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儒林人物 “痰” 意蘊 奧文化病態
摘 要: 《儒林外史》是一部儒林“丑史”、“痛史”。作者敘寫儒林人物的悲喜劇時,用春秋筆法以平常令人惡心的“痰”,去透視儒林人物的病態,并由此揭示社會和文化病態。這種一字傳神寓褒貶的描寫,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充分體現了作為諷刺喜劇“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藝術風格。
《儒林外史》是一部儒林“丑史”、“痛史”,作者“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描寫了一幅儒林百丑圖,反映了科舉制度給儒林帶來的厄運,揭露了功名富貴敗壞世風和對人性的異化。閱讀此書,筆者注意到,作者敘寫儒林病態人物的悲喜劇,常以春秋筆法寫其“痰”,展示其病態或丑態。本來,“痰”為呼吸道的分泌物,或黑或黃,或稠或稀,總使人覺得惡心,毫無美感可言。但細加探究,作者如此描寫,已將“痰”作為一種意象物,寄寓著作者的文心哲思,有著豐富的思想意蘊。
一、《儒林外史》中病態人物描寫
《儒林外史》描寫儒林人物的痰,主要體現在周進、范進、嚴監生、魯編修、牛布衣、王太太等人的悲喜劇中。
周進是繼楔子后的第一個重要人物。他出場時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童生,黑瘦面皮,花白胡子。他曾在縣衙“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任西席,因所教的“顧小舍人”成了秀才而失業,淪落到薛家集觀音庵私塾中做塾師。在申祥甫為他接風的宴席上,遭到了新進學的秀才梅玖奚落挖苦、刻毒譏諷。在陪侍新舉人王惠時,又受到王惠盛氣凌人、頤指氣使的屈辱。之后因王舉人說到與集上七歲學生荀玫同榜進士的夢被傳為笑話,導致集上人以“安身不牢”而把他辭去。丟掉塾師飯碗后,周進跟隨姐丈金有余到省城買貨記賬。一日閑著無事,周進隨雜貨行主人和姐丈金有余等一伙客人去看貢院。當進入號房門,他“見兩塊號板擺得齊齊整整,不覺眼睛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雜貨行主人“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里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
范進出場,是在否極泰來已為廣東學道的周進主持南海院試的堂上,“落后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因得周學道垂憐,范進在“考過二十余次”后終“僥幸”進了學,得以參加鄉試,想不到竟中了舉人。出榜那日,范進正抱雞在集上尋人賣,鄰居飛跑到來告知喜訊。他以為鄰居又在哄他,等到被鄰居拉回家中看到升掛起來的報帖,才知道自己真的中了。此時,“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手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崩咸袜従右粫r慌了。報錄的一人說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并不中?!粤诉@一嚇,把痰吐出來,就明白了?!惫?,“胡屠戶兇神惡煞似的走到他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個嘴巴打將去。”“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于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錘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之后,“吐出了幾口痰來,好了”。
嚴監生是膽小有錢吝嗇的財主,他于乃兄嚴貢生因官司逃避省城時出場(第五回)。為了結乃兄官司糾紛花去了他一筆錢,為扶正小妾趙氏,他屈從滿足王德、王仁兩位舅爺要求,“用了四五千兩銀子”;后見趙氏為討好巴結二王大筆送錢送物,他懊喪心痛得“精神顛倒,恍惚不寧”而病倒,自此“病一日重似一日”。臨終前,“晚間擠了一屋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里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不倒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里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p>
