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德萊塞 嘉莉 艾姆斯 理想主義
摘 要: 在德萊塞的小說《嘉莉妹妹》中,嘉莉看似在以非道德的方式獲得舒適、富足的生活,但她自始至終沒有墮落。她一步步實現自己的渴望卻并不滿足,她的不滿足實際上是對生活美和高尚精神生活的追求。德萊塞通過艾姆斯大膽地批評揮霍性消費現象,引導嘉莉去思考物質追求的意義,這是德萊塞對化解消費社會中人們對物質與精神追求矛盾,最終到達理想境界的探索。艾姆斯正是德萊塞探索人生意義的一個“新青年”的代表。他的短暫出現使嘉莉的形象更加豐滿和立體,反映了德萊塞理想主義的一面。德萊塞是一位思想復雜并呈動態變化的偉大作家,這主要歸因于他對人生孜孜以求、對人類精神歸宿的探尋和生命意義的思索。
一
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美國20世紀文學領域中的靈魂人物,于1900年發表了小說《嘉莉妹妹》,他真切地把握了時代跳動的脈搏,率先記錄了美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新興消費文化在大眾生活中的各種體現,展示出美國社會轉型時期大眾社會價值觀的分裂性變化。《嘉莉妹妹》的字里行間還滲透著現代城市社會中人與人、人與自身內心世界的疏離及深刻的精神危機與道德空白。由于作者深沉的思索,非勢利的敘說,直達人類社會的最高本質而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經典。但是,主人公嘉莉妹妹在歷經人世間的貧窮、卑微、物質的誘惑,背離傳統道德觀念獲得世俗成功,擁有錦衣美食、名譽地位之后,卻依然憂郁、孤獨、寂寞、彷徨,并因此苦苦渴望著心目中的另一美好世界,渴望著閃爍在遠方山頂上幸福快樂的光芒。因此,筆者認為小說《嘉莉妹妹》閃耀出理想的光輝,這種光輝雖然不是非常耀眼但真真實實地在閃爍著,小說中的另一男性人物艾姆斯就是這一思想的代表和體現者,他是德萊塞理想中的人物,代表著德萊塞的理想文化價值觀。
初次見到艾姆斯,是在嘉莉被赫斯特伍德騙到紐約之后和萬斯夫人做鄰居時,他是萬斯夫人的表弟,剛從印第安那波利斯(印第安納州的省會)來。德萊塞對這個年輕的小伙子的描寫是這樣的:“身材非常魁梧”,“胡須剃得很干凈,容貌端莊”,“非常坦誠,毫不做作。”①這些用詞與德萊塞對德魯埃、赫斯特伍德的描寫有著極大的不同:德萊塞認為德魯埃就是物的使者,“那只鼓鼓的錢包,那雙程亮的棕黃色皮鞋,那身漂亮的新套裝,還有他舉手投足時的那副派頭,在她腦海里模模糊糊構筑起一個富有的世界……”雖說赫斯特伍德的服飾比德魯埃更雅致,更有品味,但德萊塞對赫斯特伍德的描寫也是側重于服飾,側重于他對物質的享受和追求。讀者不難看出,德魯埃、赫斯特伍德是消費社會里典型的大眾男人形象代表,看重物質,追求感官享受,認為有了以服飾為表現的財富,就可以沾沾自喜,就可以引誘美女并像享受財富一樣享受美女而無需負責任。
德萊塞塑造了德魯埃、赫斯特伍德、嘉莉、萬斯太太這樣一群崇尚物質消費和享受的人群后,又用寥寥數筆勾勒出艾姆斯這個人物,雖然他只被提及幾次,出場次數極少,而且直到小說結尾,他才再次露面,但是,作為精神指南的他率直的見解,仿佛為充斥物質描寫與追求的整部小說吹來一股清涼的精神之風,并與德魯埃、赫斯特伍等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艾姆斯在和嘉莉、萬斯夫婦一起來到謝麗飯店時,表情嚴肅地說:“有時候我覺得這么揮霍挺可恥的。”艾姆斯還直言不諱地指出:“他們花的錢遠遠超出這些東西的價值。這么擺闊氣沒意思。”他不想發財,“不需要手頭錢多得要這么個花法。……人并不是非得要這些東西才快樂。”這種對眾人所追求的揮霍性消費觀點直接的大膽批評,給對萬斯夫婦打扮華麗、儀態萬千而又羨慕、又嫉妒的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使她若明若暗地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在嘉莉遇見艾姆斯之前,她是多么渴望有足夠的金錢,過上德魯埃、赫斯特伍德乃至萬斯夫婦所代表的生活,走進那個富足的世界,那是她孜孜以求并用自己的貞操、青春、美貌交換所渴望換取的。艾姆斯還批評當時社會的暢銷書籍,并推薦《高老頭》等書給嘉莉。嘉莉讀過《高老頭》后,第一次感到以前讀過的流行一時的東西是多么的無聊,她開始對自己以前的生活有了新的認識。艾姆斯在引領著嘉莉思考金錢與人生幸福、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使得嘉莉的人生從從物質追求到更高的精神追求。
