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我大舅沈之瑜去世20周年。近幾年,大舅母陳秋輝陸續整理出版大舅的著作、傳記及親朋好友、同事的回憶文章,從這些寶貴的文章資料和與舅母的交談中,我了解和認識了大舅作為仁厚慈祥長輩的另外一面,即他在我國博物館、文物考古事業上的卓越貢獻,對革命理想、人生真諦的不倦追求,一名黨的領導干部嚴以律己廉潔奉公的高尚品質。大舅舅是我母親茹志鵑及其他幾位舅舅的革命領路人,母親正是在他的影響和引導下參加新四軍,并成長為中國著名現代作家。大舅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對他充滿敬仰,深深懷念他老人家。
他找到了黨的“一大”會址
大舅沈之瑜1940年入黨,1949年隨軍渡江南下。上海解放時任上海軍管會文藝處美術室主任,主管上海市社會文化事業。1950年,為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30周年,時任上海市市長的陳毅提出尋找黨代會“一大”會址。當時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姚溱將任務交給沈之瑜和楊重光(時任宣傳部干部)。沈之瑜接任務后立刻到圖書館封存書里找來“一大”代表周佛海的《往矣集》,獲得一條線索:“在貝勒路李漢俊家,每晚開會。”
為配合工作,當時上海市公安局長楊帆將周佛海的妻子楊淑慧從監獄放出來協助尋找。但是楊記不清門牌號碼,沈之瑜就帶著她在貝勒路( 現黃陂南路)上慢慢地邊走邊看。由于30年前李家門前還是菜地,現在都已是成片房子,所以楊的記憶也模糊了。直到走到望志路(今興業路)附近,看到有兩條弄堂,弄內一邊是一排后門,另一邊是石窟門,楊忽然說“這里有點像李家后門”,但哪一家仍決定不了。
這次尋找總算找到一點影子,“一大”會址從法租界縮小到黃陂南路又縮小到興業路附近。后楊經過勘察,記憶逐漸清晰,確定是黃陂南路興業路交叉口上有“恒昌福面坊”的房子。于是,沈之瑜親自去調查當地居民,得知,這幾排房子1920年由陳姓所造并出租,后幾易房客,其中有個姓李的先生,曾將兩幢房子隔墻打通,后搬走。1924年起,房子先后住過房客,做過當鋪,又改做面坊。那位李先生就是李書城即李漢俊的胞兄,當過孫中山總統府顧問、國務院參議。弟弟李漢俊留學回來就住在他家。由此肯定,周佛海文中所說“貝勒路李漢俊家”就是指興業路(原望志路)106號108號,中共“一大”會址。與此同時找到的還有淮海路上老漁陽里最早的團中央活動機關所在地,和當時中共“一大”代表的宿舍,太倉路127號博文女校。
1951年10月,上海市委通知,將上述三處辟為紀念館,成立以夏衍為首的管理委員會,沈之瑜是管理委員會成員之一,負責紀念館的修復布展工作。
上海解放后,大舅還協助有關單位整理恢復孫中山故居,在魯迅夫人許廣平指導下,承擔魯迅紀念館規劃籌建及魯迅墓遷葬工作。
情傾文博事業
1952年沈之瑜被任命為上海市文化事業管理局社會文化事業管理處副處長。這一年他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接收中國最早的兩座博物院:震旦大學博物院和亞洲文會博物院。前者為1868年法國神父韓伯祿創建,后者原名“上海文理學會”,創建于1857年。這兩館均以動植物自然標本為主,接管后在兩館基礎上籌建上海自然博物館。
1958年沈之瑜任上海博物館副館長,主持工作(當時市委的王一平兼任館長)。在大舅主持博物館工作的30多年中,幾經政治運動,他帶領同事們搶救出一批國家珍貴文物,在這點上,大舅認為陳毅市長是典范。他在一次采訪中說,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陳老總不但指揮作戰,還下令在挖掘戰壕時,如果發現任何文物都不能損壞,一律上繳。當“上博”籌備時,陳老總便將戰地出土的共2800多件文物全部送給館方。