魯編修出身于世家舊族,是個科場出身的窮翰林。魯編修在小說中未見其名其字,作者僅以官銜稱之。他供職翰林,年近五十,窮且老,“肥美差事”輪不到他,只得告假返鄉,“料理些家務”。歸鄉后,經二婁公子撮合,他為女擇婿,招贅“少年名士”蘧公孫入府。可是蘧公孫不肯做舉業,既使魯小姐傷心,也使魯編修“心里著氣,商量著要娶一個如君(妾),早養出一個兒子來叫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他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跌了一跤,本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郎中陳和甫切脈,說:“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為氣之主,滑乃痰之征?!?第十一回)
牛布衣也算是衣冠人物,他欲以詩結交公卿求名,但因不善揣摩逢迎,且為人本分,故一生郁郁不得志,終生潦倒。他流浪寄居蕪湖甘露庵后,“日間出去尋訪朋友”,卻未見有人回拜;晚間獨自“吟哦些什么詩詞之類”,只有老和尚“陪著說話”,不久便病倒。他臨終前“痰響一陣,喘息一回,嗚呼哀哉,斷氣身亡”。(第二十回)
王太太原姓胡,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胡偏頭之女。她生性潑辣,被人稱作“胡七喇子”。因她“有幾分顏色”,十七歲時被乃兄賣給北門橋來家做小。但她“不安本分”,不滿人家叫她“新娘”,而要人稱她做“太太”,為此不能見容于正室,被趕了出來。其后,她嫁給候選州同王三胖為妻,得以太太身份與門當戶對的士紳相往來??刹坏揭荒?,王三胖亡過,在與前妻的兒子媳婦爭奪遺產的官司中,雖爭得一份“產業”,卻被判處另行居住。后受媒婆沈大腳所騙,嫁給號稱舉人實為戲子的領班鮑廷璽。起初她以為鮑廷璽是個舉人,但幾天見鮑總是戴瓦楞帽子,并無紗帽,便“心里疑惑他不像舉人”,而后當得知鮑真實身份,自己所嫁非人,使她一向企盼鳳冠霞帔做太太的理想終成泡影,就一時“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氣成個“失心瘋”。醫生說她“是一肚子痰”。
上述人物,他們或出身世家貴為翰林,或否極泰來終得功名,或有錢吝嗇因錢財虧空而懊喪成病,或郁郁不得志,終生潦倒,或企盼做個太太而終成泡影,盡管他們的身份、境遇不同,但都因痰而中風、發瘋或喪命,從而演出了一出出儒林悲喜劇。
二、“痰”的病理分析
上述人物因痰而中風、發瘋或喪命的悲喜劇,從醫理上看,是非常符合生活現實的描寫,并非作者杜撰之筆。
根據傳統中醫理論,痰是呼吸道的分泌物,其產生主要與肺、脾兩臟有關。肺主呼吸,調節元氣的出入和升降,當風邪或寒邪侵肺時,使肺內的津液凝聚成痰;脾主運化,即消化和運送營養物質至各臟器,如果濕邪侵犯人體,或思慮過度、勞倦,則傷脾使其失去運化功能,造成水濕內停而凝結成痰。再者,人有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七情乖僻,可致人疾?!芭^,肝傷則心亦傷。憂之太過,肺傷則心亦傷。思之太過,脾傷則心亦傷”{1},“過喜則心氣大開,陽浮于外”{2},“喜太過則喜氣有余而心火熾”{3}。心火熾,陽氣泄,則迷亂本性,神志不清,哭笑無常。由此,聯系“二進”的生活境遇和對功名富貴的執著,他們執迷科場數十年,在未得功名前,窮愁潦倒,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又長期經受諷刺、奚落、嘲笑的屈辱,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使他們的神經變得極其脆弱。這樣,執著功名的勞倦和失望的思慮過度,自然傷及脾臟的運化功能,造成水濕內停凝結成痰。一旦遇到刺激就會“痰涌上來,迷了心竅”,造成昏厥或精神失常。如周進游貢院看到考場那塊號板時,便一頭撞過去,“直僵僵不省人事”。這并非雜貨主人所說的“想是這貢院久沒人到,陰氣重了”,而是周進長期為功名的憂思過度,加之那塊號板觸及他多年的辛酸和屈辱,使其蓄積已久悲傷酸楚頓時暴發,就有頭撞號板“滿地打滾”痛哭以致吐血的瘋態。范進也如同周進一樣久困場屋,窮愁潦倒,甚至比周進有著更多的受人冷遇、人窮志卑的痛苦體驗。周進尚且能得到金有余等人的資助,而范進即使考中了秀才,曾為此向岳丈胡屠戶尋求資助參加鄉試,不但未得分文,反被“一頓夾七夾八”的臭罵,罵得“摸門不著”,丈人尚且如此,何況他人?當范進瞞著岳丈去省城參加鄉試回來,家中已是“餓了兩三天”。因此,在長期飽受屈辱且深知“一登龍門,便身價百倍”的范進一旦得到中舉喜報,精神便會受到極大的刺激,其心理承受能力就超過限度喜極而瘋,正如報錄人所說“只因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這就是“喜樂無極則傷魄,魄傷則狂”{4}。所不同的是,周進只需灌水入喉,借水導痰,“喉嚨里咯咯的一聲響,吐出一口稠涎”,即時便醒;而范進則要采用傳統中醫“情志相勝”的心理“恐療”之法,借他平日最怕的岳丈胡屠戶打一巴掌驚嚇,輔之以鄉鄰的“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使其“吐出了幾口痰來”,才漸漸喘息過來。
