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像鳥兒一樣在高空翱翔,貪婪地鳥瞰生我養我的家鄉大地。那是11年前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我乘坐民航飛行學院一分院的貝爾直升教練機上天航拍。晴空萬里,不見一絲水氣的朦朧,地面上的一切景物清晰極了,天藍,水藍,藍得讓人血脈賁張。那時,腳下的川西平原燦爛無比,一片片的金,一片片的翡翠,相互鑲嵌,偶爾還插入一片片的紅、粉、紫,就像一幅無邊無際的蜀錦在不斷地展開,一直鋪往遙遠的天邊。斑斕的大地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一顆顆綠寶石,星羅棋布,那就是令人魂牽夢繞的川西林盤。
詩意的田園
在川西的岷江流域和沱江流域,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林盤。林盤是蜀地固有的一種生態聚落址,以川西壩子的林盤最為典型。林盤這個詞是四川方言,在《辭海》里是查不到的,會其意,應該是指鄉土竹樹在每家的房前屋后盤繞吧。竹木蔭蔽的林盤是居家生活的必需,是農家的屏障和風水。它是蜀文化的載體,是清初所謂“湖廣填四川”移民大潮的歸宿,是它構成了川西民俗文化的絕美景致。
每個林盤都少不了一大片慈竹林。慈竹又名義竹、慈孝竹,一旦栽下一株竹,后來都會長成蓬蓬勃勃的一叢,一叢一叢的竹籠組成了一片片的慈竹林。慈竹根根竹竿,修長數丈,纖細的竹梢彎曲下垂,形如鳳尾,因風飄揚。
川西民間諺語有“養兒不如息竹”之說,“息”字在此處當滋生、繁殖講,可見川西農家對慈竹的依賴了。慈竹全身是寶,由一歲或兩歲生的竹稈剖成的篾條,韌性極佳,是川西好幾十種竹編的好材料。除了它的根莖(竹根)、苗(竹筍)、受病害的嫩苗(氣筍)、籜(筍殼)、稈皮(竹瓤)、花(竹花)等,可供藥用外,它的竹筍可食,且清香爽口。
那形如盾牌的筍殼,可作鍋蓋,且輕便耐用。舊時女人做鞋底時,都愛在布料中間夾上一層筍殼,既可省布,又濾汗氣。
蜀文化的母體
林盤離自己的土地都比較近,為的是便于農家耕種。小的林盤只有幾戶、十幾戶人,大的林盤卻有好幾百戶。林盤的名稱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叫法,某個姓氏是某個林盤的大姓,人們就稱它是某林盤。林盤里居住的農家一般都有某種親緣關系,認親要認到曾祖父一層。林盤以宗族聚居,大的林盤里,不僅有祠堂、私塾,有的林盤還有廟宇。人們在林盤里出生,死后就葬在林盤里。
林盤里的民居很有地域特色。1989年版的《新津縣志》這樣記載:川西“農村住房大多為三合院、四合院或一橫一豎的‘枷擔彎’形。貧苦者都是泥磚砌墻(或茅桿夾壁),麥草蓋頂,或不開窗,或開小窗,十分簡陋。而富有之家則是‘四合頭’大瓦房,木結構或磚木結構。其一般規模是:前有龍門,接著是廳房,中有地壩,左右是廂房,上面是正房,正房之中為堂屋,堂屋左右是上房,最后是圍房,四周圍以墻垣。”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川西民居。
仗著先秦蜀郡郡守李冰父子建成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仗著一馬平川的川西壩子上密如蛛網的河渠,來自雪域冰川的清冽的岷江水,在每一個林盤邊流淌,滋潤著肥沃的原野,川西壩子因此而形成了精耕細作的農耕文化區,而成為號稱“中國第一糧倉”的“天府之國”。
猶如母親十月懷胎孕育自己的骨肉一樣,川西林盤這個母體滋養了蜀文化這個天之嬌子,她是川西民俗文化的根啊。年年代代,從普通的竹林農舍中,從一雙雙長滿老繭的男人的手上,從一個個女人柔弱的雙肩上,種種物質的、非物質的文化形態源源不斷地、就像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
羊馬河畔的新樣本
但是,當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開始在川西壩子閃現的時候,古老的川西林盤早已發生了令人驚訝的變化,傳統農耕生產生活模式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尷尬,正在悄無聲息地淡出人們的視野。
