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赫塔·米勒 諾貝爾文學 藝術特點 修辭風格
摘 要: 德國女作家赫塔·米勒在眾多熱門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摘取了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后備受矚目。其敘事文體奇幻般的構想,獨特的段落建構,復雜語言的運用策略,意象的扭曲式表達、心理狀態的衍生式通感,使人嘆為觀止。本文試圖從寫作手法和修辭風格的角度分析和揭示赫塔·米勒的作品中詩歌的凝煉和散文的平實。
一
2009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德國女作家赫塔·米勒在眾多熱門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翻開赫塔·米勒的20多部作品包括小說、散文、詩歌,仔細研讀,其敘事文體奇幻般的構想,獨特的段落建構,復雜語言的運用策略,意象的扭曲式表達、心理狀態的衍生式通感,此外,“她更是拾起法國詩人波德萊爾以降的‘丑學’傳統,將一種沉重的陰郁感發展成一種宏大精確的美學”,使人嘆為觀止。諾貝爾委員會對其作品這樣評價:“她的作品將紀實文學與詩性文學融和在了散文中,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人類心靈歸屬感的匱乏。”
特殊的歷史時期,特殊的跨文化身份,特殊的生活境地,造就了米勒寫作主題的沉重。作為出生在羅馬尼亞巴納特的德裔少數民族,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巴納特的斯瓦比亞人包括米勒的父親跟隨他們的種族加入了德國納粹的國防軍。在以后的歲月,斯瓦比亞人付出了可怕的代價。1945年好幾萬犧牲者,包括所有17至45歲的羅馬尼亞籍德國人,被驅除出境到了烏克蘭勞改營,米勒的母親也在其中,她在勞改營工作了五年。1965年,德裔羅馬尼亞人在奇奧賽斯庫當政時被驅出境、沒收財產和移居國外,他們的人數從1900年最多的250000人減少到現在的20000人。
大學畢業后的米勒在一家機器工廠當翻譯。由于拒絕充當秘密警察的線人,她被工廠解雇。1982年一部展現米勒在鄉村長大的經歷和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悲慘遭遇的十四篇短篇小說集《洼地》問世,從中我們感受到了她的苦惱、絕望和探索。但《洼地》立即遭到了當局的審查和刪減。在1984年,未刪減版本在德國發行。當時受到讀者追捧,許多讀者一口氣將這本書讀完。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之后,米勒在羅馬尼亞發表了小說《暴虐的探戈》。由于受到秘密警察的侵擾,米勒和她的丈夫離開羅馬尼亞移居德國。
移居德國的20多年,米勒早年的心靈創傷依然沒有被撫平,她將從羅馬尼亞帶來的“包裹”打開,一件一件地抖擻出來,展現給世人。她的作品如《護照》(1989)、《鏡中的魔鬼》(1991)、《那時狐貍就是獵人》(1992)、《綠李子土地》(1996)、《單腿旅行》(1998)、《約會》(1999)、《呼吸鐘擺》(2009)等,都以集權統治和社會底層為表現對象。她是一個多產作家,以大約一年一部作品的速度,以無盡的惆悵,伴著淡淡的孤寂,創造出一幅獨特的詩意畫卷。
二
文體、文風是作者思想的形式表達,藝術特點及修辭風格又體現在作品中,讓我們打開赫塔·米勒的小說,來品嘗其中的滋味。
夢幻是米勒寫作手法的特色之一,這種手法被應用到了她的許多作品里,如《約會》、《地下的夢》等。《地下的夢》是“已故外婆的夢”,它以兩條線索交叉,層次豐富,充滿夢幻的氣氛,讓我們看到了地上的悲哀、憂傷和孤獨。
回憶也是米勒常用的寫作手段。其英譯本《綠李子樹土地》中,女主人公不斷回憶起自己在鄉村度過的童年,往事與現實互相映襯,再現了令人窒息的社會氣氛和肅殺的文化環境。《約會》中,女主人公在某天早晨被秘密警察請去喝茶。她上了電車,這一路上,對舊事的回憶紛至沓來,從小到大,竟有那么多的謊言和背叛。
