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微笑

一

都說美是難的，但在天水，它的出落卻容易，它只是以站立的姿勢，在那里，發(fā)自內(nèi)心地，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一下，便成就千古定義。那是出神一笑。

于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那出神的，不經(jīng)意的陶然一笑，被時間定格，成為天水這方熱土的靈魂。

那是藏在一座山心深處的微笑。那座山叫麥積山，矗立在離天水城不遠的地方，用現(xiàn)代的計程方法，是相距十五公里；那是一個小沙彌展露的笑顏，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眉目清秀，滿面本真的清朗，穿著寬松長大的和尚衫，恭虔莊謹?shù)卣驹诟吒咴谏嫌谏徎▽氉膸煾改_下，是在聽講經(jīng)?還是聆訓誡?忽然地，他悄悄笑了，笑得那么真，真得那么純凈，那么樣一種生命偷偷的甜蜜，生的透徹的愉悅和綻放。使得所有看見這笑的人都不由得也笑起來，使得整個世界都不由得笑起來。

肯定不是莊嚴經(jīng)文或慈悲訓誡讓心靈這樣盛開的，那喜悅中隱隱顯著年輕生命所特有的羞澀和溫柔，那一刻，從他心上，花香一樣飄過的是什么?是什么事物有著比宏偉佛法還強大的威力，讓他干猙的靈魂如此無奈而幸福地逸出戒律，受到牽引?

二

天水人珍惜地把這笑容制成一座小小的，精致的塑像，贈送給遠方來的客人們。得到這吉祥的，是幸運的，是得到了祝福中的祝福。

我像捧著陽光一樣，捧著這合天人之智而成的藝術(shù)品，覺得自己的靈魂被照耀得熠熠生光。當知道它來自麥積山，頓生強烈的拜山渴望。

終于去了。說所去的地方叫做西秦嶺北坡小隴山叢林深處。麥積山就掩映于那叢林中。

那現(xiàn)在所進入的山谷就是小隴山了，道路在山峰間優(yōu)美蜿蜒，山與路盡管都很美，但光論形貌，并沒有太超越之處，迥異的是氣象，是那心之眼才能做到的看見。一股浩然之氣，一片祥瑞之氣，一道善良而有力的光芒，它們告訴你，你J臨近了住著神靈的地方。

當麥積山出現(xiàn)在眼前，當一眼看見它殊異宏麗的容顏，心中剎那間熱浪翻滾，一涌一涌，要化成感佩的熱淚。我觸到的不是一座山，是一片心，一片那么大的慈悲，那么深的擔憂和疼愛，那么殷切的父親的期冀，母親的牽掛。

是怕他們的孩子們在人世的長途上迷路。怕他們選擇的方向會遠離幸福。是怕他們的行為引來災難像烏云滾上生命的天空。怕他們挨餓，受凍，受累，吃苦……

為眾生捧心。

為萬世說法。

那密密地，密密地綴滿整整一座山的佛像呵。不知道在這世界上，哪里還會有這樣的情形?這樣的一座山?這樣捧出滿身的慈祥，捧出勸誡，叮囑和熱望?

那袒露于外，經(jīng)年歷月承受著風吹雨打的心呵。每一尊佛像是一顆心，是一聲叮嚀，一句祝福。那些低低的，絮絮的，竊竊的聲音，隨著歲月浩蕩的長風一起前行，每一天，每一年，每一個世紀，呼喚著，傳響著：

當心呵，當心呵，當心呵!

回頭呵，回頭呵，回頭呵!

善呵，善呵，善呵，善呵!

我想知道當年發(fā)心雕這些塑像的人，他是誰?那個捧出這片心的人?他離我是那么久遠呵，遙遙千百年!我遺憾沒有跟他處在同一個時代，沒有在他承受完成這一宏偉壯舉的艱難困苦時刻，在他的身邊，獻上自己一份小小的幫助。

然而，我慶幸聽到了他從時間古老處傳來的這囑望之音，我慶幸自己聽懂了他的這心聲。

我想告訴他，我曾經(jīng)不知道當心，以至生命里像堆積土山一樣，堆滿了苦。以至在冬天的冷雨里，在夜晚的街頭，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獨自蒼茫地躑躅著，忽然間不由得淚落如雨，失聲痛哭。

我想告訴他，而今我已然回頭，揮別虛幻，回到了這條艱苦奇崛，卻通向光明的道路。我還想告訴他，在這美麗人間，我已歷盡苦難，美麗和苦難已使我心中的善圓滿。

就讓我說出心中的感激和覺悟，感激命運恩賜這珍貴的機緣，使我能夠這樣地來到麥積山的面前，享受它的接心，接受它的洗禮。我知道這安排，和過往所有那些曾經(jīng)的安排一樣，飽含深情，用心良苦。我保證今后絕不再辜負!