艾姆斯是一位具有深刻洞察力的小伙子,他似乎一眼看透了嘉莉成名后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世界上值得盼望的東西無所不在,可惜的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理解嘉莉和赫斯特伍德的關系,無論她是和赫斯特伍德在一起還是離開那位中年“丈夫”,無論她是生活窘迫還是富裕舒適,艾姆斯也像德萊塞一樣,都能給予理解和同情,這不僅讓嘉莉不再孤獨,而且震動。艾姆斯鼓勵嘉莉事業上的追求,他認為戲劇是門偉大的藝術, 嘉莉還只是想象成為舞臺上的演員時,在聽到這樣的話語之后備受鼓舞,她一步步走向舞臺,有了自己的事業和成功,不能說沒有艾姆斯的影響。艾姆斯與嘉莉再次相見時嘉莉已經成名,但艾姆斯待她依然純真、坦率。他真誠地指出藝術家是為世人表達希望、憂傷等情感的媒介物,嘉莉的面孔富有同情心,嘴巴和眼睛有魅力,適合演正劇。艾姆斯要嘉莉利用大自然創造出的這幅富有同情心的面孔,經常演出,為多數人服務,做有益于他人的事情。他鼓勵嘉莉擺脫自私自利,要心胸寬大,富有人情味;不要奢華放縱,只有這樣,才能使得她保持藝術生命力。這使得“追求理想的愿望重新在她心中燃起”。艾姆斯熱衷于促進一切高尚的目標,他要激勵嘉莉向上。
二
艾姆斯是一位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智者,他既屬于上流社會,又能看穿上流社會的虛假,面對物質世界,他有一種超然的氣質。這與德魯埃、赫斯特伍德這兩個外表光鮮,感覺不敏銳,不善分析的男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嘉莉曾一度鐘情于他,是因為他勇敢無畏,舉止不俗,懂得嘉莉懵懂卻又贊成的東西。正是艾姆斯的影響使嘉莉的追求從最初的物質欲望擴展到精神世界,并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一步步走向追求高尚生活的理想境界中。他是繼德魯埃、赫斯特伍德后對嘉莉影響最深的男性。“她有了一個理想的典型,可以拿男人們與之作比較——尤其是那些跟她比較接近的男人。”嘉莉離開赫斯特伍德偶爾和劇團里的男演員約會時已經禁不住要對她的這位朋友評頭論足,認為他“過分做作……談的也只止于一般的穿著以及物質方面的成就,一點不涉及那些她認為高尚的事情”。嘉莉和艾姆斯的交往,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她的人生價值觀,她最初那么熱衷于關注別人和自己的服飾打扮,而現在“她經常把錢施舍給窮人。走在百老匯大道上,她不再研究過路人的舉止打扮”,而是“對擁有更多的寧靜與美好這兩種閃光而凡人不可企及品質的人羨慕不已”。
在美國作家們的心目中,西部是一塊凈土,是純自然之子。雖然西進運動延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但是西部的農業社會呈現出樸實、自然和知足的田園風景。雖然在19世紀和20世紀交接之時的美國西部概念和現在的美國西部概念有很大不同,但在當時“西部早已深入到了美國人的意識之中,它已不再是地理意義上的西部,成了人們的一種理想追求。”(鄧珊:167-169)西部純樸、清新自然的環境、實際勞動的生活,使當地人們的語言毫無書面語的修飾,艾姆斯直言不諱、待人淳樸、真誠的風格,足以看出他西部生活的痕跡。由于邊疆生活條件艱苦,許多問題沒有現存的方法可參考,所以為生存所迫的邊疆人不得不嘗試新方法和新思路。艾姆斯不但性格上具有西部人的特點,還熱衷于發明電燈,并接受了報紙的宣傳,這是西部崇尚創新理念的一種體現。
