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和二舅都生活在山里。這山是小金山的余脈。一九四八年,六十六歲的外公得了肺結核,生命垂危,于是帶信要我媽和嫁在壩子里的二姨、三姨、四姨回山里,有話要說。
大舅那年二十七歲,已結婚成家。二舅那年十九歲,還未成親,在社會上漂蕩。在一家人眼里,二舅是最不成氣的,吃喝嫖賭抽,活活的一個二流子。抽就是抽鴉片煙,俗稱大煙。
外公對大家說,他活不了幾天,現在當著大家的面,把家分了。他要是不分,二舅是個敗家子,會連累大舅的。二舅聽著,臉都沒有紅一下,他心里還在想著唱川劇的小桃紅呢,那水蛇腰的柔韌,那明眸的秋波,醉人呢。捧戲子,是那個年代的時尚,二舅就是小桃紅的超級粉絲。
外公叫媽把他床腳的一個大木盆搬開,出現一個小木盒。上了鎖的。外公哆哆嗦嗦半天,才從枕頭底下找出一把鑰匙來遞給媽。媽打開小盒子,里面竟然是金條,黃璨璨的耀眼。
那時的山里窮,好多人家吃不飽飯,山區的土地堿性重,出產低,因此,外公把他的女兒們全都嫁在壩子里。外公說,這金條是他一生的積累,外公是個漆匠,遠近聞名。一共十二根,大舅四根,二舅四根,其余四姐妹一人一根。一根金條,當時能買十畝地呢。六兄妹跪在外公面前,看著他老人家瞌上眼皮。
安埋了外公。大舅開始買地,一下就成小地主了。盡管山地一畝不過出產玉米四五百斤,和佃戶各得一半,累起來也不是小的數目,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滋潤。可是,成了地主的大舅并不像其他地主,不勞而獲,而是親力親為、他留了八畝山地,自己耕種。
二舅有了錢,一個人遠離了老家,到了成都府,那里花天酒地,那里燈紅酒綠,那里鶯歌燕舞。那幾根金條,不到半年,就形影無蹤了。二舅成了窮人,老鴇不喜歡他了,往日早上吃的是成都抄手,現在連素面也吃不上。二舅本來就好耍懶做,因此不能成為拉車的,撿垃圾的,下散力的,只會成為流浪漢,差點餓死。還是和他姘居的小桃紅,不忘舊情,靠著在臺子上的分成,養活了二舅。
時光過得真快,一晃就進入了1950年初,解放軍打敗了胡宗南的隊伍,川西解放了。二舅也回到老家,還帶著個婆娘,就是以前那個川戲班子的小桃紅,可后來啞了嗓子,只能跑跑龍套。我的二舅媽,長得確實很漂亮。
土改說來就來,大舅被定性為地主,土地沒收了,還得接受斗爭。
二舅卻揚眉吐氣,成份是貧農,因為能說會道成了村里的貧協主席,后來還當上了村長。因此,很多次組織斗爭大舅的會,是二舅召開的。在會上,大家控訴大舅的罪惡,大舅很想不通,要爭辯。比如說他剝削了佃戶,可是當時佃戶們是求他剝削呵。一邊出土地,一邊出勞力,對半分成,是當地約定俗成的規矩。大舅的爭辯換來的,就是被打,被踢。大舅想不通,自己節衣縮食,勤扒苦做,結果倒成了這樣。二舅吃喝嫖賭抽,卻成了新社會的紅人。
想不通的大舅有一天對二舅說,這社會是不是搞顛倒了呵。
二舅嘿嘿一笑說,哥呵,你只會干活,不懂人生。
確實大舅不懂人生,只是在二舅的勸說下,再沒有在會上爭辯,少挨些打罵。有個地主就是要硬抗爭,被活活打死了。大家還說活該!
二舅被提拔到公社,成了干部。
大舅成了被管制勞動改造的“四類分子”,這時已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了。大舅的背佝僂了,見人三分笑,逢人就認罪。經過若干次斗爭會,大舅終于認識到自己有罪了,為什么有幾十畝土地,而好多人家無一分土地呢?
二舅越來越紅,能說會道,加上有個搞關系厲害的二舅媽。據說有一次縣革委會主任下來,二舅媽陪主任喝了三碗白酒,把主任搞得神魂顛倒,傳說二舅媽不僅陪了領導喝酒,還陪了其他的。二舅的官越當越大了,成了區里的書記,管七八個公社呢。
文革一結束,二舅成了第三種人,雖然沒有被判刑,只是被開除公職,又成了農民。可是好多年沒有下過地的二舅根本不會種莊稼了,土地下戶后,他成了村里的最窮的人家。有的年成收的糧不夠吃。還得靠大舅接濟。
大舅頭上四類分子的帽子摘了,還是種他的地,由于勤勞,很快成了村里的富戶。
大舅和二舅,是村里的兩個極端。直到他們過世,村里人也搞不明白這兩兄弟。
大舅的后人們開始成為萬元戶,成為小老板。
二舅的后人們卻沒有一個發達的,都學二舅的德性,耍嘴皮子厲害,做活不行。 媽對我說,都是外公錯了。
我不明白外公錯在哪里,年老的媽癟著嘴說。要是外公沒有攢下那些金條,大舅不會買地,成不了地主,不會受幾十年的苦。二舅不會成為花花公子,到老了栽了個大筋斗,搞得現在衣食無著。
我聽著媽的話。想到大舅二舅,心里說:這是錢的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