米勒的經歷使得她的作品超越感性經歷之上,成就了一類獨特的帶有超驗色彩的紀實文學,如《綠李子土地》。《綠李子土地》原名是“Hertzier”,羅馬尼亞翻譯家Micheal Hofman給此釋義為心獸。在文章里,心在肋骨里像被關在籠子里的不安分之物。小說以米勒的學生和工廠的翻譯生活為基礎背景,詳細敘述了下面幾個故事:米勒拒絕監視她的朋友,然而她的朋友最后卻監視她;這個國家的人說以后不再養羊,不再種瓜,但他們粗糙的手可以生產“錫羊”、“木頭瓜”。書中有一個片段敘述一個叫庫爾特的知識分子被流放到一個遠方的屠宰場。在那里他被他的同事拉下水,吸血成癮,他們被叫做Pjela的超級人審訊。
米勒既是小說家,也是詩人。她的作品中,細致入微的敘述在詩意中流淌。我們來看《洼地》中《地下的夢》的一段:“我捧著一束百合擱在胸前,看淡綠的蚜蟲躊躇著爬過花朵。”就因為生的是女孩,無論外婆還是那女孩都逃脫不了悲慘的命運:“我凝視著那孩子,在她臉上枝枝杈杈寫著所有那些依存于矮小屋檐下的生命的孤獨,從孩子藍藍的血管一直流到臉上,她頭頂跳動著一個女傭自殺時的孤獨,太陽穴兩邊抽搐著我那半癱的嬸嬸烤面包時的孤獨,兩頰掠過我耳聾的祖母縫綴紐扣時的孤獨,唇邊則閃爍著我怯弱的母親不停地削土豆的孤獨。”
米勒駕馭語言的能力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她對自然界的事物細微觀察,并加以深入思考為之所用,入木三分。自然界的東西從飛禽走獸到土木石頭在她的筆下都能成為人物、符號、象征,用來明喻、暗喻、轉喻。她時而絮絮叨叨地東拉西扯,時而自由而又犀利地鞭撻。米勒的寫作語言受到四種語言的影響:德語、羅馬尼亞語和斯瓦比亞方言混合語,還有當時的政治語言。然而她小心避免扭曲了它本身優點的政治語言,而追求清白的、無罪的、單純的、語言。她說:“羅馬尼亞的比喻更加肉感,直截了當。那種直接的形象比我的母語德語更適合我。這是我想學羅馬尼亞語的主要原因。我在羅馬尼亞語方面非常敏感,但我的羅馬尼亞語詞匯不那么豐富。”詞匯貧乏就很難表達自己。因此她用羅馬尼亞語想象,用德語寫作。
米勒知道羅馬尼亞語言的隱喻充滿了動物的象征,她用羅馬尼亞的寓言故事與她的母語融合,創造出野雞這個奇特的動物。在《護照》中,她將這個不能飛的野雞比作一個男人,暗示他逃跑的失敗。
在《約會》中,父親夢到胸被整齊地切開,在他胸里甜美的妻子化作了桃樹。米勒這種轉換手法,詩一般的將感情和思想具體化,并被賦予了生氣勃勃的生命。
發現她的最好的朋友背叛她,敘述者解釋:“時間靜止了,特麗薩必須走,但她的臉可留下。因為我想它。她給我看她臂上的疤,那是他們切開取堅果留下的疤。我想把疤放在我手中,輕輕撫摸它……我想揪出我心中的愛,撕壞,扔到地板上,跺上幾腳。我很快躺在它躺的地方,讓它通過我的眼爬到我的頭里。”女作家這時更注重語言的精練和細節的力度。句子簡短,更富有強度和力度。而小說中那些精致的細節充滿了沖擊力、感染力和無限的意味。
從《那時狐貍就是獵人》中可嗅出文字間冷峻、危機四伏的驚恐氣息,文筆犀利,寓意深刻。“一只螞蟻在運一只死蒼蠅。螞蟻看不見前面的路,扛著蒼蠅轉了個彎又往回爬。蒼蠅要比螞蟻大三倍。奧狄娜將胳膊肘朝里收了收,不想擋住蒼蠅的去路。奧狄娜膝下的柏油路在陽光下烤得滾燙……螞蟻的腦袋就像一只大頭針的釘帽,太陽不能把它燒著,但可以讓它中暑。”
含蓄的表達也是米勒常用手法。下面這句話出自赫塔·米勒的短篇小說《一只蒼蠅飛過半個森林》:“因為我能夠自由地觀察行人,所以我可以吃得飽。”自由觀察行人與可以吃得飽,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因為今天天氣太冷了,所以我必須再穿一條褲子。這是正常的邏輯關系。因為今天天氣太冷了,所以我必須再脫一條褲子。這是乖戾的邏輯關系。因為今天天氣太冷了,所以我必須再寫一篇電影評論或者其他的什么東西。這就有點接近赫塔·米勒小說中的邏輯結構了。它不是正常的,不是乖戾的,它是與我們的現實有關的,與我們的心靈所受到的待遇有關的。正如《洼地》中的一段:“母親依然站在長長的梯子上,她腳上的鞋底被踩平。母親腳上的鞋底剛好在我的頭上。她把我的臉碾平。母親站在我的眼睛上,把眼睛往里踩。母親把我的黑眼珠跺進白眼珠里。母親腳上的鞋底上有著深紫色的斑點。”
