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荀子的《正名篇》是一部極有價值的“語言論”,是我國古代語言研究的重要理論基石。荀子語言學思想的核心是約定俗成。本文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從語言的社會本質、語言的繼承與發展、語言的作用等語言理論角度入手,解讀了《正名篇》中荀子的語言學思想。
關鍵詞 荀子 《正名篇》 語言學思想
荀子(約公元前313~公元前238年)名況,世尊稱荀子、荀卿,或稱孫卿,戰國趙人,曾到過齊、秦等國,晚年應春申君之召入楚為蘭陵令。荀子是戰國后期著名的思想家,集諸子之大成者。作為中國先秦時代語言研究的先驅之一,荀子語言學思想的核心是約定俗成,基本觀點主要體現在《正名篇》一文中。該文是公元前3世紀一部極有價值的“語言論”,著重討論了語言的社會本質、語言的繼承與發展、語言的作用等語言理論,是我國古代語言研究的重要理論基石。認真解讀《正名篇》中荀子的語言學思想,對中國語言學史的了解和研究具有重要的作用。
一、語言的社會本質——約定俗成
“名”,本指事物名稱。名和實之間的關系問題,反映在語言學上,就是詞語形式與所表達的意義內容的關系問題,這也是語言學的社會本質問題。
先秦諸子中,對名和實的關系有很多論述。《論語·子路》曾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孔子這段話中的“名”,在社會政治學家看來,就是代表人的社會地位的“正統名稱”;在邏輯學家看來,就是“概念”;在語言學家看來,就是“名詞”。孔子之言旨在強調“名”使用不當給政治、倫理所帶來的嚴重危害性,并未言及“名”是怎樣產生的。關于“名”的產生,老子《道德經》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認為“名”產生于“道”這個“母”。《管子·九守》:“名生于實,實生于德,德生于理,理生于智,智生于當。”層層演繹,也最終未脫唯心主義窠臼。
荀子對名實關系的認識最為深刻,他的《正名篇》可以說是對名實論的一個總結。他第一個用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揭示了語言的本質,認為:“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其意思是說,名稱并沒有本來就合宜的,而是人們相約命名的。約定俗成了就可以說它是合宜的,和約定的名稱不同就叫做不合宜。名稱并沒有固有的表示對象,而是人們相約給實際事物命名的,約定俗成了就把它稱為某一實際事物的名稱。
在荀子看來,事物的命名無所謂合理不合理,只要人們共同約定就行了,約定俗成就是合理的,否則就是不合理的。名稱并非天然地要跟某一事物相當,只要人們約定俗成也就是名實相符了。亦即名稱與事物之間一開始并無本質的必然的聯系,它們之間的關系是社會賦予的,是約定俗成的。
《正名篇》另有一段文字從反面論證了語言的約定性:“五官薄之而不知,心征之而不說,則莫不然謂之不知。”其意是說,如果五官接觸了外界事物而不能認知,心靈驗知外物而不能說出來,那么,說他無知,人們是不會不同意的。這就是說,一個人接觸某一事物并且經過反復思考,仍然叫不出它的名稱,那么就是該社會成員還沒有掌握社會約定的、代表該事物并與之相對應的語言符號。
荀子關于語言本質的約定俗成論,在今天看來仍是非常科學的。荀子時代的2000多年后,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明確指出:“物的名稱,對于物的性質,全然是外在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也提出:“正和負,也可以反過來……北和南也一樣。如果把這顛倒過來,并且把其余的名稱相應地加以改變,那么一切仍然是正確的,這樣,我們就可以稱西為東,稱東為西。太陽從西邊出來,行星從東向西旋轉等等,這只是名稱上的變更而已。”馬克思、恩格斯之說與荀子的“名無固宜”驚人相似,說明荀子對語言產生的社會本質的揭示是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科學因素的。語言學大師趙元任也曾說:“語言跟語言所表達的事物的關系,完全是任意的,完全是約定俗成的關系;這是已然的事實,而沒有天然、必然的聯系。”
社會實踐證明,語言的產生一開始是有著隨意性的,只不過是一個代表客觀事物的語音符號而已。名稱和事物之間一開始是沒有必然聯系的,但當事物的命名一旦確立,社會約定俗成之后,就不能憑個人主觀任意改變。比如秦代的趙高非要“指鹿為馬”,而社會共同約定的符號并不因之而改變;“馬”依然是“馬”,“鹿”依然是“鹿”。
二、語言的繼承與發展——循舊作新
馬克思主義語言學認為,語言是在繼承的基礎上發展的。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中指出:“語言從舊質過渡到新質不是經過爆發,不是經過消滅現存的語言和創造新的語言,而是經過新質的要素的逐漸積累,也就是經過舊質要素的逐漸死亡實現的。”這是說語言的繼承性。在同篇文章中,斯大林還提出:“語言隨社會的產生和發展而產生和發展。語言隨社會的死亡而死亡。社會以外是沒有語言的。”這是說語言的發展性。
在先秦諸子的“名實之辯”中,墨子《墨經》認為:“過名也,說在實。”亦即“過名”反映過去的“實”,也要符合當今的“實”。老子《道德經》認為:“名,可名,非常名。”亦即事物名稱不是永恒不變的。荀子繼承了墨子和老子的觀點,在《正名篇》中強調:“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意思是說,王者制定了事物的名稱,名稱確定事物就好分辨了,大政實行,思想溝通,那就要謹慎地率領老百姓來使用這些統一的名稱。約定俗成,謹守成命,這是強調語言的穩定性繼承性。同時荀子也強調既要繼承也要發展:“若有王者起,必將有循于舊名,有作于新名。”在荀子看來,如果有王者出世,他一定會為保持“名”的純潔性和規范性而維持“舊名”,他又必然會為適應新的事物而創造一些“新名”。“有循于舊名”是對傳統語言文化的繼承沿用,強調語言的穩定性繼承性;“有作于新名”是對現實社會的適應和創新,強調語言的變化發展性。“循舊作新”的主張,一方面糾正了孔子因循守舊、只求語言穩定不顧語言變化的偏頗,另一方面又避免了墨子只見語言變化而不顧語言穩定的失誤,全面辯證地處理了語言的繼承和發展的關系。
