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國學了嗎
劉剛很迷惑,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周邊的人。什么叫中國、中國人?年近40歲,這個不惑之年,自己的天命是什么,是不是要等到50歲,才知道自己的天命?中國古代先賢是怎么確立自己天命的,怎么做事業的?身為上海佳展廣告公司的老板,劉剛將解答的希望寄予了國學。他的理由是:經典的東西一定是有價值的,國學包括了人文,藝術,哲學等等,和中國有關的,自己都想去了解。正如很多中國企業家一樣,劉剛讀了EMBA,然而他感覺講的都是“術”的東西,自己想要的“道”在哪里?于是,劉剛2009年上了南京大學國學班。
顯然,劉剛并不孤獨:和他同班的同學共40位。南京廣廈置業有限公司總經理許建也帶著疑惑而來,他的疑惑來自于日常工作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這些以民企老板、總裁為主體的企業家們,上國學的目的各式各樣。然而,南大國學班的負責人王波一再表示:國學班口號是領導者的思想健身房,開國學班是為了讓企業家開闊思維,如果企業家想通過這個來增加能量、得到什么,那可真是很麻煩了。
事實上,北京大學早在五年前即開辦了國學班,其后各大院校的國學班如雨后春筍,各類的國學講課、論壇也頗受企業家追捧。經過種種商業策劃、專家推動、國學大師季羨林去世等,企業家的國學熱已成燎原之勢。王波笑言:這是個符號化、概念化的年代,過去企業家見面問你EMBA了嗎,現在可能要問你國學了嗎?然而,企業家追捧國學,除去跟風因素之外,根本上是反映了他們的迷茫與彷徨:企業做到一定程度后的無力感(如領導力)、財富觀的困惑(是否做企業、做人以賺錢為本)、人生之道的渴望(人生的意義、方向)。在很多時候,企業家們承載的財富、資源也是一種壓力。
當初決定上南大智慧國學班時,“智慧”一詞讓劉剛很興奮:他正是求“知”而來。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中國企業家來自哪里?改革開放。30余年的改革開放造就了這一個群體,他們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中獲取機遇、引入西方管理方法治企之后,贏得了巨大的財富與滿足感。然而,問題也在累積,對企業家而言,當傳統的經營管理之“術”、人生智慧用到極致之后,“道”的問題便會凸顯——事關身為企業家及生命個體的人生之道、治企之道。在這個時候,企業家或許唯有知“道”方能解不惑,找到自己的天命。然而,在現實中,對中國企業家而言,國學仿佛一個營養豐富的大籮筐,大智者謀道并致修身養性、治企之用,小智者取術以治企。術有窮盡,道無終點——道并不限于國學,每個人得到的道也會有差異。然,唯知者不惑。
知止
“經營企業‘知止’兩個字最重要。我從12歲就開始投身社會,到22歲創業時就已經過了10年非常刻苦的日子,到今天我已工作60多年了。在香港我看過有些人成功得容易,但是掉下去也非常快,是什么原因呢?知止是非常重要的。全世界很多企業之所以失敗,最少一半都是因為貪婪。”——華人首富李嘉誠如是說。老子“知止不敗”、儒家“過猶不及”的思想為李嘉誠所推崇。
萬科董事局主席王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知止”的典型。這個在中國企業家中率先喊出“讓靈魂跟上腳步”的人,影響了眾多企業家的選擇。云南紅酒業董事長武克鋼聽到王石的喊聲后去修廟拜佛。在公司治理、管理上,王石亦可稱為“知止”。將CEO權杖轉交郁亮后,他常年攀山越水,公司董事會運作良好,知止同時成為公司的一張亮麗名片。河北德龍控股有限公司上市后,董事長丁立國將公司交給了職業經理人,“一年也去不了兩回公司”,閑暇之余,他去學習了道家思想。
有趣的是,有企業家竟然通過放棄“智慧”來達到停止。上海萬耀企龍展覽公司總裁仲剛在將企業做到一定程度后,突然覺得這個行業沒什么競爭對手了,工作沒有什么挑戰和樂趣了,經過主動找他人點撥——后來仲剛的決定是,不要去想智慧,放棄以前覺得是目標或者是追求的東西,反而覺得突然之間自己有空重新看一下自己在做什么、到底要什么。在沒有去追求所謂的商業智慧和成功以后,仲剛轉向追求做一些喜歡做的,其中一項便是公益,公司則交給總經理去管。推測看來,仲剛或許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有點大智如愚的意味。
“我覺得停止應該變成董事長的一種習慣。在發展過程中,要有意識地讓自己停下來,我想我們國學班更多是應該提供這種機會,而不是像有些人講的,學國學最后學到出家。”王波說,很多企業家把賺錢當成了目的,不停地賺錢,顧不上思考賺錢之外的問題。“大家都有一個痛苦的過程,就是第一桶金挖到手,成長起來以后,發財了應該干什么,以后的路怎么走?是拼命賺錢,還是換個方式思考,無休止的賺錢示是否就是最好的選擇?大家都覺得這是個避免不了、亟需解決的問題。”許建說。
“道”“術”選擇
知止而后有定。只有先知止,才能得到對以往人生之道、治企之道重新認識、調整的契機。而學習國學,可稱之為企業家求“定”的行為。然而,究竟企業家們想從國學上得到哪種“定”?