三

麥積山不高，乍看不像是山，像是從天庭墜落的一座建筑物，被天光樹色烘托出的剪影，又宛然一幅神筆勾勒的圖畫。

說是麥積山所以得此名，是因為從側(cè)面看，它底座小而山頂闊，酷似農(nóng)家夏收后堆積的麥秸垛。天水地方音中，“積”與“秸”同，所以，在最早，“麥積山”當是“麥秸山”。但我更認同麥積山得名來自民謠“砍盡南山柴，修起麥積崖”，“積木成山，拆木成功”的說法。民謠的出處，是明代《玉堂閑話》。說在遠古的當年，共有遠近六個國家合力塑造麥積山。施工的辦法，是自平地堆積薪柴，直到山巔，于薪堆之上鐫鑿龕室，塑制神像。完工一層，拆一層薪木。大功告成，薪堆亦盡。然后架設(shè)懸空木梯，作為攀緣棧道。

就算砍盡南山柴，恐怕也不夠堆成山那么高，所以，就雜以麥秸相輔，于是麥秸山得名。那在這以前呢?這山是應該還有一個俗名的，只是因為一朝佛像披身，使它由俗化圣，超越原本，升華為一種象征。能夠承天之選，這山是有福的。

我細細地看，想知道麥積山獲此幸運的原因。我發(fā)現(xiàn)它的山體并不是巖石，而是一種類乎巖石的砂，有石的堅強，亦有土的柔韌，可以承載托舉，亦可以涵容蘊藉。心下忽而通明，這正是物之上乘呵，剛而不倔，軟而不弱，登峰而不造極。一時間不由癡癡惘惘，我怎樣讓自己的生命也呈現(xiàn)如此的特質(zhì)，也能夠像這山一樣，在哪一天里，忽然被幸運地選中，讓我也這樣地渾身披滿佛像，站在某一個地方，以獨特而有力的方式發(fā)出感召，勸人為善，幫助那些迷了路的人找到歸途。

我也想自己能夠盡去凡俗，超越原本，幻化成一種閃閃發(fā)光的象征。所以，我愿意上天繼續(xù)地錘煉我，必要的話，可以一次、再一次地把我打碎，今后不管怎樣輾轉(zhuǎn)和掙扎，我都不會再有怨尤，默默垂淚，不會再自覺命途多舛，身被苦難。那不是苦難，人間只有甘甜。

說是麥積山最美的景致要在煙雨中看，天水向有八景之說，“麥積煙雨”忝列八景之首。說能看到“麥積煙雨”是三生有幸的緣分。我的想法卻是，麥積山最美的景致展現(xiàn)在人心透徹的覺悟中。發(fā)光的心靈輝映下，遍地都是吉祥蓮花。

但自然的裝點的確別具美化之功，你看今天，天空中漫漫飄著雪花，柔靜的，潔白的，溫婉的雪花，它們?yōu)⒙湓谶@空靈的山谷，灑落在莊嚴的叢林、山崖，多么像是天神在涂染瑞靄，流布澤華。它們把這地方變成了夢境，一幅只有天上才會有的風景。我仰起頭來看麥積山，我看見它的面容是那么純潔，安寧，仿佛匯聚著世界上所有的美麗，不沾一絲凡塵。循著那些凌空而設(shè)的階梯，一步一步攀上去。高高地，倚在麥積山的懷抱里，舒目遠望，我看見那些山巒像人們常說的涌浪那樣，在麥積山身畔起伏連綿。我看見它們那些真正的山的心里鼓涌著對于麥積濃釅欲滴的柔情。真的，麥積是它們共同的明月，共同的愛。它們把它捧在掌心里，含在胸懷間。它們是那么地愛，以至那么地克制自己，那么地當心，小心翼翼地把握著情感的分寸，于恰好構(gòu)成美的距離處，默默獻上自己的呵護和佑助，遠來的強肆的風被它們用結(jié)實的身軀擋住了，企圖吞噬一切的洪水也被它們拒絕在自己的站立之外。它們用看朱成碧的方式，熬煉自己的血液，化成蓊郁綠蔭，遮出一方凈土，一幅宜好的清新。它們把它深深地藏起來，藏在它們共同的繾綣心懷里。