2002年12月至2003年1月,北京故宮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在滬聯合舉辦《晉唐宋元國寶書畫展》,轟動全國,各地愛好者紛至沓來,筆者在博物館前排了三個多小時隊才入內。展覽中有晉王羲之《上虞帖》(唐摹本),玻璃柜前擠滿參觀者。這是一幅千百年來流傳有序的稀世珍品,原先收藏在南唐、北宋、元、明等幾朝宮殿內庫,清初自大收藏家梁清標起流入民間,清末轉到收藏家程定夷手里。解放后為上海靜安區一收藏家收藏。此帖不知何人鑒定為贗品,文革抄家時輾轉到市文物倉庫,1969年市文物圖書清理組接到上級清理文物的指示,好的上交國家博物館,不夠檔次的處理給工藝品進出口公司換取外匯。就在海關出口文物鑒定組復審時發現了這幅混雜在處理品中的珍品。上海博物館文清小組書畫鑒定專家萬育仁看了,覺得它氣息逼人,不像贗品,把它扣下。1975年,大舅復職工作,萬育仁向他反映此事,他立即組織專家鑒定,并表示如本館一時不能鑒定,派人送北京故宮博物院請專家鑒定。于是隨即派專人送鑒定大師謝稚柳家,謝仔細看了后,拍案叫好,興高采烈地說:“上海居然也有那么好的東西,那么我館‘二王’(王羲之、王獻之)都有了。”
沈之瑜外表安靜,內心執著,對人生意義有強烈追求。少年時,家庭困窘寄養親戚家,為了學美術,他毅然辭去親戚安排他的銀行工作,考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油畫系,后又追求進步參加革命入了黨。到博物館工作后,他不顧工作忙碌,堅持實踐自己“研究館藏文物”的辦館方針,潛心美術史、青銅器和甲骨文研究。文革中被打倒靠邊,他更是把時間心思用在甲骨文研究上。大舅母描述他,天天被斗得筋疲力盡回到家,摸出路上買的松筋油往身上擦一下,立刻又埋頭書桌。沈之瑜生前著有青銅器、甲骨文、彩陶、藝術史等文章40多篇,2003年由舅母陳輝秋整理編撰出版《沈之瑜文博論集》。上世紀80年代中期,大舅應邀為復旦大學歷史系全國文博進修班學生講授甲骨文,他編撰的《甲骨文講疏》一書已出版。
沈之瑜的甲骨文研究成就中,有一件事很值得一說,就是他寫的《戩壽堂所藏殷墟文字補正》一文。上海博物館收藏《戩壽堂所藏殷墟文字》兩千多片原骨,是王國維在哈同愛麗園編的。70年代后期沈之瑜恢復工作,他與郭若愚先生一起對這批甲骨重新進行整理補正時,發現王國維在拓本中有許多疏漏,有的骨片拓了正面,忘了反面,有的臼甲文字也漏拓了。于是他與郭若愚先生一起作了60多處補正。《補正》一文發表后,引起美國華人學者嚴一萍先生的注意,原來《補正》一文還指出他撰寫的《綴合》一文中有6片是錯誤的。
我記憶中的兩個場景
我對大舅印象最深的是兩個場景。一個是媽媽帶我去大舅家玩,他一家九口住培文公寓與人合廚房的兩間屋,每次去,走廊總是彌漫著油煙氣,孩子們在陽臺和外屋間追跑笑鬧,穿過人來人往人聲嘈雜的外屋,推開里屋的門,大舅背對我們坐在書桌前,他轉過頭站起來,有點迷茫地看著我們,好像剛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似的。他鏡片后的目光特別沉靜,看到這樣的目光你不必擔心任何外界因素會干擾他。大舅的書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里寫出來的。第二個場景是大舅帶小四到家來玩。小四是他排行第四個孩子,有智障癥,大舅最疼愛她,到哪都帶著,一直到小四個頭長到他肩膀上,還這樣攙著。大舅坐在沙發上跟媽媽講話,大概不滿爸爸的注意力轉移,小四就在他腳下地板上打滾、耍賴,用各種無禮動作干擾談話,大舅沒一點脾氣,一次次把抓到臉上來的手握住,拍她的手背,柔聲哄道:“不吵不吵,馬上就好,好的好的,回家……”
我大舅有點憂郁。后來看巴金小說《家》,才覺得大舅很象覺新。象魯迅文章《今天我們如何做父親》中所說,他肩扛上代傳承的重負,開啟弟妹的未來,是大家庭的主心骨。性格堅強的母親只有在大舅面前才顯出依賴樣,一口一個大哥。
我母親茹志鵑祖籍浙江杭州,兄妹5個,外祖母早逝,外祖父在大舅13歲那年留下一紙債務清單,意即大舅是長子,父債自然子還,從此便音訊杳然。母親兄妹由奶奶帶大,奶奶死后,便分別寄養在親戚朋友家。大舅從上海美專去浙江遂昌工作后,與地下黨組織建立聯系,便把在上海的母親和舅舅帶出來參加新四軍。大舅沈之瑜原名茹笳,后因革命需要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