記識。令作露布，皆口授之，而竟不多識字也。”讀書人反不如莽夫們那么能明辨事理，這也是一種事實。人的很多事情都是天性使然，絕非讀書能至。

清人顏元最反感無能力的讀書人，他說： “古今旋乾轉坤，開物成務，由皇帝王霸以至秦漢唐宋明，皆非書生也。讀書著書，能損人神智氣力，不能益人才德。其間或有一二書生，濟時救難者，是其天資高，若不讀書，其事功亦偉，然為書損耗，非受益也。”“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知，辦經濟愈無力”又說：“于庭次間聞鄉塾讀書聲，便嘆道：可惜許多氣力 但見人把筆作文字，便嘆道：可惜許多心思。”顏元這番話說得極是道理。生活乃是人油鹽柴米實實在在過出來的，而非來自書本。況天下之書無數，人一生都無法窮盡，如莊子所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求無涯，殆矣。”當然，人一生不可能不讀書，但不分好壞地一味地拿來就讀，既損人精神，又虛耗韶光，豈不痛哉!

二

喜不喜歡讀書，那是一種人的天性，一種情趣所在。近日翻李延壽《北齊書》，更覺得如是。

《高昂傳》：“高昂，字敖曹，幼稚時，便有壯氣。長而傲儻，膽力過人，龍眉豹頸，姿體雄異。其父為求嚴師，令加捶撻。昂不遵師訓，專事馳騁，每言男兒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誰能端坐讀書，作老博士也。”這話說得何等的痛快淋漓!

《來護兄傳》：“來護鬼，幼而卓犖，初讀《詩》，至‘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羔裘豹飾，孔武有力’。因舍書嘆日： ‘大丈夫在世當如是，會為國滅賊以取功名，安能區區專事筆硯也l’群輩驚其言而壯其志。及長，雄略秀出，志氣英進。”《孫搴傳》：“搴學淺而行薄，邢邵嘗謂之日： ‘更須讀書。’搴日： ‘我精騎三千，足敵君贏卒數萬。’”

又卷二十三：“韓晉明有俠氣，諸勛貴子孫中最留心學問。好酒誕縱，招引賓客，一席之費，動至萬錢，猶恨儉率。朝庭處之貴要之地，必以疾辭。告人云： ‘廢人飲美酒、封名勝，安能作刀筆吏返披故紙乎?’”

另外， 《南史》列傳第十五載：“(垣)榮祖少學騎射， 或日： ‘何不學書?’榮祖日： ‘曹操、曹丕，上馬橫槊，下馬談論，此可不負飲食矣。君輩無自全之伎，何異犬羊乎?”

《南史》列傳二十七云：“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 《史》、《漢》事多所記憶，常嘆日： ‘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 《北史》列傳第二十一：“(李)元忠雖處要任，初不以物務干懷，唯以聲酒自娛，大率常醉。家事大小，了不關心。園庭羅種果藥，親朋尋詣，必留連宴賞。每挾彈攜壺，游遨里闬。每言寧無食，不可使我無酒；阮步兵吾師也，孔少府豈欺我哉。后自中書令復求為太常卿，以其有音樂而多美酒故。神武欲用為仆射，文襄言其放達常醉，不可委以臺閣。其子搔聞之，請節酒。元忠日： ‘我言作仆射不勝飲酒樂；爾愛仆射時，宜勿飲酒。’每言于執事，云年漸遲暮，乞在閑冗，以養余年。”

同傳又云：“(李)謐字永和，少好學，周覽百氏。”……不茍言以違經，弗飾辭而背理，辭氣磊落，觀者忘疲。每日： ‘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遂絕跡下帷，杜門卻掃，棄產營書，手自刪削，卷無重復者四千有余矣。”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事實上，人的資質有不同，情趣也各異，每一種情趣所在給人的精神樂趣唯好事者知之，其中的美意，實不足為外人道也。曾問過一個愛搓麻將的朋友：“你一天到晚坐在麻將桌上，就不感到累嗎?”朋友看著我，微微一笑，也不作正面回答，只是為我說了個晉人的故事：“孟嘉好酣飲，愈多不亂。溫問嘉： ‘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日：‘公未得酒中趣耳。’”話講到如此份上，我還有什么話可說的呢?