這種變化來自于人類社會工業化、信息化的發展,來自于鄉村城市化的實踐,規模化、產業化的農業生產方式的快速推進,城市居住社區不斷朝鄉村擴展,農村新型社區新型居住模式大有取代川西林盤的趨勢。“近幾年來,我市深入推進城鄉一體化:結合土地整理和拆院并院建設農村新型社區,推進農民集中居住,促進農業產業化發展,極大地改善了農村居住生活條件,傳統林盤從數量和形態上均發生了明顯變化:一方面,傳統川西林盤正逐年減少,特別是二圈層的傳統林盤正快速減少;另一方面,隨著農民進入城鎮或農村新型社區居住,林盤內住戶大幅度減少,許多傳統林盤成為空心林盤。如郫縣在幾年前,縣域內共有大小林盤11000多個,現有8000多個,而這次調查居住1O戶以上的林盤不足900個。”
許多林盤都具有優美的生態和景觀形態,但由于林盤內缺乏必要的生活基礎設施,居住功能不理想,衛生環境差,有錢的農戶萌生了改善居住條件的強烈愿望。有的新修了西式磚混平頂的樓房,并像城里人一樣貼上了漂亮的瓷磚;有的農戶直接去購買城鎮的新住宅小區的樓房,正式轉為城市居民;有的農戶向農村集中居住區轉移,造成一些農戶人去房空,有的林盤幾乎成為空心林盤。
曾經是田園牧歌式的川西林盤顯然已經走到了歷史的交叉口。無論是有識之士還是領導層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2009年年底,有一個好消息猶如冬日里的大晴天,叫人心里暖烘烘的。說的是新津城北面的水鄉興義鎮,正在打造一個老地名叫鄭家林盤的川西林盤,據說他們的行動已經引起了省、市有關領導的關注,引來了市上組織的各區(市)縣的觀摩取經隊伍。我和我的幾個朋友想先睹為快,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乘興游覽了這個打造工程趨于收尾的林盤。
這個新林盤坐落在羊馬河畔,它其實是一個特意打造的農耕文化博覽園,分展示區和歡樂區兩部分,歡樂區有一個供親水的大漁塘、小島、迷宮和露天的碾盤,兩個區總共占地六七十畝。其初衷是供中小學生來此體驗老祖宗遺留下來的農耕文化,達到尋根、懷舊、冶情的目的。它的旁邊就是岷江菜棚子社區新建的農民新村——帶有川西民居味道的白壁粉墻,青灰坡形屋面,一樓一底的磚混連體別墅小區。新型小區與老林盤以一道竹籬相隔,設計者故意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觀畫面組合在一起,顯然是想讓游覽者產生類似于電影蒙太奇的心理效應。
展示區只是原來鄭家林盤的一部分,有三四十畝大,將林盤中原有的六個院落在原址上進行了保護性的改建,強調富于川西民居特征的某些符號,形成了六個風貌迥然不同,并且修建如舊的民居院落,以展現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當地農村院落的生活情景。這六個原汁原味的院子明顯是川西民居的六種類型。幾種龍門子的式樣絕不相同,有磚墻瓦頂講究造型的,有將瓦頂用兩根木枋撐弓支在磚柱上的,有原木門框帶谷草頂以捶笆為門的,有木質穿逗結構蓋山草頂的,有草頂磚柱以青瓦壓脊的。房屋的墻壁也有講究,有全青磚的,有泥磚的,有群板或青磚的半裝臺與一方方竹編抹白灰的壁面相組合的,有一整壁山墻都全是竹編抹灰白墻面的。六家院壩的圍墻也各具一格,火磚十字花式墻,青磚瓦脊鏤空墻,卵石黃泥墻,泥磚草頂墻、紅石毛石墻、竹編籬笆墻。每個院子都分別體現了一個主題,諸如“農耕之家”的安居樂業,“鋤禾之家”的勤儉持家,“耕讀之家”的書香院落, “竹林茅屋”的福祿壽禧等。每個院落根據不同的主題訴求,擺放不同的川西農家的生活用具和農耕工具,以及某個歷史階段特有的招貼畫。各種農家物件擺放其中,大到神龕、犁耙,小到清油燈盞、當年的火柴盒之類。
這個林盤中,有一灣清水池塘,每家院落都有曲水環繞,有卵石小路相通。除了原生的竹樹,林盤里的空地特意栽滿了移植的鄉土野花野草。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林盤的打造者特意保留了林盤中的一口老井,給它鑲了石板,砌了井欄,活脫脫地讓這口其貌不揚的舊井煥發了青春。又在林盤邊上按1:1的比例,平地新砌了一座過去當地林盤的常見景觀——燒石灰的灰窯模型,并復制了灰簍、箢篼、掏鋤、稱石灰的抬秤和秤架子。光是改造老院子還嫌不夠,又特意樹立了4道景觀:入口處青磚砌的一高一矮的展臺,上置犁頭和耙,點明了這個博覽園農耕文化的題旨:展臺的背景是一道屏障般的景觀——一個七柱五的房屋“出山”排列赫然入目;在林盤的中段,井臺的前面,豎立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龍門子,瓦頂瓦當,吊柱雕花,鋪板為壁,廊柱森嚴;在井臺的側后方,則是一個溫飽之家廚房的剖面,明顯瘦小的梁和柱,一段老墻支撐的一個老灶臺,竹竿做的椽子檁子上蓋的是谷草,五柱四的竹篾泥面房屋排列。這四道景觀別具匠心,貌乃具象,卻含抽象意味的形式感之美。