國學,一直存在,近年熱起來,其本身并無標準定義。在目前的各類國學班課程中,國學主要內容為儒、釋、道。儒家治世,佛家救心,道家修身。南京大學國學班的國學課程是:先秦諸子、四書五經、禪宗、周易、道家養生、孫子兵法、鬼谷子、黃帝內經等。
讓王波感覺明顯的是,南大國學班的學員很關心“術”的東西,比如問辦公室該怎么擺放,孩子名字怎么起——企業家問的大都很具體,比如對員工怎么管理,對此上課老師說無法回答。有個企業家表示希望把國學的東西運用到企業當中、統一思想上來,王波直言這種想法很可怕。“看風水之類,半信半疑嘛,偽大師很多,企業家們似乎沒辦法的時候就尋找一下,但是心里對結果一直是半信半疑的。比如風水,看完以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是回到現實中,他又會覺得,我能信嗎?你想,大凡事業成功的人,他都是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處事原則和做人之道的。他信大師,但要看誰是大師。所以我說企業家是掙扎的一代,掙扎的群體。”王波感慨道。
為求道而來的劉剛多少顯得不同。劉剛上過中外大學商學院聯辦的品牌管理課程。“他們老師上來講的第一句話就能夠打動我:當你不愛你的員工,不愛你的崗位,不愛你的社會,你不可能做得出一個品牌,因為你這里面沒有愛。只有愛客戶,你才會設計讓客戶非常開心的產品。所以我就覺得奇怪了,中國的公司,一天到晚跟我講怎么管人,但是他從來不跟我提這個字啊——我發現,當我不愛太太的時候,我們自然就會離婚,當我不愛子女的時候,我就不會去關心他,當我不愛員工的時候,我就不會考慮他們中午是否有飯吃,不會關心他們加班后怎么回去,因為沒有愛了嘛。”劉剛說,“我后來想,中國文化里面講愛的有儒家,我就自然想去研究儒家。有國學推廣班講論語,還是在講術,講論語怎么管人。我想,缺少這個愛字,還是沒法管嘛。到哪里能研究這些東西?南大哲學系國學班自然跳出來了。”
上國學班近1年,讓劉剛覺得最有趣的一句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最可怕。這引申到一句話,人類失去信仰,世界將會怎樣?”劉剛認為,信仰缺失責任在教育:中國的教育是讓大家聽話,信自己,與天斗其樂無窮,平時是教你怎么去考100分,很少真正講“道”的東西。
王波同樣對教育中傳統文化的缺失表示了遺憾:小學、中學、高中的教育,沒能夠全程普及傳統文化。“你看臺灣人,溫文爾雅,傳統文化傳承的不錯——大陸企業家存在巨大的歷史文化斷層,例如有些企業家談到歷史讓人啼笑皆非,他會告訴你張居正跟岳飛打仗。”王波說,很多企業家不了解傳統文化,老師只要講一點古文,學員就聽不懂,所以都是用大白話上課。
“事實上,我總覺得我們這些人是沒有什么國學根底的,這是首先要剖析的一點。即使有,也只是只鱗片甲,不夠系統,因為從小就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后來通過零碎的信息渠道在腦子里對國學有了一些樸素的常識,但有時候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參加國學班,實際上就是掃盲。”許建說。廣廈置業給業主、一些中小學發了一些國學經典的書籍,“目的是希望孩子們能夠在基礎教育階段就能夠接觸到這些國學經典,他們應該接觸一些國學的東西。”
無用之用
學以致用,天經地義。如果說術直接可用,道則可稱為無用之用。當企業家“得道”,便是得修心為人、治企之道。在這個意義上,道和術是統一的。在王波看來,企業家學國學可致二用:重新認識人、更有思維能力。
重新認識人,加深對人性的理解。比如,儒家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板晚上花天酒地,第二天可以11點到辦公室,助理晚上陪老板到12點,次日早上8點鐘上班,這是違背人性的。如果踐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板對待員工的理念、方法自然會改變。
