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號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被人認為是“鐵毛老公雞”的“聞香到”竟然破天荒地買了好酒備了好菜，請十多個有頭有臉的村里人到家里吃飯。

在人們依稀的記憶中，“聞香到”的原名好像是叫梁滿囤。梁滿囤頭發(fā)蓬亂，臉色蠟黃，神情猥瑣，干起活來出勤不出力——在村里，他是個人見人厭的角色。

他的最大特點是貪吃。那回去五臺廟趕集，滿囤看到一家賣牛肉的，雙腳好像是被牢牢釘在地上一樣邁不開步子了。他貪婪地用力吸著鼻子，后來竟然湊了上去，滿面帶笑地問，肉香不香?賣牛肉的漢子見生意來了，就趕忙擠出笑回答，先嘗后買，知道好歹。嘗嘗不就知道香不香了?漢子用刀子割了一片薄肉捧給滿囤。滿囤將肉放在嘴里，嚼了好大一會后點了點頭說，香是香，就是不知爛不爛。漢子無奈地笑了笑，用刀子又割了一片薄肉遞給滿囤。爛是煮得真爛，但沒嘗出咸不咸。聽滿囤這樣說，漢子緊繃著臉咬著牙又用刀割了一小塊放在肉案上。滿囤吃后吧嗒著嘴說，真是好肉，又香又爛又咸，我買兩毛五分錢的吧。漢子把刀往肉案上一摔，氣咻咻地說，不賣。滿囤裝作不解地問，咋不賣?漢子吼，你嘗的就頂兩毛五分錢。想買肉。先掏兩毛五分錢。

吃飯時是滿囤最忙的時候，他像是磨道的驢一樣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不停地轉(zhuǎn)。長貓鼻子尖的滿囤聞出哪家做了好吃的后。就會帶著最真誠的笑踱到哪家。一進門就問，又做好吃的了?主人通常是不給滿囤好臉色看。滿囤就是滿囤，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用筷子嘗了幾口菜后點了點頭，好菜，你們慢慢用，我品嘗過了就不打攪你們了。

滿囤最喜歡哪家有客了，他常常不請自到前去陪客，主人礙著客人的面也不好發(fā)作。飯桌上，滿囤的筷子不停地往菜碗里伸。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口齒不清地勸，吃，快吃。別作假。從不作假的滿囤混了個肚兒圓后就會打著飽嗝一臉滿足地離去。

后來誰家做了好吃的，誰家有了客人。都會緊緊絆住大門。這也難不倒?jié)M囤，他將大門拍得咚咚響，嗓門提得高高的，我，滿囤，有幾句話說了就走。主人只好無可奈何地打開大門，圓瞪著眼盯著笑模笑樣的滿囤。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滿囤如此不講面皮地混吃混喝，自然引起了村里好多人的反感，甚至厭惡。這不能怪村里人，當時誰家不是吃了上頓就得為下頓發(fā)愁?誰家也不想多添一張嘴。滿囤去皮繩家，剛將一塊炒得焦黃的豆腐放到嘴里，皮繩女人就用笤帚打著狗氣憤憤地說，不要臉的東西。就知道騙吃騙喝惹人厭煩。生就的餓死鬼托生的，再肯吃也吃不肥。真讓皮繩女人說對了，常吃百家飯的滿囤真沒吃肥，他身子瘦得像麻稈一樣，好像是一陣大風就能吹倒，走路一步三喘的。皮繩女人的話使?jié)M囤的蠟黃臉漲紅得像猴腚一樣，他勾著頭嚼著豆腐。訕訕地說，就是該打，嫂子，你要是不解氣，我替你打。滿囤到高粱家蹭飯時，滿囤剛將筷子往菜碗里伸，高粱就笑著說道，你是吃百家飯的人，吃這炒白菜能不委屈你的肚子?這樣吧，你看院子里樹上有只斑鳩，我爬到樹上去，逮住它給你炒炒吃。滿囤說道，只怕是你還沒有爬到樹上它就飛走了。高粱瞪著眼說，它是只笨鳥，只知道吃，不知道走。滿囤聽后尷尬一笑。

有一回滿囤正在村道上轉(zhuǎn)，從劉彤家里飄出了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這個香啊，都香到滿囤五臟六腑里了。滿囤像餓狗看到了香骨頭一樣跑到劉彤家。劉彤一家人正端著碗吃飯，看滿囤跑過來，劉彤從廚房端來半碗炒白菜讓滿囤吃。滿囤剛吃一口就露出一臉的痛苦相，這菜變味壞了吧?劉彤嘿嘿笑道，我們都能吃，你這吃遍百家飯的大能人就不能吃?快吃吧，別糟蹋了好東西。滿囤咬牙將菜咽到肚子里。變了味的白菜在滿囤肚子里鬧起來了，吵吵嚷嚷著要出去。這回拉肚子拉得滿囤走路就像是被風吹動的高粱稈一樣搖搖晃晃的，但他還是咬牙硬挺著。他不敢看病;看病，得花錢。

這回滿囤請客吃飯，村里人都不知道滿囤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畢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即使擺的是鴻門宴，既然有請，被請的人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滿囤家里。菜端上來眾人落座后，滿囤端著酒杯說道，今天把大家請來，是想請大家忘了我的不光彩的過去，別再叫我的不光彩的外號了。

知道滿囤請客的目的后，大家心中的謎團解開了，心上的石頭落下了，眾人都開懷暢飲起來。

肥水總不能光流外人田吧，滿囤也開懷暢飲起來，這一喝競喝得紅頭漲臉的。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顫著聲說，兄弟大哥叔叔大爺們，實不相瞞，早先我得了個長秧子病。醫(yī)生說得多吃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保養(yǎng)身子，可那時候咱也沒錢買好東西啊，只好顧命不顧臉了，落了個難聽的外號。現(xiàn)如今咱囤里有糧了，腰里有錢了，我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有兒有孫了，再喊我的外號，我還咋有臉活在這世上?兄弟大哥叔叔大爺們，求求你們別再喊我的外號了。

席間，眾人皆唏噓不已。想起從前對滿囤的刻薄、怨怒，人們心中充滿了不安和愧疚。

支書端著酒杯美滋滋地說，這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依我看啊，你現(xiàn)在精神好了，生活好了，身體抵抗力增強了，長秧子病也就跟著好了。

后來，家家戶戶做了好吃的去喊滿囤。滿囤總是微笑著婉言而拒;有了客人請滿囤陪客，滿囤也總以不能飲酒為理由加以推辭。漸漸地，人們不再喊滿囤的不雅的外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