語言具有繼承性,前后相繼的兩個時代,其語言系統內部各個結構層面上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語言中的詞匯,有些基本詞匯亙古不變,如日、月、山、水、人、牛、馬,荀子法后王,極力推崇戰國末期已經成熟的中央集權制度,但是在“制名”這樣的事情上,荀子并不否認先王在禮樂刑法方面的貢獻。荀子《正名篇》指出:“后王之成名,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商代刑名大盛、周代爵名齊備,荀子主張這樣做一方面使前代文化得以傳承,另一方面又保證了語言在社會生活中的繼承性。正因為語言有繼承性,所以我們今天才能讀懂幾千年前的古書。但是語言還是一個不斷發展變化的系統,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類認識的深化,有些詞已經不再適合社會的需要,并逐漸被淘汰。另外,社會發展了,一批新生事物也隨之產生了,這些新生事物也需要命名,這樣,語言中就會產生一大批新詞語,如汽車、電腦、雷達、阿司匹林,等等。
荀子對語言發展規律性的認識是極其深刻的,他在《正名篇》中提出的“循舊作新”說,較為準確地揭示了語言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而發展變化的客觀規律,說明了新詞的產生、舊詞的消亡,以及許多基本詞匯的繼續使用,無不受到社會發展狀況的制約。語言要繼承、還要創新。荀子關于語言發展的辯證的認識是極其深刻的,但是舊名要由“王者”來“循”,新名要由“王者”來“作”,這與他的“約定俗成”論是前后矛盾的,也反映了荀子認識上的局限性。但他能以辯證的眼光看待語言中繼承與發展的問題,這在當時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三、語言的作用——制名指實:明貴賤,辨同異
荀子十分重視語言的作用,他認為語言有治世和交際兩大作用。
(一)治世作用
在《正名篇》中,荀子提出:“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貴賤不明,同異不別。如是,則志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故知者為之分別,制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貴賤明,同異別,如是,則志無不喻之患,事無困廢之禍。此所為有名也。”荀子認為。制定各種名稱來表達各種事物。對上可以分清尊貴和卑賤,對下可以辨別相同和相異。貴賤同異區分開了,思想就沒有不能互相了解的憂患,事情也沒有遭遇半途而廢的禍患,這就是制定事物名稱的作用。
很顯然,荀子“明貴賤”的說法是受孔子“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之影響。孔子此言,本是針對子路的問政而答,同時也是針對春秋末期禮崩樂壞、周禮制度名存實亡有感而發,具有鮮明的政治倫理色彩。荀子是十分贊同孔子“崇禮”觀點的,在《正名篇》篇中,他提出:“后王之成名: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由此看來,荀子的“明貴賤”與孔子的“興禮樂”一脈相承,都是企圖通過尊卑貴賤方面的正名來重振周禮,形成一套嚴整的封建等級制度。這是將語言的功用直接與國家的治亂聯系到了一起。
(二)交際作用
在《正名篇》中,萄子提出:“名也者,所以期累實也。辭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辨說也者,不異實名以喻動靜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說之用也。”從語言學角度看,不妨作這樣的理解:詞語(名)是人們約定用來表達各種事物的;連綴詞語而成的句子(辭)是用來表達一個完整意思的;“辨說”是人們用同一個概念和事物,來反復說明是非道理的;各種名詞、概念,是供人們辨說時使用的工具。在這里,荀子不但涉及了語言中詞語與句子關系的問題,而且還涉及了語言是社會交際工具這一重大的語言學基本課題。
荀子還從思維具有人類共性、語言具有民族性的角度,解釋了人們之所以能夠正常交際的原因:“凡同類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約名以相期也。”在荀子看來,同為人類具有同樣的感覺,人們的感官接觸萬物所抽象概括出來的特征自然也相同,以物比物,特征相似的也都互相通曉,于是相約形成共同的概念,人類的概念就可以對應。正因如此,人們才能夠通過運用概念化的語詞達到交流的目的。這其實就是對語言是思維和交際工具的認識。
荀子一生的活動范圍極其廣闊。他生于趙,長成后又曾東去魯,西至秦,北上燕,南下楚,足跡遍及諸土列國。可以想見,當時各地方音土語分歧,語言交際不便的現實給了他極深切的感受。因此,在《正名篇》中,荀子還從語言具有民族性的角度說明了人們為什么能夠正常交流思想:“散名之加于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遠方異俗之鄉,則因之而為通。”在荀子看來,萬物都依照漢族(諸夏)的習慣加上了名稱,其他不同的地區民族,應該依照這些名稱,委曲地找出它們對應的名稱來,這樣就可以交流思想了。他認為通過語言的翻譯,可以使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人互相交流。
荀子的《正名篇》,廣泛涉及了語言的社會本質、語言的繼承與發展、語言的作用等語言學的基本問題。其中,有對前人的繼承,也不乏個人的創見。尤其是他在論證上述問題時,不時閃爍出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給后人以極大的啟發。總之,荀子所闡述的語言理論具有開拓性。作為杰出的思想家,荀子對語言和語言學思考認識的深刻性和科學性,對中國古代語言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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