“歷史上,最壞你事的,是你身邊的人,過去都講20/80法則,害你的人一定是每天跟你稱兄道弟的人,因為只有他是最熟悉你的——人是最有領域感的動物。你看農民,蓋個房子壘個墻,還養條狗,告訴你,這是我的地盤,你別來侵犯我。所以傳統文化里很多對人性的把握,對管理是有用的。”王波說。
傳統商科的教育是鼓勵企業去做大、做強、專業化、多元化,企業家每天想著這些問題,而南大國學班則首先講人、組織的生死觀。“如果說向死而生是人的態度,做企業如果也能夠向死而發展,可能會去享受這個過程,而不是每天想著另外的路徑方向。”王波說。
現在很多思想教導做企業要守正出奇,懂得四兩撥千斤。企業家是該順應規律還是以小博大?比如,南大教授徐小躍并不專門談企業,他講餐飲,一直講順應規律的問題,即要順應自己的能力,跟自己的狀態匹配。王波很有感觸地說,在條件相較優越多的情況下,目前人類的體質跟過去相比是全面下降的,女性的生育能力也是大大下降的,外婆輩生7、8個孩子很尋常,現在動不動就剖腹產——徐小躍認為,違背自然已成為人類的常態,比如冬天吃西紅柿。順應就是,比如那個地方只產土豆,你就吃土豆,夏天快到了,你就吃原滋原味的西紅柿。然而,由于“斗”的思想,吃不到水果就搞大棚,這種違背規律的做法給生活帶來表面的繁榮——仲剛表示,目前農業的基本理念有很大的問題:所謂的“人定勝天”或說高科技農業。從根本來說,人只有制造了符合原始規律成長的食品才是對人類有利的食物。人類用了太多的化肥、農藥,是在迫害自然界、環境。
一種科技的發展可能帶來人類某些與生俱來特質的消失。生產力是人類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西方人已經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問題了——他們做企業特別追求生存的質量。在這點上,許建和王波的看法一致。“傳統文化是基礎,補了做人的基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些都是最樸素的世界觀,但也是最嚴肅的世界觀,人作為世界的一部分,就要遵循自然規律,破壞自然就要受到懲罰。”許建舉例說,“過去講路越直越好,南京到六合的路,筆直筆直的,中間沒什么拐彎,一直就開到六合了,我們恨不得一直筆直的開到北京就好,省錢,又快,實際上道路過于筆直了,交通事故的概率是非常高的,很累,始終看著前方一個方向,現在新修的高速公路,都是彎的,大方向是往這個地方走,但是必須有曲線,自然的河流也是如此,沒有一條河流是筆直的,都是彎的,人也是一樣,每天早上起來心情挺好,中午達到最高,然后慢慢又下來,要睡午覺,這就是人的規律。而具體到管理來說,管理的兩點之間不是一條直線,而是障礙最小的曲線。”
國學中強調企業的社會責任。比如講到中國能源危機,就要讓企業家體會什么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此,劉剛的理解是,公司是個小國家,整個經濟體系需要小的經濟體系來支撐,公司就是當中的細胞,當細胞不健康的時候,人是不會健康的,癌癥即源于細胞變異。對于在企業管理工作中浸淫了數十年的許建來說,他承認,在有了豐富的實踐之后,再去聽老師講一些傳統文化的道理,常常有醍醐灌頂之感。“我們要做的就是認識人、事、物,梳理其間的關系,從而具備相應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國學遠遠不只是儒釋道三家,但這三家有一個共同的理念,就是宣揚一種博愛的精神,宣揚怎樣把愛奉獻給別人。具體到我們企業來說,就是如何搞好社會責任的問題。”許建表示。