現代人愛講氣質，很多人亦相信讀書能夠改變人的氣質。這都是受了曾國藩的影響，曾國藩講過“人之氣質，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可以改變人”的話。人的氣質乃先天生成，讀幾本書就能使其改變，乃至達到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境地，那可不一定。一個人的氣質和德性與他所讀書的多少并不是一種正比例的關系。很多人性本質樸，結果在大學混了幾年，反而變得虛偽起來。即使陳繼儒說過：“黃山谷常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亦面目可憎。米元章亦云：一日不讀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這話亦當不得真，那是名士一時的即興之言，是沒責任的話。我朋友中就有幾個整日愛孤坐書齋的，每次見到他們，總是灰頭土臉了無朝氣，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

真正讀書人的氣質，那是相當精彩的。 《北齊書》卷二十三載：“崔，字長孺，善于容止，少有名望，為當時所知。歷覽群書，兼有詞藻，自中興立后，迄于武帝，詔誥表檄，多鵬所為。趙郡李渾嘗宴聚名輩，詩酒正歡嘩，后到，一坐無復談話者。鄭伯獻嘆日：‘身長八尺，面如刻畫，謦咳為洪鐘響，胸中貯千卷書，使人那得不畏服!’”這是資格的讀書人的氣質，可謂體現得通透淋漓。

錢穆說過，讀書在于做人，而且在于做少數人。因此，這需要很大的毅力與天賦。不過，對于追求良心與真理的常人來說，業余之時隨意展卷，也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如今，閱讀已成為人們生活的一個部分，純粹一書不讀，必定是癡兒，不是現代人所為。顧炎武《與友人書》中說得很中肯：“久處一方，則習染而不自覺。不幸而在窮僻之域，無車馬之資，猶當博學審問，古人與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幾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戶，又不讀書，則是面墻之士。” 明代名僧真可說得更是通俗易曉： “多讀書的人終是近真，以其被佛祖圣賢言語熏得此心熟了。熏得熟了，縱習氣不好，也漸漸熏得香了。”當然，這些話，可信，亦不可全信。

三

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年代，國人尚無“休閑…‘消遣”的概念，更不必說選擇了。那是個無選擇的時代。想讀書，而無書可讀，文化正遭遇人為革命，是個閱讀的洪荒年月。找不到書讀，自然饑不擇食，記得家里僅剩的幾本老雜志里有一本只有十幾頁的1950年出版的《金陵神學志》，也就抓來一頁一頁地讀，自此“耶路撒冷”這個詞在心里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后來又陸續在外國文學作品中尋找它的信息，漸漸有了讀《圣經》的熱望。1988年我在一家個體書攤看到擺有《圣經》，馬上向前一問，老板要價八十元。我一聽，驚若天價，伸出去的手趕快縮了回來。直到1997年，劉小楓《走向十字架的真》這本書，讓那個模糊在心里許多年的印象清晰起來。次年，終于在送仙橋書市以35元買到一本《圣經》。詹姆斯·c·利文斯頓《現代基督教思想》，麥奎利《基督教神學原理》，魯道夫·奧托《論“神圣”》，莫爾特曼《來臨中的上帝》，卡爾·巴特《羅馬書釋義》，詹姆斯·利奇蒙德《神學與形而上學》，三聯書店“歷代基督教學術文庫”，北大“未名譯庫·基督教文化譯叢”……它們都為我打開了一扇扇通往錫都之山的窗口。

佛乃為一大事因緣出現于世，開示一切眾生佛之知見，令其悟入。耶穌的降世，乃是要向世人報告好消息：“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圣經》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路加福音》六章三十七節：“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還有圣保羅在《羅馬書》中所說的兩句話：“逼迫你們的，要給他們祝福，只要祝福，不可咒詛。”“你不可為惡所勝，反要以善勝惡。”現在我是常常拿它們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時刻告誡自己，切莫不要有以惡制惡及報復之心。對于生活中的欠然，漢斯·昆在《論基督徒》中說的“有信仰的人不知道繞開苦難的路，但他知道一條穿越苦難的路：在積極的承受中冷靜地面對苦難。”以及迪特里希·朋霍費爾在《獄中書簡》中說的：“把每一天當成我們最后一天來度過，但同時又懷著信仰和責任感來度過，仿佛輝煌的未來仍然就在前頭。”這些話都能給人存活的信心與力量，并能深深地融進我們的現實生活之中。

基督教的魅力就像特洛爾奇說的，在于“基督教是宗教意識的最高體現，它使人看到與上帝一體的靈魂深層和人類的內在團結，使人看到一種戰勝痛苦與罪過的英武力量，，一種為追求至高的、終極的人生目的而懷有的對未來的堅定信心。這些因素構成了人類生活中至高無上的終極階段。”(《基督教理論與現代》)上個世紀初，周作人就曾發過感慨：“覺得要以新中國的人心，基督教實在是很適宜的。極少數的人能夠以科學藝術或社會的運動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數是不可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學的一神教把中國現在的野蠻殘忍的多神——其實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發達才有點希望。”(周作人《山中雜信》)基督教與佛教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認為人不可能在現世性的生活中找到他最終的福樂。周作人被稱為“在家的和尚”，他能發出這樣的感慨，不可能是一時的奇想。

