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徽州旅游,少不了尋訪徽商遺跡。尋訪徽商遺跡,又少不了去漁梁碼頭。
漁梁碼頭在歙縣城南約1.5公里的練江上,從歙縣城出發(fā)約10分鐘的車程。我到達那里是今年4下旬,雨后初晴,練江水漲,江水滾滾滔滔地涌過漁梁古壩,十分壯觀。漁梁鎮(zhèn)就矗立在古壩旁的練江北岸,白墻黛瓦與隔江的青山綠樹,互相映襯,景色優(yōu)美,感覺置身畫中。
我沿著江邊的碎石灘尋覓漁梁碼頭,卻不見它的蹤影。詢問在江邊洗衣的老婦,她指著不遠處的江岸說:“這就是。”依著她指點的方向走去,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圮壞的江堤和零亂的階石,這就是曾經(jīng)繁榮數(shù)百年,被人們稱為徽州水上門戶的漁梁碼頭嗎?我簡直不敢相信。但經(jīng)過仔細觀察,那些階石上和堤石上殘留的人跡和纜痕,依稀可以想見昔日的輝煌。
漁梁碼頭始建于何時,我沒有考察。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它是由徽商興起而繁榮的。早在唐宋時期,徽州地少人多,迫于生計,百分之七十的人不得不外出經(jīng)商謀生。當?shù)赜忻裰{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歲,往外一丟。”許多人不及成年,就得離鄉(xiāng)背井。他們常走的是水路,乘船沿新安江東下,去兩浙、轉(zhuǎn)淮揚,漁梁碼頭便是起點。明代中葉至清朝乾隆年間,是徽商的鼎盛時期,這里舟楫云集,桅檣相接。大批土特產(chǎn)(茶葉、木材和宣紙、徽墨等)源源不斷地從這里運出去,銷往全國。除了財物的集散,更有大批青年后生隨船出發(fā),去外面闖蕩世界。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后來成為名商巨賈,富甲一方。清朝道光年間,有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提著一個鋪蓋卷在漁梁碼頭旁的白云禪院向觀音菩薩禮拜后,登上一條東去杭州的航船……這個青年就是胡雪巖。他憑著智慧和膽識,從一個錢莊學徒,發(fā)展成擁有2000多萬兩白銀資本,涉足錢莊、國藥、絲、茶等多種行業(yè),捐有四品頂帶,廣交官場,名聞中外的紅頂商人。胡雪巖是從漁梁碼頭走出去的,兩淮鹽業(yè)巨商鮑漱芳、任光福、江春、李宗媚,滬蘇大地產(chǎn)商程霖生、程白庵,以及大茶商汪立政、吳榮壽等,有的是本人,有的是父祖,無不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前后300年間,徽州人從這里走出去的何止千萬?事業(yè)有成,躋身富商行列的也難于勝數(shù)。徽州人外出經(jīng)商是成功的,他們奇跡般地打造出一個擁有雄厚資本,眾多企業(yè)和經(jīng)營人才的大商幫,與北方的晉商并峙,稱雄中國商場數(shù)百年。有史可查,清朝乾隆年間,徽州商幫在鹽業(yè)、錢莊、典當?shù)刃袠I(yè)中,擁有資本超過4500萬兩白銀,與當時全國財政收入幾乎相等,乾隆皇帝也不得不羨嘆:“富哉商乎,朕所不及!”
漁梁碼頭見證了徽州商幫的顯赫和輝煌,也見證了他們的艱難和辛酸。我這里說的艱難和辛酸,不是他們的沒落,而是在他們鼎盛時期的另一面。外出經(jīng)商的千千萬萬的徽州人中,能創(chuàng)立事業(yè),擁有財富的只是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大部分徽州人,奔波一生,所賺無幾,僅能養(yǎng)家糊口。有些人還因商場失意,流落他鄉(xiāng),終老難歸,最后葬身異地。我曾經(jīng)聽人講過一個“徽州朝奉”的故事。“朝奉”本是一種官職,但在江南一帶被用來稱呼典當業(yè)的掌柜和伙計。典當朝奉不僅要善于計算,還要有識別貨物的能力。徽州人長于此道,所以江南的大多典當由徽州人開辦,由徽州人掌柜和站臺。清代乾隆年間,蘇州有一個“徽州朝奉”,為人精明能干,不僅能識別各種衣飾雜物、金銀玉器,還精于鑒別各種書畫古玩。按現(xiàn)代的標準,應是大師級的人物。但他命運不濟,終其一生都站柜臺。臨近退休,一場大病花掉了所有積蓄,兩手空空,靠朋友接濟,才得以踏上回鄉(xiāng)之路。當他再次跨上漁梁碼頭時,禁不住老淚長流。
淚流漁梁的,不僅僅是失意的“徽州朝奉”,在成功的商人中也大有人在。凡是到過漁梁鎮(zhèn)的人都能看到中街有一座大宅院,這是徽州明末清初的富商巴慰祖的故居。巴慰祖曾以經(jīng)營鹽發(fā)家,富甲江都,捐官“候補中書”,顯赫一時。但其晚年,商場失敗,落得貧病交加,靠賣字和為人刻印糊口,最后客死揚州。前面說到的紅頂商人胡雪巖,最后也遭遇變故,家破人亡,下場凄慘。
說到徽州人的辛酸,就會想到矗立在村頭道上的那一座座貞潔牌坊。這些牌坊,與其說是旌表貞婦的德行,倒不如說是揭示徽州女人的悲涼身世。徽州曾經(jīng)流傳這樣的俗語:“歙南太荒唐,十三爹來十四娘。”這就是說,徽州人有早婚早產(chǎn)的習俗,十二三歲就要結(jié)婚,十四五歲就要生子。原因是,徽州男子少年外出,一去幾年、甚至十幾年不能回鄉(xiāng)。為延續(xù)家族香火,照顧老人,一般在離鄉(xiāng)前都要結(jié)婚。“十年夫妻九年空,一世夫妻三年半”,這就是徽州女人生世的寫照。很多徽州女人送走新婚的丈夫后,就要獨自挑起家庭的重擔,奉養(yǎng)公婆,撫育幼子,還要為在外經(jīng)商的丈夫操心擔憂。“空房夜夜盼君歸,青絲盡白始見回。”她們一直要等到丈夫年老退休才能團聚。這還算是幸運圓滿的。有的丈夫英年早逝,或客死他鄉(xiāng),她們就得終身守寡。棠樾鮑氏,是徽商中的翹楚,鮑志道、鮑漱芳父子在清朝乾嘉年間擔任兩淮鹽務總商長達數(shù)十年。鮑氏家族貞婦烈女上了歙縣縣志的就有65人,而一代又一代的默默無聞的活寡婦更不知有多少?寫到這里,我想起辛棄疾的詞《菩薩蠻》開頭的兩句:“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改幾個字,“漁梁鎮(zhèn)下練江水,中間多少商婦淚”,用來形容徽州女人的辛酸,是很貼切的。
結(jié)束漁梁之行,離開練江時,看到一些工人在江邊挖土鑿石。導游說,為了發(fā)展旅游事業(yè),追溯徽商的發(fā)展軌跡,歙縣政府決定重修漁梁碼頭,不久可以重現(xiàn)舊時景象。我若再來,希望看到不是復制的漁梁碼頭,而是新的徽州商幫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