至于魯編修、牛布衣、王太太的痰癥病因,也符合上述“七情乖僻,可致人疾”的病理。魯編修跌跤中風,原因是女婿蘧公孫不肯做舉業,“心里著氣”,且欲納妾生子接進士的書香之念受阻,又“著了重氣”而中風。其中風之因,用郎中陳和甫的話說,就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懸魏闕,故爾憂愁抑郁,現出此癥”。魯編修“心懸魏闕”,卻不能望子(婿)成龍,望女成鳳又不現實,而納妾“早養出一個兒子來叫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的愿望又落空,所以“憂愁抑郁”而著氣中風。由此看出,窮翰林的“痰”癥,也并非杜撰。
王太太的“失心瘋”病因是她的“怒氣”。在此之前,她先就有了“兩氣”:一是她初嫁到鮑家,“五更鼓出來拜堂,聽見說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氣”;二是入洞房后聽丫頭說起鮑老太不允許在這“叫甚么太太,連奶奶也叫不的”,她“就氣了個發昏”。婚后第四天,當聽到丈夫說其是戲班子里管班的,覺得受了媒婆的騙,隨即“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磥?,作為一婚再婚的普通女子,雖然其所企盼的是做鳳冠霞帔的太太,但因這樣的理想破滅而致其“七情乖僻”,怒火攻心,致瘋致呆。醫生說她那“一肚子痰”,正說明功名富貴之念使她“痰迷心竅”。
至于牛布衣,其痰癥病因雖與魯編修的“著重氣”和王太太的“怒氣”有所不同,但從其熱衷于以詩結交公卿的行為看,也合“七情乖僻”之理。按理,仕進無路,又無家財可賴,他應謀求糊口生計,如效馮諼寄食公門,或學陶淵明歸鄉種田,可他偏執于以詩求名。這從其“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等詩題可看到,他并非看輕功名,而是艷羨功名;而且在彌留之際,并沒忘記交代甘露僧把自己的兩本詩集交給讀書人,為自己傳名。由此看來,那“痰響一陣,喘息一回”的病態,也是因孜孜以求功名所致。
三、作者筆下“痰”的社會諷刺意義
據上述病理分析,作者筆下的“痰”,已成為寄寓作者文心哲思的意象物。從這意象物可透視出儒林人物為功名富貴而痰迷心竅的病態,并通過儒林人物病態揭示科舉制度下的社會和文化病態。這表現在:
一是科舉與功名富貴掛鉤,使八股取士制度成為一代文人無形的牢籠,文人一旦身陷其中,就難以自拔,既消磨掉自己的青春年華和身體健康,也扭曲了自己的靈魂,喪失了人格自尊。如上述“二進”出場時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容貌和遭受譏刺、奚落、辱罵時的猥瑣自卑,痛極而瘋或喜極而瘋時的一哭一笑,以及牛布衣以詩求名病臥甘露庵的孤獨凄涼,既表現了他們在科舉功名的重壓下可悲可憐又可卑的命運,也展示了他們卑微的靈魂,在他們身上已喪失了讀書人應有的人格和自尊。因而,作者在楔子“借名流隱括全文”,用王冕一句“一代文人有厄”則道出科舉制度的危害。
二是八股取士制度造成社會價值觀的變異。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一登龍門,便身價百倍”這樣的價值觀影響下,功名富貴便成為社會的重要尺度,極大地助長了趨炎附勢的世風,毒化了世俗人情。如周進中舉前受盡了欺凌和屈辱,可中舉后,“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相與”;就連當初曾以“老友是從來不與小友序齒的”譏刺周進的梅玖,此時也竟冒稱為周進的學生,親自裱周進當年在村塾中寫的對聯,從此薛家集供奉起周進的長生祿位。范進中舉前受盡了至親岳丈胡屠戶咒罵、奚落的屈辱;家中無米下鍋,也不曾見他予以些小施舍接濟,可在中舉后,就是這位岳丈,態度卻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但送肉、送錢,且口里聲聲“賢婿”、“老爺”。那些鄉鄰、鄉紳也忙著前來奉承,送錢、送米、送田產、送房產,甚至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同來投身為仆圖陰庇。真可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落魄時小人見欺,榮華日儕輩獻媚。
綜上所述,作者從自己的生活體驗出發,用銳利冷峻的現實主義的眼光,選擇平常令人惡心的“痰”,去透視儒林人物的病態,并由此揭示了社會和文化病態,這種一字傳神寓褒貶的描寫,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充分體現了作為諷刺喜劇“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藝術風格。
作者簡介:胡 強,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典小說與傳統文化。
{1}{2} [清]費伯雄.醫醇剩義卷二[M].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59.
{3} [清]唐笠山.吳醫匯講卷七[M].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83.
{4} 謝 華.黃帝內經白話譯釋·靈樞[M].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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