我由此對這個林盤的設計者充滿了敬意,并且產生了一種惺惺惜惺惺的親近之感。我打聽清楚了,此人名叫何非,生于斯長于斯,出外求學之后又返回故鄉教書,今年43歲,在萬和中心小學校長的任上已做了10年。他說了算的萬和中心小學,其實早在2006年就搞了個100多平米的農耕文化陳列館,他的學生們受益匪淺,并因此而感激他。這回鄭家林盤的保護性改造顯然是這位何校長的神來之筆。我以為,水鄉興義鎮所作的這種種努力是極為可貴的,這個新林盤的脫穎而出,具有標桿和啟迪的雙重意義。在對這個新標本的充分贊賞之余,我也有一點遺憾,因為這畢竟只是對川西林盤農耕生活靜態的摹仿和展示,應當說,它離我心目中既原生態又生機盎然的川西林盤還是有不小距離的。或者說,我更欣賞既是原生態,又有原住民在其間生產生活的活態的川西林盤。但興義鎮的領導說,他們此舉只能算是拋磚引玉,因為據說某個頗具財力的集團正打算選擇該鎮,花重金打造一個占地千畝的高檔的川西林盤。此言一出,不免又叫我心生憂慮,因為我實在難以想象,“高檔”之于傳統的川西林盤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千年后又如何
自從古蜀國開明王朝九世于公元前5世紀中葉將都城從廣都樊鄉(今雙流縣)遷往成都,構筑城池至今,在地球人的時間坐標上,成都已經走過了漫長的2300多年的刻度。在中國鄉村城市化的現代化浪潮中,曾經以田園牧歌般的聚落址令世人囑目的川西林盤,將何去何從?如詩如畫的川西平原,在一千年以后還存在嗎?這是一個十分沉重的話題。歷史老人把這樣一個兩難的選擇毫無通融地推到了當代每一位成都人的面前。
所幸的是,幅員有19個區(市)縣的成都市的領導層已經意識到了這種危機,響亮地提出了我們成都要建成“世界現代田園城市”的理念,要建成城中有鄉,鄉中有城,城鄉共融發展的一種新型城市形態。并適時地強調,必須要注意“歷史文化和現代文明的交相輝映”。這些高屋建瓴的理念,無疑是傳統川西林盤的福音,意味著一種拯救。
保護川西林盤,成都市政府的某個主管部門首當其沖,責無旁貸,這就是市建委。市建委的調查發現:全市農村區域現有各種規模的林盤約9萬個,居住人口400多萬。其中,10戶以上規模較大、植被環境較好、林盤特征典型的大中型林盤共有7749個。初步確定全市林盤聚居保護點2500個左右(二圈層占30%;三圈層占70%),占全市大中型林盤總數的32.26%,占全市林盤總量的2.77%。市建委已開始著手川西林盤保護規劃的編制工作,并將這一規劃確定為《川西農居風貌保護性建設規劃》。 《規劃》將選定的林盤保護點分為五種利用類型: 農耕型、農家旅游型、特殊產業型、生態型、新型聚居點型。 《規劃》強調:川西林盤要得到有效保護,就應在保護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開發利用,發展林盤經濟,為林盤居民增加收入。“家底”倒算是摸清了,究竟該怎么保護和利用?卻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了。
有一種代表性的意見認為:當前保護川西林盤,應該保護的是林盤環境景觀形態和農居院落布局形態。他們的理由是,傳統鄉土建筑最有特色的并不是建筑物本身,而是看似無序但與環境有機融合的院落布局形態。傳統川西民居造型簡單、平淡無奇,以院落組團的平面布局則變化多樣。農家小院的建筑平面布局是傳統鄉土建筑的精髓。我非常欣賞能提出上述意見的人,因為他們畢竟看到了形成川西林盤詩意的外在環境的美學意蘊。
但是很可惜,他們只注意到了平民民居,卻恰恰忽視了無數大林盤中民國時期以及之前建的富豪之家的華宅,它們的造型和建筑工藝往往極為精美,它們是川西民居的精華,是傳統川西林盤的點睛之筆,恐怕誰也不敢輕言它們“造型簡單、平淡無奇”。
正因為如此,那些人進而尖銳地提出:“現代鄉土建筑是否一定要追求或模仿川西民居的‘坡屋面、小青瓦、灰白墻’?可否有所創新?”這個問題當然是可以討論的,但假如以上說法一旦形成了所謂創新的定論,并且乘上了權力的翅膀的話,它對于傳統川西林盤的后果絕對是災難性的。我們不妨來設想一下,當沒有“坡屋面、小青瓦、灰白墻”這些特定鄉土符號的“川西林盤”,被傳承到了一千年(公元三十世紀)之后,試問,它還是農耕文明時代本來意義的川西林盤嗎?它難道不是誤導后世子孫嗎?
未來的“世界現代田園城市”在召喚,作為農耕文明詩意田園的川西林盤一定會傳承下去,我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