基督教文化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他們的寬容。伏爾泰說： “我們所有的人都有缺點和錯誤，讓我們互相原諒彼此的愚蠢，這是自然的第一法則。”很多年前，房龍的《寬容》一度很熱，然而沒有一點基督教常識的讀者，根本無法讀懂。兩千多年前，孔子就在推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及“和而不同”的寬容精神，可是后來的中國歷史反而把這種精神給埋沒了。

我曾在一個叫張老頭的舊書地攤上淘到三本作家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胡風文藝思想批判論文匯集》的第三、五、六集。每集的封面都還有鋼筆寫的“購于新華書店1957年8月”，但購書人的名字已被涂抹而看不清了。第三集的日期后面還有“大金”兩字，想該書的原主人當時是在四川的大金縣，即今日的金川縣新華書店買的。

這三本小冊子里面的文章，作者全是當時文藝界的大名人，文章的標題都很具有戰斗性，如《剝去胡風的偽裝看他的主觀唯心論的真相》《與胡風思想劃清界限》《我們必須戰斗》《箭頭指向哪里》《仇視什么?鼓吹什么?》等等。它們讓我想起《風聲·雨聲·讀書聲》這本書，作者朱學勤在《我們需要一場靈魂拷問》這篇文章里說： “悲劇不在于誰比誰丑惡，而在于后來的迫害者與被迫害者在傷害最早也是最優秀的一個殉道者時，竟使用起同一類語言!”“悲劇不能轉化為悲劇意識，再多的悲劇也不能凈化民族的靈魂。這才是真正悲劇的悲哀!在這片樂感文化而不是罪感文化的土壤上，只有野草般的‘控訴’在瘋長，卻不見有‘懺悔的黑玫瑰’在開放。”作者在文章的最后感嘆到：“我們還會不斷地出‘詩人’，出‘作家’，卻絕不會出陀斯妥耶夫斯基，出羅曼·羅蘭，出托爾斯泰!”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里也說了同樣的話：在中國，只會產生“硬骨頭”的魯迅精神，而不會產生“軟骨頭”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精神。

四

有一陣子對漢末魏晉六朝特別有興趣，那個歷史時段的書也買了幾本：像周一良的《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唐長孺的《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魏晉玄學論稿》，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孔繁的《魏晉玄談》等，還在一家地攤上淘到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注》(張溥著殷孟倫注)。后來又陸續購回了《南齊書》《陳書》《梁書》。還到圖書館去借了《晉書》《南史》來看。這一興趣的起因緣于當時讀了宗白華的《美學散步》，書中有一句話讓我感覺特別深刻：“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 因此，對魏晉六朝的人物崇尚有加。那個時代的人活得瀟灑，活出了中國人該有的風度，而這又全得于他們有一種“寧作我”的自由精神，他們敢于且能夠活出一個自我來。

《世說新語·品藻篇》： “桓公少與殷洛齊名。桓問殷： ‘卿何如我?’殷云：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一個人活得自信，“我”的言說自然理直氣壯。早在殷浩六百多年前，孟軻就已經喊出了“我知言，我善養我浩然之氣。”在殷浩一千二百多年之后，在明人呂坤那里，我們仍能聽到那個“我”的聲音：“人問： ‘君是道學否?’日： ‘我不是道學。’ ‘是仙學否?’日： ‘我不是仙學。’ ‘是釋學否?’日： ‘我不是釋學。’ ‘是老、莊、申、韓學否?’日： ‘我不是老、莊、申、韓學。’ ‘畢竟是誰家門戶?’日：‘我只是我’”“我”還在，但言說的聲音已沒有那么理直氣壯了，少了許多底氣，因而只能是《呻吟語》式的了。