給米勒冠之以“語言大師”是絕不過分。她對所寫語言精雕細鑿。新上任的瑞典學院秘書彼得·恩隆德贊美道:“她的語言一流,她的語言出奇的精確”,據說她是查著字典寫書,“我認為,在她的作品中有一股難以置信的力量,她擁有非常獨特的寫作風格。”“節奏感很關鍵”,米勒說,“你要能大聲地把文字讀出來,而且好聽。這一切都在我寫作過程中同時進行”。她覺得文字就像食物,語言也是可以吃的。人們把它吃到腦袋里而不是胃里。她在《呼吸鐘擺》里,通過細致的感覺把勞動的過程、勞動所用的材料吃到腦袋里,然后這些東西就被擬人化了。這是受到她的《呼吸鐘擺》的最初的合作者,也是這個作品主人公的原型奧斯卡·帕斯提奧(Oskar Pastior)的影響:他的長期的饑餓使他腦袋里只想著吃,什么都和吃的有關,所有氣味都和吃的有關。有的聞起來像香草,有的像揣了餡兒的辣椒,有的像檸檬花、橙子或者烤香腸。他整天都在“吃”,他給勞動材料下定義,給食物下定義,這就是語言。書中“饑餓天使”就是這樣產生的。
三
2009年夏季新出的長篇小說《呼吸鐘擺》可算是赫塔·米勒作品的最高成就。這部作品講述的是蘇聯納粹俘虜勞改營里的故事。其中遭到流放的有當時17歲的羅馬尼亞裔詩人奧斯卡·帕斯提奧(Oskar Pastior),奧斯卡·帕斯提奧與赫塔·米勒有相似的經歷,他們決定用語言力量,一種根植于語言內部的力量,將一個沒有愛,沒有希望,沒有信仰的極端孤獨的世界表現出來。這是關于德裔羅馬尼亞人的放逐歷史。米勒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將這種窒息的恐怖感在她的作品中表達了出來。文中沒有出現“上帝”或者是“仇恨”這樣的字眼。這種俘虜和關押的無意義日復一日地凝固和僵化成人們的一種麻木和視而不見。赫塔·米勒的作品將詩性融入對日常的細致入微的描述和刻畫中,用擬人的手法描繪“虱子,黑夜中蒼蠅的轟鳴,以及饑餓天使對每一個俘虜的守護。這是一個只有皮和骨頭而沒有血肉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惡魔給我們的晚餐送來的是雜草和土豆皮”。
主題的沉悶在優美的文辭和意象里隱藏的幽默中得到緩解:“1945年1月,戰爭仍在進行。有些事已經發生在我身上了。一些被禁止的事。它奇怪、骯臟、無恥、美麗。它發生在后方遠處、短草山脈之上,滿是刻木的公園里。在回家路上,我來到公園中心,走進圓亭,在那兒,公共假期里會有管弦樂隊演奏。我坐了一會兒。光線刺穿雕刻精美的木頭。我能看見空洞的圓形、正方形和四邊形里的恐懼——白色藤蔓的爪子將它們連接。這是我心理失常的樣子,也是我母親臉上恐懼的樣子。在這亭子里,我對自己發誓:我永遠不再回到這公園里來了。”
“這是一部關于政治紀實文學的不可忽視的作品。”德國《時代周刊》中的文學評論開篇就給予了小說《呼吸鐘擺》這樣的評價。
米勒創作的作品是對自我經歷的描述,它們既不是回憶錄或自傳,也不是對現實生活的直接再現,而是感覺的自我虛構。書評人唐學鵬指出,米勒文學所代表的“價值無從依存”、揮之不去的陰郁感以及不斷滋長的“絕望美學”因諾貝爾文學獎而加冕。
四
有評論說米勒逃避心理學上的和社會的現實,但是“我們否認了文學作為政治傳聲筒的附屬地位,卻也明白,文藝在與現實相接的時刻不可能完全擺脫政治、權勢話語的囿限”。也許諾貝爾文學獎看重人性權利,公正,人類的尊嚴和價值的主題。然而德國有這種跨文化跨體制寫作背景的作家并不在少數,赫塔·米勒最終能夠獲獎,根本還在于她的藝術成就。
作者簡介:韓江紅,徐州工程學院外語學院副教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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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verythingIPossessICarryWithMe,Granta/ Metropo-litan Books, 2009.
[6] Lona Scott Fox Eyes Wide Open,Nation[J]. 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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