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鄭愁予 孤獨感 浪子意識 過客
摘 要:浪子意識是鄭愁予詩歌孤獨感的外在表征,幾乎貫穿他的整個詩歌生命,承受著被故鄉(xiāng)、文化和愛放逐的孤獨,“浪子”、“移民”、“過客”等形象成為他孤獨感的載體,并在漂泊的愛中釋放孤獨,重新收獲孤獨,也正是這詩行間深刻的孤獨感,筑就了一道詩人筆下具有“勾魂魄力”的詩歌風景。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這句耳熟能詳?shù)拿浔澈螅嵆钣柽@個孤獨的過客,在長年累月的流浪中承受著被故鄉(xiāng)、文化和愛放逐的孤獨,“浪子”、“移民”、“過客”等形象成為他孤獨感的載體。
一、浪子:被故鄉(xiāng)放逐的孤獨
余光中曾在《小招·歲末懷愁予》一詩中以“浪子”稱呼鄭愁予。確實,詩人自小隨軍人父親輾轉(zhuǎn)南北,1949年遷至臺灣,1968年又赴美留學(xué),后留在美國耶魯大學(xué)任教,三十九年來經(jīng)歷了從大陸到臺灣、從臺灣到美國兩次連根拔起般苦痛的心靈放逐,這種被故鄉(xiāng)放逐、孤懸海外的流浪生活,切斷了與祖國大陸的血脈之連,使他成了徹底的浪子、游子。
“浪子”意象成為詩人筆下自我形象的反射,“燈”、“歸”、“過客”、“旅者”等則成為“浪子”意象的具體呈現(xiàn)。據(jù)本人統(tǒng)計,在《鄭愁予詩集》(臺北:洪范書店,2003年版)所選的詩歌中,在詞匯使用上,“浪子”、“游子”共20次,而與浪子有關(guān)的意象“旅人”、“旅客”、“旅者”、“旅館”共12次,“過客”2次,“碼頭”5次,“月亮”10次,“馬”43次,“燈”48次,“歸”55次。其中,“燈”與“歸”的意象尤其引人注目。“燈”是一個很暖和很溫馨的意象,它是海上歸來者心中的燈塔,能給流浪的旅人以溫暖,給漂泊的海外游子以親切,越是對它向往,越襯托出詩人心里深深的孤獨感,如“誰愿掛起一盞華燈呢?/一盞太陽的燈!一盞月亮的燈!”“所有的船你將看不清她們的名字/而你又覺得所有的燈都熟習(xí)/每一盞都像一個往事,一次愛情”,“讓我點起燈來吧/像守更的雁”等;“歸”更是讓每個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心疼的字眼,浪子面對無家可歸或有家不得歸的處境,他時刻產(chǎn)生歸來的渴望,《清明》中“我要回歸,梳理滿身滿身的植物/我已回歸,我本是仰臥的青山一列”,《晨》中“以一種惋惜/一種沁涼的膚觸,說,我即歸去”等,都讓人一觸“歸”字便心襟搖蕩。
愁予在被故鄉(xiāng)放逐的流浪中沉重地承擔起孤獨,又把這種孤獨感內(nèi)化,從使用與孤獨感相關(guān)的詞語來看,他的詩中出現(xiàn)“孤獨”、“孤單”、“孤”共14次,“寂寞”、“寂寥”、“寂寂”共11次,“悲”字20次,“愁”字11次,語言為孤獨感的存在搭起了詩意棲居的家,愁予則在這詩意的棲居中構(gòu)筑了自己獨特的孤獨美。
二、移民:被文化放逐的孤獨
每個人都有其從屬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種對自己母語文化的依賴,這種依賴是屬于一個人心靈與靈魂深處最深的依賴,所以當游子面對異國文化,都會產(chǎn)生深刻的孤獨感,這是對文化的依賴心理使然。
愁予從大陸到臺灣,從中國到美國,遭遇了生命的“二度流放”。身處臺灣,面對大陸,他成了大陸的邊緣者;身處美國,面對中國,他更成了中國的邊緣者。作為第一代由大陸倉皇赴臺的臺北人,他心系故國卻不能歸。他們曾經(jīng)在大陸上奔赴國難,輾轉(zhuǎn)流落,與這個國家共度時艱。遙遠的距離拂不去當初的記憶,但是畢竟臺灣是臺灣,大陸是大陸,空間的阻隔造成了身份的邊緣化;尤其是到美國后,作為美國社會的外來分子和美國文化的旁觀者,邊緣性的身份更是引發(fā)了另一個精神上的認同危機。當詩人遠離本土,無論是在臺灣還是美國,都有著既不見容于臺灣更不見容于美國的文化移民的尷尬身份,這種文化移民身份意味著兩方面的邊緣化,即空間的和文化的邊緣處境,愁予在其作品中滿含熱淚,開始思考文化在人靈魂深處的烙印與沖擊,在多重身份的尷尬境地與文化邊緣地帶,他以詩咀嚼著邊緣境地里的無限孤獨。他后期的許多詩“移民情結(jié)”非常深厚,大體呈現(xiàn)了美國華裔移民的內(nèi)心世界,其實反映了移民們對文化遷徙的矛盾心理,以及因空間的阻隔而產(chǎn)生的對故土故人的眷懷與思念。如《山間偶遇》一詩抒寫了鄭愁予在一次登山中遇到了分別來自拉丁美洲與中東的年輕登山者,他用飽蘸感情的詩筆幽婉而沉重地寫道:
我是中國經(jīng)驗了
所有可能的民族的傷痛
我不再解說使命了 讓我
包容和背負你們