善，需要堅實高尚存在的成全。

我倚靠著的，是摩崖大石佛三身，導游說他通高15米，為麥積山上最大的一組雕像，那他的法力就更加能夠直指人心吧?側(cè)開幾步，我仰起頭細細凝看那巨大的面龐。我看到那慈善而威嚴的佛眼是目光微垂的，看見那線條堅毅的嘴角宣講著沉默的聲音。他那么和藹地面對著瞻仰他的人，使他們忐忑不安的靈魂慢慢澄清，歸于平靜。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藹然地說，不管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都當它是拂過生命的清風，塵埃隨風而去，會使你的心靈更加干凈。

他說，愛是不會枯竭的，干凈的心靈會使它像泉水，交付的愈多，愈豐盈。只要能夠終于徹悟，覺醒。

我舒心地笑了，為這親切的饒恕。轉(zhuǎn)過身來，我又聽到導游的解說。她說這巖壁之上共鑿洞窟209個，有歷代泥塑及石雕造像7868尊，壁畫1056米。說麥積山雕塑工程始于公元402年，至北魏初具規(guī)模，之后的1500多年間，歷后秦、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明、清等朝不斷修葺完善。說天水一帶在唐開元二十二年曾遭地震之厄，致使麥積山崖面中部塌毀，窟群分成東崖和西崖兩部分。說東崖以涅窟、千佛廊、散花樓、七佛閣規(guī)模最為宏大。西崖140窟中最大的是萬佛堂。說今天的麥積山有“東方雕塑館”之譽，乃“中國四大石窟”之一。

麥積山也像一個大道苦行的生命一樣，艱途漫漫，承受過撕裂之痛呵。所以它才會有如此的莊嚴和美麗。

7868，這數(shù)字中藏著什么樣的寓意呢?我倚欄凝神細想。佛是從東方來，帶著普度眾生的愿望，他設(shè)置的一切細節(jié)，肯定都是從兩個字出發(fā)：吉祥。從那么遙遠的地方，走過那么漫長的路，只為了來幫助人心長出善良。是呵是呵，就是這樣呵。人間的目標，以此最為高尚。多么愿意我也能夠這樣，停留在哪里，哪里就亮亮堂堂。在我走過的地方，一路都散發(fā)清香。

佛是沿著古絲綢之路而來，所以，說到底，還得感謝那位公元前的英雄張騫，是他冒著遠古的狂風和飛沙，無數(shù)次出長安，翻關(guān)山，涉黃河，越河西，入西域，舍生忘死，在漫漫蠻荒曠野間畫出一條連接東西方文明的長線，開辟出一條牽手中原和西域的平坦通途。這是鐵骨男兒用生命和熱血完成的創(chuàng)造。絲綢之路是天地間最美麗溫柔的道路。

善的行走需要英雄的勇力護航。

用佛家的話說，張騫成就了大功德，該當也成佛的。那他是不是也被鐫刻在這麥積佛國中了呢?我開始更細細地凝看起那些栩栩如生的佛像，想知道哪一尊是由東土英杰所化成，我看見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神態(tài)各異，殊然不同，或溫和，或恬靜，或沉思宛然入定，或微顰恍似動情，更有怒目橫眉者，浩氣盈天，仿佛遠古神話中欲觸不周之山的剛猛人物。一時間不由又癡了起來，全忘了尋找張騫的化身，只在千佛的面影上放飛思想，佛原來是這樣地簡單呵，不執(zhí)滯，不妄求，笑便笑，愁便愁，萬般皆出乎自然，真心一點天地間。那是不是只要生命返歸本真，就是光明正果?那是不是生命盡可在燦爛中燦爛，在歡樂中歡樂?

無榮無辱，無苦無樂，無得無失，無悔無莫。喝斷虛妄，回歸平常。我想起剛才導游說的那“是無等等”四個字，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一個跌過跟頭的文化人，在這佛光沐浴之下，生命盛開的頓悟之花。他把它們寫在匾上，懸掛在遍山的佛像之間。他是懸掛了一顆徹悟的心。徹悟的心就是佛呵。

是啊，是啊，在這朗日山風間受到點化指引的，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忽然想起“身到蓬萊即是仙”的話，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心到麥積即是佛”?那我怎樣把我的心也懸掛在這山上呢?讓它雖微細卻堅定的亮光匯入麥積佛國璀璨宏偉的光芒?