歷史越接近現代，“我”的言說的聲音愈趨微弱，原因何在?梁啟超在二十世紀初就說破了其中的原由：“古人之學，各有家數，不相雜。后世學者不明乎此，強拉合為一，以讀群書，非疑古人則誣古人矣。”(《讀孟子界說》)他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指出：“中國思想之痼疾，確在‘好依傍’與名實混淆……以清儒論，顏元幾于墨矣，而必自謂出孔子，戴震全屬西洋思想；而必自謂出孔子，康有為之大同，空前獨創，而必自謂出孔子……此病根不拔，則思想終無獨立自由之望。”因此，梁氏極力高呼：“勿為古人之奴隸也。古圣賢也，古豪杰也，皆嘗有大功德于一群，我輩愛而敬之宜也。雖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新民說》)但是，梁氏這聲“我自我”的呼喊，對于久習于“今者吾喪我”的國人，亦只能似泥牛入海，雖能振聾發聵，卻無人應答。降至上個世紀末，“我”的言說，更弱化為一種膽怯的呢喃：“‘我說’，別提我說前的戰栗——那真是一種發抖： ‘我要說了’， ‘我能說嗎’， ‘我說什么’， ‘憑什么說’……直到我沖出口，仍是一面抗爭地說，一面還恐懼地聽：聽我說，聽我說的言說。”(張志揚《門：一個不得其門而入者的記錄》)

中國人的歷史再沒有哪個世紀能像二十世紀前期有那么多的悖謬了!生活中充滿太多的荒誕，勢必在人的內心引發出強烈的生存憂懼，即使羞羞答答的一個“我說”，也是如此地恐懼與戰栗。憂慮與恐懼，二者就像幽靈似的徘徊在二十世紀前期的每一個日子里，揮之不去，人的那一點點最起碼的自信與尊嚴都在嚴酷的現實面前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蒼白無力。而這個現實，它還決定了那個世紀國人的生存方式，人要在精神上擁有一片自己的園地，那幾近于妄想；人想按著自己的意愿去過一種自己的生活，那又真的像是一次冒險，他必須要承擔因“背叛”大眾所持的現成意見而在心理上所引起的超負荷壓力。

確實，自由是件令人畏懼的東西，難怪很多人因此而逃避自由。以賽亞·柏林說：“自由令人討厭地包含著責任，卸下自由與責任雙重重擔，在許多人的心靈中，是受歡迎的快慰之源。”就像《卡拉瑪佐夫兄弟》中那位宗教大法官所說： “噢，沒有我們，他們永遠也不能喂飽自己，永遠也不能!只要他們還是自由的，那么無論什么樣的科學都不能給他們提供食物，結果是，他們一定會把自己的自由送到我們的腳下，并對我們說： ‘最好還是奴役我們吧，只要給我們食物。’”

哈耶克說過：“大多數人很少能夠獨立地思考，在大部分問題上，他們所接受的意見都是現成的意見；……在任何社會里，思想的自由可能對很少的人才有直接的意義。但這并不是說，某些人有資格或有權力選擇一批專門享有這種思想自由的人。”難怪溫斯敦在1984年的一篇日記里這樣寫道： “所謂自由就是可以說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認這一點，其它一切就迎刃而解。”

生存的自信，一如人的尊嚴，并不能像生物基因一樣可以代代相傳，每一代人都必須從零開始，都必須從他自己做起。正如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顫栗》中寫道：“沒有哪代人有什么不同于先輩的起點。每代人都要從同樣的地方出發，如此循環往復，后代卻并不比先代走得遠。”我們只要敢于靜下心來仔細地想一想：現代人真的就比古人活得更自由、更幸福嗎，倘若除去現代人所擁有的那幾件冷冰冰的電器之外?

五

“購求書籍是最難事，亦是最美事、最韻事、最樂事。” 孫從添《藏書記要》說的這種感受，愛買書的人都有。有時看到一本書，很想買，但又嫌太貴，只得罷手。但心里還是念著它，過幾天決定買了，可再去看，書已賣完了，那種感覺很不是個滋味。當然，并不是所有買回來的書都讀過，或讀完過。有些書僅僅覺得自己應該有，至于讀不讀，那是另一回事。買回就放到書柜上，至今沒翻過一次，嶄新如初。

讀書，買書，往往只是憑一時興趣，而興趣又總是隨人生活的情緒變化而改變，今天喜歡這類書，過一陣又喜歡那一類的了。魯迅說過：“一個人處在沉悶的時代，是容易喜歡看古書的。”我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想有一套《晉書》和《南史》。當多年后我將它們一一從“淘書齋”抱回家的時候，我已沒有心情讀它們了。明明知道不可能再去通讀它們，但還是要買回來放在自家書架上，純粹就是為了了個當年的愿而已。

