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時,我曾到過小站。那里清靜得像一泓湖水,寂寞得像一個夢。可那里的人并不冷漠,待人接物,熱情似火。
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我還在黔桂交界的列檢所當列檢工人。春節初三,我上白班,突然接到去小站處理事故車的命令,于是,我和另一位同事在工長的帶領下攜著工具上了守車。這是二軸守車,日本人留下的,車幫上還有昭和某年某月字樣,很小。守車中央安著鐵爐子,又裝上運轉車長和我們三個人,顯得擁擠。車速越快,守車晃動得越厲害,有幾次我以為守車要甩出軌道,驚恐地抓住爐子支架。好不容易到達那個小站,我已經被顛簸得暈頭轉向,坐在站臺上喘了好久才清醒過來。那位同事情況跟我差不多,只有年屆四十的工長神態自若,不住地說笑話,給我們提神醒腦。
事故車在小站過去約有兩公里的山洼里,那里有一個采石場,是他們開山放炮把停在專用線上的車輛砸壞了。我們氣喘吁吁地趕到,四周卻沒有一個人。被開山炸出一面白黃相間的山壁,猙獰可怖,枯黃的草棵上和石碴上殘留著雪塊,寒風呼呼,刀子般割肉,錐子般刺骨。按理說,采石場惹下了禍,應派人守著等我們處理完畢才離開。但他們好像愛車意識不強,車輛砸壞就砸壞了,似乎與他們無關,抑或過年比運輸更重要。我們雖然憋了一肚子氣,可職責所在,一點不敢馬虎,立即開始作業。
事故車嚴重破損,三個滑動軸承軸箱蓋被滾石砸飛,瓦墊竄出,軸瓦偏移,軸箱里全是砂石和積雪。這輛車如果強制運行,勢必造成熱軸,甚至可能切軸致使車輛顛覆。工長不滿地咕噥著,手腳卻不肯停下來。我和那位同事是剛頂崗的徒工,能派上大用場的只有工長。我們按照工長的吩咐,搖動油鎬起軸,忙得顧不上擦汗。因為過分賣力,我們三人像剛從蒸籠里拿出來的窩窩頭,熱汗升騰,臉上身上油污斑駁,只有眼睛和牙齒是白的。
故障終于處理完畢,天卻黑了下來,寒風吹得更緊,汗水變成冰花,冷得我們直打哆嗦。如果還在這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的地方等調車機拉走事故車,我們非得凍成冰棍不可。工長用力甩一把鼻涕,說:“走,到車站找點熱的。”
高一腳低一腳往回走。小站并沒有明顯的春節氣氛,兩股道在暗夜里泛著清冷的光,小小的站房雖然亮著燈,沒見人。我四外張望,遠處山腳下有一個小小寨子,燈火不稠,偶爾有一聲兩聲爆竹鳴響,昭示此時仍是春節。我們不認識小站上的人,站上也沒有小吃店,即便有,大過年的也不會開門。我們下了漫坡,向一排平房走去,硬著頭皮敲開一家的門,一股熱流撲面而來。
開門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女人,警覺地盯著我們,不肯放下撐著門框的手。工長說明了窘境和來意,她映在燈影里的瓜子臉才柔和下來。屋內,鐵爐子邊坐著一個三、四歲模樣的男孩,新衣新帽,驚慌地看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舉著的糖果也忘了放進嘴里。女人對男孩說:“乖,別怕別怕,是你爸的親戚來了。”男孩這才把糖果放進嘴里,撲過來躲在女人身后,伸出腦袋好奇地打量。
“看嚇著了孩子。我們還是找別家吧。”工長說。
“哪有到門口不進門的,請進,屋里頭熱和些。”女人笑出一口細白的牙齒,把我們讓進屋。
在我們圍著鐵爐子搓手哈氣的當兒,女人走到門外朝站上喊:“快回來喲,家里來客人了啊!”聽到含糊的回應,一會從站房至家屬房之間的漫坡上晃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是這家男主人回來了。他邊走邊嚷:“哪個來了?哪個來了?”及至見是我們,略略一怔,旋即爽朗大笑。笑得絡腮胡子一個勁地抖動。“我當是誰哩,原來是你們。聽說你們來處理那個車,怎么就不見人,還當是走了呢。坐、坐!”他放下信號燈,又拿凳子又搬椅子,熱情得像他鄉遇故知。
他看我們都圍爐坐下,又吩咐女人:“他們肯定還沒吃飯。把最好的端上來,還有那瓶酒,這冷的天。”女人笑著應著,踅進廚房里去。男人搓手跺腳嘿嘿笑著,猛然想起什么事,啊地一聲,很快三杯熱茶便端到我們面前,還有一盤瓜子、花生和水果糖,顯然這是他們準備過年待客的東西。看得出,這是一位粗中有細、熱情豪爽的漢子。
男主人是小站值班員,我們回到站上時他正在扳道房巡視,所以值班室沒見人;女人叫他的時候他才進了值班室。設這個小站。當然是便于待避列車、提高通過能力。小站客貨運業務量很少,大都是通過車,主要業務是采石場專用線,十天半月出五個車皮。現在是過年,通過車也不多,他才有時間陪我們說話。女人和他青梅竹馬,結婚后隨他到小站當家屬工,偶爾有裝卸作業她便去扛大包。他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卻甜蜜。那時候鐵路職工家庭基本上都是這種景況。我們喝著熱茶,嗑著瓜子,話題扯開,相同相似的境遇和鐵路運輸安全掌故慢慢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頗有相見恨晚的意味。
女主人一陣忙乎,在鐵爐子上擺下芽菜蒸肉、蒸風雞、紅燜干魚、炒花生米、鹵豆腐等菜。毫無疑問,這是年貨。男主人打開供應車配給的“勻酒”一一給我們斟滿,他自己滴酒不沾,說是當班喝酒要出事,卻頻頻給我們勸酒。我們叨擾已是不該,空手而進本就難堪,如今又受到這般盛情款待更是如坐針氈,盡管肚腸里嘰里咕嚕,我們還是不忍心大吃大喝。男女主人見狀,邊給我們挾菜邊說些趣話,小男孩也冷不丁抓起一只油汪汪的雞腿放到工長的碗里,咧起小嘴笑。雖然窗外寒風陣陣,但室內爐子熱、菜肴熱、酒人喉嚨熱、主人情更熱,我們如沐春風,心里暖洋洋的。
調車機終于半夜趕到,我們押送事故車返回列檢所作進一步檢修。小站很快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悠長的汽笛聲把我們的心事扯得很長很遠,卻又分不清頭緒。當列檢所所在的車站燈光出現在眼簾時,我仍在思索:我們與小站那對年輕夫婦素昧平生,他們卻那么熱情無私地招待我們,圖個什么?許多年后我才悟出:他們別無所圖,只因在過年圖個喜慶,只因都是干鐵路的,只因都關心鐵路的安全,心與心無形中已連到一起,期盼鐵路事業興旺發達,日子越過越紅火。
小站一別,我沒有再見到那夫妻倆和他們極可愛的孩子,就連他們的名字也來不及問,可那個大年初三之夜至今記憶猶新。仔細想來,鐵路上有無數對這樣肝膽相照、熱情似火的夫妻,使千里鐵道充滿了力量、柔情、赤誠和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