我還是把它帶走吧，讓它仍舊跟我在一起，照耀我今后文學之路的行走，給我激勵和智靈，讓我以生命化入，寫出一部書，那書巨大，翻開來瑞華滿面，氤氳著麥積佛國里的雕像那么多的善良和祝福。我愿我今后的所有文字都是從血管里滴出。我愿我能感召，使人們都知道，善，是人間唯一克敵制勝的法寶。微微側(cè)頭，我聽見風中傳響著隱隱的誦經(jīng)聲，那是從遠古之遠的地方悠悠而來，那是從云端翩翩而來，句句聲聲，飽含著深沉的悲憫、勸說和同情。

四

萬佛堂是麥積山懸空棧道所能抵達的最高處，整座“東方雕塑館”的精華之所在。那美好的“東方微笑”就藏于其中。它和整座山上的其它洞窟都不一樣，是封閉的一個山洞，想身入其中尤其需要緣分。

它簡直就是麥積山的心臟。

萬佛堂里內(nèi)容豐富，在人為的設(shè)計中，“東方微笑”并不是其中的重點。其中，有麥積山鎮(zhèn)山之寶，那是一座鐫刻著精美浮雕的石碑，以圖畫的方式講述了佛陀成道的艱辛歷程，是世界上在有限的版面呈現(xiàn)內(nèi)容最豐富的浮雕藝術(shù)品之一。它所表現(xiàn)的浮雕藝術(shù)之美的確動人心弦，線條那么生動細膩，那樣地呈現(xiàn)著高度概括和涵容之美，使人感受到古代藝術(shù)家們超絕的功力，和現(xiàn)代的心靈所無法抵達的生命寧靜。使人知道寧靜的力量，和它與生命最高境界的關(guān)系。

還有佛陀的高大塑像，矗立在正門口的地方，它默默講述的，是佛陀成道后，與兒子見面時的場景。此時，兒子已經(jīng)六歲了，這是父子問第一次見面。導游充滿感情地剖析著，說透過佛陀輕輕撫摸著兒子頭頂?shù)氖值淖藙?，他們父子各自的容情和眼神，怎樣傳達了他們內(nèi)心復雜而悲涼的情感，我聽得心酸。細細注目，那塑像的舉止的確是一種情緒飽滿的形體語言，我驚嘆于古代雕刻藝術(shù)家非凡的領(lǐng)悟和表現(xiàn)力，能如此精道地傳達出佛陀的內(nèi)心，斯人該也成佛了。但一轉(zhuǎn)念，又生出懷疑，不，這只是人意的猜測，不是佛心的真實，真實處，佛陀的內(nèi)心絲毫沒有復雜和悲涼，他已經(jīng)徹底通透了，超越了一切人間的情感，一切的束縛和羈絆，此時此刻，氤氳于他內(nèi)心的，只有莊嚴的歡喜，單純的燦爛，那是為終于體證了生命所能有的自由情境而生出的慰然。那手，眼和神情，宣示的是心靈深處巨大的平靜。

那輕輕的撫摸，傳遞著啟示和接引的深情。小沙彌的塑像就立在萬佛堂的里角，那也是一組情景劇式的設(shè)置，師父于高座之上宣演佛法，弟子恭立于側(cè)，垂手傾聽。

恭聽之際，悄悄走神，笑得忘了自己。小沙彌是整個萬佛堂中最小的塑像。說是要在稍稍斜對的地方，蹲下來，才是看的最好角度。

我在那位置蹲了下來。我忽然猜中了，那一刻，花香一樣悄然飄上小沙彌心頭的，是一雙少女靈透透的黑眼睛。

呵呵，自古生命醉愛情。這就是美的最高境界吧，師父自莊嚴，弟子自沉醉。浩繁佛經(jīng)抵不過一雙清澈的眼睛。

我像所有人一樣不由笑了起來，但笑著的眼睛里卻悄悄溢出淚水，身影愈去愈遠了，心卻還留在那寄寓著幸福的地方。小沙彌，你知道這就是讓我們無奈的人生么?

站起來又去看別的風景了，可小沙彌的笑顏卻始終在我的意識里縈繞，這是為什么呢?我在心里默默思考。我曾欣賞過那代表繪畫藝術(shù)最高境界的、美冠天下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也瞻仰過佛陀與其大弟子大迦葉尊者在靈山上共同完成的、那光照千古的拈花一笑，它們雖都給予過我無盡的熏陶和啟迪，但都不似這般深鐫不去。