上世紀八十年代，春熙路成都古籍書店后面有個龍池書肆，記憶中好像沒有存在幾年。1990年我在那里地攤上買到過貝克爾著《反抗死亡》，該書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已改名為《拒斥死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現代社會與人”名著譯叢， 《反抗死亡》是叢書之一。這本書我一口氣看了一個星期，興奮不已，觸動頗深，令人眼界大開。與這本書一起，我還買了蘭德曼的《哲學人類學》。七年以后，我在人南展覽館下面的弘文書局買了這套叢書新版中的七本。可以說，正是這套書，讓我踏上了自己的大馬士革之行。

讀書、買書，對于我純粹是一種消遣，一種最佳的精神娛樂。我甚至時常都在懷疑我自己，雖然并沒立志要讀通某一本書，但除了讀書，還有什么消遣能帶給我這種精神的娛樂呢?以至這種娛樂甚至已成了我生命惟一的支撐。這樣看來，讀書于我，是有益的呢，還是無益的呢?一時真的無法說清。每到這時，清詞人項鴻祚“不為無益之事，無以遣有涯之身”這話對于我便越發地有魅力了。

我從來沒有在讀書上為自己預設過什么目標或志向，加之經濟所限，平時買書相當吝嗇，進書店首先看有無特價或打折。當然，也有為一時興趣出手爽快的時候。

目前的書價確實太昂，有的高得出奇、離譜，隨便拿起一本，就是二三十元，像我等哪敢隨意出手?我在1986年買的一套《五燈會元》，是5.33元，現在已長到90元了；方立天《佛教哲學》也只是2.15元，而2007年我買他的《中國佛教哲學要義》上下卷，就得花66元了。

六年前的夏天，我到一位藏書家家中串門，這位年齡不大、只有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在當地藏書界已頗有名氣。據他說，光他收藏的作家簽名本就有近千冊之多，而且與黃裳這等知名藏書家也常有書信往來。進門時沒有發現，可剛一落座，我這才驚訝地發現：環睹皆書也。我還是第一次走進藏書家的家中，以前從沒見過這么多書的房子，內心不免有些震撼。成堆打捆的書地上擺滿，書桌上也橫七豎八地堆著，其中有一套嶄新的中華書局本《漢書》，我拿起一本說，這一套12本，恐怕要近200元吧?他說是找人買的，五折。一聽此話，真的羨煞我了。

藏書家自有他們的買書門道，買起書來也就瀟灑得很。工薪者就不得行了，既不能大方的出手，書又依舊要讀，這種尷尬真的是逼人。沒法子，只得一門心思滿城去找特價書店了。還好，前些年成都市還有幾家新華書店的特價店，而且也能買到幾本想要的書。這幾年不行了，特價書店一家一家地蒸發，如今你把整個成都市轉上一圈，也找不到一家正規特價書店。原來華聯大廈有家成都市最大的特價書店，也是沒聲沒響地就消失了。

沒了特價書店，惟一的去處就只有送仙橋書市了。那幾年，送仙橋的書市還很熱鬧，5元、3元就能買一本，不過書中錯字不少。但話又說回來，幾個錯字，又有多大妨礙?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以陳眉公的話來自寬： “真學士不以魯魚亥豕為意，好旅客登山不以路惡難行為意，看雪景者不以橋不固為意，卜居鄉間者不以俗人為意，愛看花者不以酒劣為意。”說是自寬，實是自嘲，甚至還有很強的阿Q在里頭，只是覺得眉公這話說得極是有味，曠言韻語，很是受聽。古人對于書中錯字，所持態度也極為寬容豁達。《北齊書·邢邵傳》云：邢邵“有書甚多，而不甚讎校。見人校書，常笑日： ‘何愚之甚，天下書至死讀不可遍，焉能始復校此。且誤書思之，更是一適。’妻弟李季節，才學之士，謂子才曰： ‘世間人多不聰明，思誤書何由能得?’子才日： ‘若思不能得，便不勞讀書。…此話也是韻語。

現在送仙橋的書市基本上不存在了，還有三個書攤在那里撐著，而賣的書也多是繪畫書法收藏養生類的了。

前年磨子橋科華北路川大旁邊新開了一家2-6折的“云馭風”書店，那里還時有好書出現。今年春節前我去了一趟，他們剛好進了一批新書，其中有何懷宏主編的07年版《大家西學·二十講系列》，無論版本、紙張、字號及總體品相都不錯，我有會員卡，打四點七折，很是值得，我一下子就買了它十六本。這套書比上世紀八十年代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來叢書》觀念性更強，也更系統，所選文章都是經典之作，對于一般的像我輩讀耍耍書的普通讀者來說，想了解一下西方文化，這套書目前無疑是最佳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