“德萊塞于1871年出生于印第安納州的德而豪特,他像羅賓遜一樣,抱著贊成他那文化價值觀念的態度漸漸成長成一名作家。但是那是一種與羅賓遜不同的文化環境,亦即中西部文化的產兒,在這種文化中農夫擁有神圣權利,美國擁有無上光榮。”(Larzer Ziff:351-352)德萊塞把艾姆斯塑造成來自西部的青年是有其淵源的。
德萊塞通過嘉莉的故事反映出紐約、芝加哥這兩個充滿欲望和炫耀性消費的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物化、親情冷漠、自我迷失、生活中道德滑坡、物欲橫流、競爭殘酷的現代主義現象,同時,他又塑造出艾姆斯這一人物,他既具備西部人民的優良品質,又與西部粗獷、冒險的人物有所不同:他受過較好教育,有深刻的思想,大膽地批評揮霍性消費現象,引導嘉莉去思考物質追求的意義,激勵嘉莉做高尚的事情,關注社會上貧窮、無家可歸的人。這是德萊塞對化解消費社會中人們對物質與精神追求矛盾,最終到達理想境界的探索。艾姆斯形象正是德萊塞探索人生意義中的一個“新青年”的代表。盡管德萊塞對艾姆斯的著墨并不多,但是他的出現使得嘉莉的形象更加豐滿,更加立體,使小說閃現出理想主義的光輝。嘉莉先后同德魯埃、赫斯特伍德未婚同居是為了滿足最初的欲望:一是為了在繁華的城市生存與扎根;二是對豪華的物質生活熱切的向往。因為姐姐家不想留一個吃閑飯的人,接受德魯埃的誘惑是最佳的生存選擇。做赫斯特伍德的情婦是因為嘉莉明白:德魯埃不愿意和她正式結婚,而赫斯特伍德比德魯埃更優雅、更有地位。這時的嘉莉符合叢林中的人物特點:適者生存,欲望與本能驅動著她向前。但接觸艾姆斯之后,嘉莉對生活有了更多的感悟與認識, 此時,她有了更高的欲望:對生活美的追求,對精神啟迪的探索。顯然,這時的嘉莉已丟失了叢林人物生活無目的、無意義,生活是弱肉強食的特征。這無疑也是德萊塞復雜、矛盾思想的自然流露。一方面,他認為社會就像叢林一樣,弱肉強食,人生毫無意義、沒有目標,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嘉莉由外而內的變化,嘉莉對人生美的追求,敘述著生活的有意義和有目標。從嘉莉天真、盲目地喜歡、羨慕德魯埃、赫斯特伍德等所代表的生活到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乃至艾姆斯直言不諱的批評,引導嘉莉對理想的、高尚生活的追求,反映出德萊塞對小說中所呈現的消費意識形態動態變化和矛盾的態度。德萊塞最初也像嘉莉一樣,熱切地渴望擁有富足的物質生活,他同情嘉莉以非道德的方式獲得錦衣華服。他對美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充滿欲望和炫耀性的消費社會進行了詳盡描述,向人們展示了一幅生動的消費社會的圖景,
這顯示了作者對新興的消費意識形態的認可態度乃至極大熱情;另一方面,德萊塞通過對嘉莉獲得物質上的富足之后仍然沒有幸福感的敘述,表明了德萊塞對主人公背離傳統道德標準、追求無盡的物質享受的行為和消費意識形態又持懷疑、困惑態度。德萊塞似乎在反復思考該如何達到既生活富足,又心靈安寧這樣理想境界的生活,艾姆斯這個人物就代替德萊塞表達了這一愿望。
三
嘉莉與三個男人的交往,是一個從物質到精神的過程。她相繼與德魯埃、赫斯特伍德發生肉體關系并拋棄赫斯特伍德,看似在以非道德的方式獲得舒適、富足的生活,但她自始至終沒有沉淪墮落,也并非像德魯埃那樣地庸俗和淺薄。一路走來,她一步步實現自己的渴望后并不滿足,她的不滿足實際上是繼續更高的追求,對理想和一切美好的,乃至高尚東西的憧憬和追求,對人生意義的渴望和探索。艾姆斯則是這種更加美好、高尚精神的體現。這也是嘉莉這個人物始終在世界文學寶庫的蕓蕓眾生中魅力永存的重要原因。嘉莉最終沒有和艾姆斯結合,但嘉莉與他短暫的精神交往,使得嘉莉對以前的生活有了新的認識,使她從追求錦衣華服轉向渴望心靈的寧靜,艾姆斯短暫的出現使得嘉莉的形象得到升華。嘉莉的理想雖然若隱若現,但真真實實地存在。在19、20世紀之交,“德萊塞是個斯賓塞主義的機械論者,又是個浪漫主義的理想主義者”(Richard Lehan:238)。