走出萬佛堂，站在峭立的巖壁前，我再一次放眼前方波涌起伏的山巒，所有樹木的葉子都落光了，葉片盡去的林木顯出蒼茫有力的生機，它們凝聚在一起，覆蓋著養(yǎng)育他們的大地，就像一群終于長大成人的兒子眷愛著他們飽經(jīng)憂患的母親。我喜歡這樣的冬天的景象，它使我想起我那遙遠的塞外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寒冷的地方，深冬的嚴寒里，挺立在田野間的樹木都像是凍腫了一樣。我白發(fā)蒼蒼的父母，我的姐妹兄弟都生活在那里，他們像那些樹木一樣經(jīng)受著生命中一個又一個冬天。我多么想他們也能跟我一樣遷居到溫暖的南方，能夠像我一樣，當塞外冰封雪凍的時候，悠悠漫步在南國的園林河畔，看海棠嬌嬌綻放，嗅臘梅恬靜幽香。雪花仍在飄著，輕輕落在我的身上，我舉手摘下帽子，讓它們沾落在我的鬢發(fā)上，我知道它們是天庭的花朵，不像人間的花朵那樣渾身香氣，但卻透著一股有益的清涼。我仰起頭來朝天空望去，那里云層積聚，就像一個文學家即將揮灑他的滿腹文章。我想象著云靄層層散卻，陽光閃亮時，這里天空的樣子，我又低下頭看周圍的樹木山巒，想象它們在陽光照耀下會呈現(xiàn)的景象。

忽然間，心中電光一閃，我窺到了小沙彌笑顏的圣境。

蒙娜麗莎的笑雖悠遠神秘，但帶著尚未升華的人性的氣息；佛祖與尊者的拈花一笑雖然透徹光明，但散發(fā)著絕塵出世的絲絲寒意。而這小沙彌的笑呵，它飽含著人間溫暖的全部歡喜，那是生命的禪意。

是的，小沙彌的笑，是佛學羽化一剎那里經(jīng)典的表現(xiàn)。

沐浴著潔白的雪花，我情不自禁地又笑起來，真是呵，人間從來是從愛中得到愛，從幫助中得到幫助。你看，佛文化當初毅然告離印度本土，畢路襤縷，踏上艱苦卓絕的東行長路，為的是給古中華這塊歷盡苦難的熱土送上清涼和幫助。它來到了，它以草原牧歌式的千折百回凄絕地進入了，它獻上了它的光明，立刻就獲得了輝映，東方古國獨有的璀璨文明熱烈地擁抱了它，把自己血管中甘潤的瓊漿毫不吝惜地抽出來，輸入它的生命，使它在幸福中豐盈，在感動中壯大，使它獲得飛躍式的發(fā)展，煥發(fā)生機，成為一種具有獨特美質(zhì)，強大生命力的嶄新的文化。

中國式的禪。佛學的最高境界。中國禪吸納了印度佛學和代表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儒學、道學，三大文化之精華，是三大文化共同發(fā)揮光合作用的參天大樹上盛開的一朵迷麗之花。是佛學通過艱辛漫長的量的積累之后，完成的壯麗升華。

小沙彌的笑顏為什么是綻放在天水呢?因為，這里是中華文化最豐美的沃土，最深而茁壯的根呵。你看，中國禪那紛紛繁繁的花瓣間，有伏羲八卦的影痕，有龍文化的姿容，更有《道德經(jīng)》深沉綺麗的色彩。天水是秦嶺的眼睛，而秦嶺是中華古文明的溫馨搖籃，中華民族慈厲的父親山。

佛學在這里，輕盈翱翔，真正抵達了自由之境。我想把中國禪，就叫做“東方微笑”。“東方微笑”是重返人間的宗教。重返人間的宗教，是發(fā)生在純粹的生命之間真實的愛情。愛，是所有土地的靈魂，宇宙的靈魂。

我的心上忽然起了觸動，命運把我從苦寒的塞外拔根而起，猛地刮到千山萬水之外的南方，是不是也潛藏著一份深刻的用心?那我究竟還要拋卻多少，才能獲得那份上蒼所期冀的生命的輕盈?

現(xiàn)在知道美在天水為什么容易了，因為來到這里以前，它歷經(jīng)了世上一切的不易。

天水之名有出處，很是美麗。說相傳，在漢武帝元鼎三年，于如今天水市城區(qū)之南，有一天，突然地顯紅光，雷電交加，大地持續(xù)震動，地面裂開一道大縫，天河之水注入其間，成一湖。湖水純澈，甘冽醇厚，當?shù)剜l(xiāng)民稱為天水井。后來，在湖旁建造城池，漢武帝賜名天水郡。

天水，這名字是生動的，它還有許多雅致的別稱，如成紀，龍城等，但我卻愿意叫它最初的名字：秦州。秦州是秦人的土地的意思，而秦人是大地上最樸素堅實的群類。

我喜歡樸素堅實，因為那是宇宙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