廣廈置業母公司天一創業投資公司董事長沈長明在以道治企上頗具特色。沈長明對國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在把員工裝在心中這個問題上,提出首先要理解員工,其次是尊重員工,再次是愛護員工。沈長明還分別引用了《老子#8226;四十九章》所說:“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以及孟子所言“得其民有道:得其心,其得民矣”來佐證自己的觀點。方太集團總裁茅忠群同樣熱衷國學,在儒釋道中最推崇儒學,認為儒學運用到企業更接近于現實,他將仁義禮智信的思想運用到了企業管理中。
悟道
上國學班近1年,加上平時主動研道,劉剛顯然收獲不小。他認為,人的成功需要三個條件:能力、熱情、運作之道,前兩項都是正數,當道是負數結果就是負數。作為企業家,劉剛對治企之道的探索可謂富有典型性。他坦言,使用過中國式的管理(粗放式的,老板一切親力親為),后來引入了西方式的管理(條條框框,細到走路怎么走),但發現都不頂用。劉剛現在走入第三個階段:哲學式管理,即把自己的夢想、想法跟員工說,得到他們的認可、喜歡,讓他們為之奮斗。
在儒釋道中,劉剛表示并不偏向哪一方。他治企的原則是:道法自然,以心為本,本立而道生。這顯然是道家加儒家的東西。劉剛公司墻上掛著一條幅:讓愛充滿世界。他表示這是公司的方向:最終還是要愛護自然、世界,不去恨別人,當某個人多賺自己50元,他就以為是做了施舍——這又是佛家思想。
秉承“愛”的理念,劉剛表示,人生的最大意義是讓更多的人快樂、健康成長,因此他的想法是讓別人開心、賺錢——在這點上,他的做人之道、治企之道完全統一。“客戶說,這個貨架我想便宜3000塊,我說便宜3000你能開心嗎?他說可以。我說那就便宜給你了。員工說想加工資到2500,我說2500你能開心嗎,開心啊,那就加到2500——中國人都不會提過分的要求,歷來是忍辱負重的。當然如果他提過分的要求我也會問他有什么本事。我想,當他哪天主動跑來讓我加工資,我已經失敗了。”劉剛表示,公司的機制是每年給員工工資上漲15%,不會去開除員工。而公司每年增長超過30%,劉剛表示,這說明還可以做更多可以讓員工、自己開心的事情,開心比什么都重要。
通過“中”字,劉剛對國學乃至一切的道做了自己的統一:劉剛最認可的是中國的“中”字,就是中庸,過猶不及。“不要說哪個思想好,哪個不好,只要是好東西,我們都能拿來用。用好了,就是中庸之道、中國之道。中字嘛,非常平衡,像個陀螺站在那里,非常簡單,你把陰陽兩個字放進去也可以,一陰一陽,上面頂天,下面立地,當中串起來,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嗎?圓滿的人生。”劉剛說,“富士康的福利不錯,也有很多條條框框,但是他沒有了解一個‘道’的問題,那就是人生來不是全為了工作。”
這種對“中”的認可也涉及到財富觀和生死觀。“我平時不加班,看到一些老板很忙,就問你這么累干嘛呢。他說賺錢,我說賺錢干嘛呢,他說賺錢做好事。我問做了好事以后呢。沒有了。”劉剛說,“人來的時候是四個手指包著大拇指來的,走的時候是各分一塊走的,一分錢都帶不走,幾百億有什么用。當一個人能夠笑談生死的時候,可能基本上我們接近于道了。老子,大家都不知道老子的生死,重要嗎?不重要,他的思想在,他不就是活的嗎?很多老板不敢面對生死,拼命地把車子、房子搞得很好——躺下來,在稻草上和席夢思上是一樣的,都是睡覺。如果我們留下的東西,能夠讓后人不斷地去做,這才是我們成功的。”劉剛說,自己終于一天會死去,既然是公司,已經是公共的場所,不一定是個人的,所以只要把兒女教育好,他們不一定要繼承衣缽。
作為個體,劉剛的困惑是理解自己的人比較少。“你看悟字,豎心旁,五個口,那你就經常跟人交流嘛,用心跟五個人交流,這五個人也用心跟你交流。如果你能找到五個跟你用心交流的朋友,那你這一輩子真的就能悟到道了。”劉剛說,自己已經建立了這個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