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素以嚴謹守信聞名,德國產品素以講求高質、高附加值著稱,德國公司治理素以關切利益相關者權益贏得贊譽,然而過去十余年間,德國大眾汽車公司、蒂森鋼鐵公司、西門子公司、戴姆勒汽車公司等數十家著名公司的管理層此起彼伏地向公司職工、本國及他國政府官員行賄等丑聞,給聲望良好的德國公司治理模式蒙上了一層陰影。
造成這些現象的個中原委很多,但歸根結底事關決策權乃至資源配置權的治理(含個人治理、政府治理、社會治理等),畢竟,好的治理更可能帶來好的治理績效,壞的治理更可能帶來壞的治理績效。
不徹底性
談到德國公司治理,其嵌套于戰后高度法制化、極權政治文化向參與型政治文化變遷、妥協本位的社會市場經濟背景中的親利益相關者或新社團主義導向的特色尤其引人注目。作為關鍵詞,“妥協”兩字頗值得疑問。誰與誰妥協?主要為公司股票持有者與不持有公司股票的公司職工(下文統稱為公司資本所有者與公司內純勞動所有者)。如此妥協明顯有束廣就狹之虞,不持有公司股票的職工僅僅是公司利益相關者的一個子群,莫可等同于公司利益相關者整體。與一部分利益相關者交往甚密、對另一部分利益相關者則淡然視之,恰好揭示了德國公司親利益相關者治理的不徹底性。
基于對德國、中國和不設監事會、高級管理層高度自治的英美公司的橫向比較,德國在職工依法參加公司高層決策的制度設計、政策保障與管理實踐等三個方面處于領先地位,但毫無疑問,為利益相關者分門別類、區別而待的作派鐵板釘釘地構成了德國社會治理的一大硬傷。高度法制化有利有害,害的一面就指其時常引致積重難返的路徑依賴勢局。眾所周知,1976年德國《共同決策法》搭建起德國公司資本所有者與公司內純勞動所有者間商討、協調、平衡制度化的政策框架,規定雇有2000名職工或以上的公司須委任同等數量的股東和職工代表組成監管層董事會的董事,旨在通過向職工代表賦權,使公司決策的天平不至于向股東過度傾斜。可惜,重表輕里的花樣文章決定了監管董事會天生殘缺。依照1965年德國股份公司法,它的組建須由公司最高權力機構(股東代表大會)予以完成。鑒于股東代表大會類似于股票持有者的私人俱樂部,非公司股票持有者的公司職工理所當然被排除在外,人們怎么能企盼妥協本位以資本本位為前提條件的監管董事會的監督管理實踐,真正做到對公司所有利益相關者無偏無頗、秉公任直?
政治深源
德國公司親利益相關者治理之學理尷尬與《波茨坦協定》議定下英美價值觀主導德國戰后政治文化、德國民眾關于何為自由、平等、民主、政治參與之反省不夠深刻有密切聯系。戰后德國重塑的政府治理幾乎全部照搬自美國政府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相互牽制的治理模式,誤以為“一人一票”、言論自由、結黨自由便是自由、平等、民主和政治參與的代名詞。至于立法、司法、行政三權博弈的結果是什么,主流政黨輪流坐莊抑或政治自由主義與政治保守主義交替上位,長期視之為民主制度演化規律的外在表現形式的德國不少民眾多抱有順其自然的態度。大意的他們覺得只要執政的利益相關者群體把所謂的“社會蛋糕”做大并對在野的利益相關者群體做出“合理”補償便告足矣。如是一來,利益相關者群體間的派系裂痕從公司治理向政府治理、從個人治理向社會治理衍生在所難免,世人也不必再為號稱“更像社會主義國家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德國居然深藏重大危機、德國人嚴謹反被嚴謹誤的觀點感到不可思議。
應當承認,德國公司的親利益相關者治理一度被看作德國社會治理的比較優勢,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展示出讓英美公司旗幟鮮明的股東治理艷羨的穩定利益方關系、團結一致抗御市場經濟風險的實力。只是,隨著制度設計瑕疵的日益實體化,資本所有者與純勞動所有者的有限互信在似是而非的商討、協調、平衡中層層碎落,自20世紀80年代末(特別是東、西德統一、歐洲經濟和貨幣聯盟籌建)以降,德國公司的親利益相關者對治理德國經濟持續低迷、產品國際競爭力滑坡、失業率高居不下、社會保障開支吃緊、東西部居民貌合神離、國際投資者對德國公司管理層信心低落等諸多問題基本上變得手足無措。
內困外憂使德國政府無意怠慢國內公司治理改革的進程。為最大程度討得特定利益相關者群體的垂青,德國政府實際上一屆比一屆地更關注國內外政經風向及更急切樹立公司治理改革倡導者的公共形象。這勢必會多多少少地推動其自身對法度倫常與理想信念的恪守讓位于對相機抉擇與務實主義的認知,造成政綱庸俗化、立場東搖西擺的情況逐年攀升。
具體而言,早在前科爾政府當政時期,迫于緊隨歐盟共同市場進程的壓力,路線相對右傾的執政黨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基督教社會聯盟不惜以就業率下跌、本國純勞動所有者權益受損為代價,操控社會市場經濟朝唯資本所有者馬首是瞻的金融市場經濟偏轉。而在前施羅德政府當政期間,路線相對左傾的執政黨德國社會民主黨、德國綠黨不但不注重汲取金融市場經濟在世界各主要工業國繁生股價泡沫、地產泡沫、財務造假、公司腐敗的教訓,反倒進一步縱容包括大眾、西門子、戴姆勒等大型公司在內的銀行、非銀行金融機構、非金融公司追逐高額股權回報和拓展所謂有厚利可圖的新興市場。
隨后,德國社會民主黨靠被金融市場經濟冷落的純勞動所有者階層及前科爾政府政治獻金丑聞獲得勝選,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則從前施羅德政府未兌現其創造就業機會、改善勞資關系、恢復產品國際競爭力等改革承諾中拾得咸魚翻身的便宜。雖有行使用腳投票的自由,德國選民選來選去還是離不開一而再、再而三讓他們沮喪的政黨,教人唏噓不已。
未來展望
擺在以默克爾為總理的今日德國政府眼前的公司治理困阻比起施羅德、科爾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德國公司違法頻率越發密集;屢試不爽的揚公司治理改革大旗以吸引目標群體選票的策略越發拙鈍;重表輕里的德國公司親利益相關者治理向主體、客體合二為一邁進的希望非常渺茫;德國公司尚未從爆發于2008年9月的金融海嘯沖擊中緩過勁來——德國漢斯#12539;伯克勒基金會經濟與社會研究所2009年對約10000名公司職工所做的問卷調查顯示,75%的受訪者認為自己的工作環境變壞,76%的受訪者認為公司的績效惡化,66%的受訪者認為自己升遷無望。
默克爾在德國民眾掀起重讀《資本論》以反思金融市場經濟積弊的潮流中開始了她的第二個任期,德國公司的親利益相關者治理何時才能迎來實質化、徹底化的春天卻是這一代、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德國人必須直面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