如果說德萊塞在《嘉莉妹妹》中的理想主義還僅僅是萌芽、閃現的話,在1946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說《斯多葛》(《欲望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中,他的理想主義表現得更加明朗,散發出耀眼的光輝。德萊塞企圖“在浪漫主義的理想主義中找到方法否定柯帕烏的野蠻原始的動機”。(Richard Lehan:235)在《金融家》(1912)、《巨人》(1914)中,德萊塞重墨描寫了柯帕烏的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和揮霍性消費,但到寫《斯多葛》時,德萊塞描寫柯帕烏在臨終前一想到自己沒有使生活“具有崇高的價值”,卻不免神情沮喪,
黯然神傷。此時的柯帕烏和嘉莉一樣,從物質追求轉向對精神旨歸的追求。白麗尼斯則是這種追求的體現,她代表著“寧靜、和平”,是柯帕烏的理想追求。“白麗尼斯希望自己的生活意義不僅是造福自己也要造福別人。”(蔣道超:82-89)這和艾姆斯的觀點不謀而合。在《斯多葛》中,德萊塞借白麗尼斯這個人物來思考生活的意義,體現其理想主義的色彩。
“有時候我覺得這么揮霍挺可恥的。”艾姆斯直言不諱地指出:“他們花的錢遠遠超出這些東西的價值。這么擺闊氣沒意思。”這應該也代表著德萊塞自己的看法。德萊塞似乎沒有明白:在大都市,人們來到這樣環境幽雅,餐具精致,服務周到,講究排場的大飯店,消費的不僅僅是食品本身,而是地位和身份。正是這些超出物品所值的價格劃分出了大都市人群的社會等級。金錢是都市的分類標尺,價格的差異正是這一標尺的體現。德萊塞左思右想,一直想要找到人類生存幸福的真諦。因此,德萊塞的批評者曾從消費主義意識形態、超驗思想、宗教回歸、女權主義、精神分析、自然主義乃至現代主義的角度分析了其作品的哲學思想以及他和主流社會的關系,這些分析從各個角度反映了德萊塞復雜、動態的人生哲學,但是至今為止都沒有窮盡。實際上,德萊塞作品中的一切是他本人由于其獨特的個人生活經歷和當時社會背景的產物,是他對人生孜孜以求、對人類生命意義的思索和精神指歸的探尋,具有理想主義色彩。澤夫指出:“《嘉莉妹妹》幾乎每一章節都體現了他對斯賓塞思想的理解。但是斯賓塞在德萊塞作品中的作用僅僅是對體驗進行伴唱式的解釋……盡管斯賓塞的思想在他的著作中浸染很深,但是他從斯賓塞那里所接受的觀念從來沒有造成干擾體驗的后果。德萊塞人物產生于他對自己情感的回憶,對生活的理解和憧憬。”(Larzer Ziff:353)
人類何時才能擺脫欲望之火與理想精神的沖突,真正做到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協調發展?人類怎樣才能提升其生存價值、保障精神世界的健康?這應該是目前閱讀《嘉莉妹妹》的一個重要啟示。
作者簡介:陳靜宜,淮海工學院國際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① 西奧多·德萊塞:《嘉莉妹妹》,王克非、張韶寧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以下此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1] Larzer Ziff.一八九O年的美國[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8.
[2] Richard Lehan, Theodore Dreiser: His World and His Novels[M].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69.
[3] 鄧 珊.美國文學西部意識對美國民族精神形成的影響[J].求索,2005:(09).
[4] 蔣道超.構建超驗世界——評德萊塞最后一部小說《斯多葛》中的哲學思想[J].國外文學,2002:(02)(總第86期).
(責任編輯:水 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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