在歷史一樣崎嶇的路上一步一步地
走出去吧
在異國他鄉(xiāng),詩人依然不忘自己是中國人,在對故國文化的深深依戀中,詩人滿眼熱淚地隔著茫茫太平洋,凝視與思索著中國幾千年文化的遷徙與變動。文化移民悲涼孤寂的心態(tài)沉重地流淌于詩行之中,《北極光》中“表姊新年穿的花緞襖”“柴可夫斯基……帶著一隊身穿彩虹的芭蕾女”“許多名字我一呼喚就會跟著我到夢里去……”穿透了異國文化和歷史的厚障,回想起故鄉(xiāng)的人、故土的情,一種悲戚可感的痛楚從詩行里抬起頭撥弄著我們心靈最深處的感動;《青空》中詩人由在加拿大望著青空對“青”的遐想牽到“草”,牽到“對岸”,再牽到“鄉(xiāng)愁”,把客居異國的移民思鄉(xiāng)之情不禁在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顯現(xiàn)出另一種客居游子的悲哀與孤獨;《夢斗塔湖荒渡》的“后記”里一句“而我輩設(shè)居陌地,卻連聚骸的沙冢都無”,把移民心緒的悲涼淋漓盡致地宣泄了出來。
浪子都經(jīng)受著雙重的漂泊,不僅有形體的流浪,還有精神的、文化的流浪。因此愁予不僅承受著被故鄉(xiāng)放逐的孤獨,在與異地或異國文化的沖突中,他還背負起了被文化放逐的孤獨。
三、過客:被愛放逐的孤獨
弗洛姆認為,個體生命總是渴望擺脫孤獨感的,人擺脫孤獨感有種種辦法,但只有用愛達到的人與人的結(jié)合,才是自由獨立的個體之間的結(jié)合,才是人與人的永久結(jié)合,人也才能真正從心理上擺脫孤獨感{1}。人們都渴望以完美的愛情消除孤獨,卻總因覓而不得或得而復(fù)失陷入感情上的無依無靠,更加充滿了孤獨感。鄭愁予作為一個身心都在漂泊的浪子,他在心靈深處有著對愛的需求,有著對異性的渴望,但是被故鄉(xiāng)和文化放逐的流浪生活讓他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tài),他的愛也成為一種漂泊的愛,一種永遠沒有歸宿的愛,一種無依無靠找不到彼岸的愛。由于流浪,由于生活場所的流動性,他只能承受被愛放逐后的孤獨與痛楚。愁予最負盛名的《錯誤》仿佛悠然而綿長的遠笛,回響在我們心中,在這首被譽為“現(xiàn)代抒情詩的絕唱”{2}里,“東風不來”、“柳絮不飛”、“蛩音不響”、“春帷不揭”等詞語滿含著思婦的“怨恨”情緒,折射了深深的寂寞與孤獨感。其實,人就是因為孤獨,才更要尋求理解,尋求愛,越孤獨的人越渴求愛。愁予作為一個漂泊的過客,在愛情上更不是“歸人”。因為在當時戰(zhàn)亂紛紛、人們流離失所的時代背景下,愛找不到可靠的棲所與歸宿,戰(zhàn)亂讓一切的愛與被愛都轉(zhuǎn)眼成云煙,最后只剩下更深的孤獨與兩顆痛苦的心。正是詩人愛情詩里深刻的孤獨感,方能激起讀者的共鳴,也許越孤獨的人,越懂得愛,因為越孤獨的人,更渴求愛的溫暖與歸屬,愁予被廣為流傳的《水手刀》、《情婦》、《如霧起時》、《賦別》、《小小的島》、《當西風走過》等都是愛情詩的絕唱,《如霧起時》把那種愛到極致、戀到至深的愁緒展露無遺;《水手刀》則以水手刀的意象傳達出一種刻骨銘心、撕心裂肺般的愛的痛楚;《賦別》傳達了一種失戀后刻骨銘心的離愁別恨;《當西風走過》中年僅23歲的愁予以“老人”的立場來寫一段年輕時逝去的愛情。或想愛而未愛,或愛而未得,或留戀而不能挽回的愁緒蕩然于心間,“此情可待成追憶”,愛的孤獨揪人心腸。
愛,是一種情感責任的承擔,愛到深處更孤獨。對于浪子,身的漂泊注定心的漂泊,因此愛也處在漂泊無依的境地。愁予在漂泊的愛中釋放孤獨,又重新收獲孤獨,這也許也是他詩歌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
對于故鄉(xiāng),鄭愁予是個過客,他只能在對故鄉(xiāng)的深刻懷念中,抒發(fā)一個“浪子”被故鄉(xiāng)放逐的孤獨;對于故土的文化,他也是個過客,只能在多種文化的夾縫中,詩寫一個移民者被文化放逐的邊緣心態(tài)和孤獨心境;對于愛,他也是個過客,只能在愛的渴望與徘徊里,奏響一曲被愛放逐的悵惘與孤寂。正是這詩行間深刻的孤獨感,筑就了一道詩人筆下具有“勾魂魄力”的詩歌風景。
作者簡介:羅小鳳,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
{1} 轉(zhuǎn)引自張?zhí)N艷:《良知:愛的眼睛》,《語文講堂》,2003年10月,第62頁。
{2} 寧淑華:《現(xiàn)代抒情詩的絕唱——鄭愁予詩歌〈錯誤〉賞析》,《湖南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6月,第63頁。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