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標
老高退休之后,很想將自己多年來寫的文章結集成冊,給兒女、朋友留個念想。在整理舊作的過程中,老高發現:上世紀60年代初期發表的作品大多散失。他只好到圖書館查找,借閱、復印。但最終有幾篇未能找到。于是,他便去找當時的文友,問問他們是否收藏下來?
老高最先想到的是喜歡收集文友文章的退休教師老谷。于是,便給老谷打電話。老高說了文章的篇名后,老谷說:“你的大作都有,但是全在剪報本上,等我去文印店復印后,給你郵來!”
老高欣喜地說:“那就謝謝了!”
不出一星期,老高就收到老谷從鄰縣寄來的文章復印件。接到信后,老高立即給老谷打電話表示謝意。老谷說:“不用謝!你能出書,我高興,你我寫了一輩子,不就為了這一天嗎?等書出來后,別忘了送我一本。不瞞你說,這一久,我也在整理舊作,像你一樣,整個小冊子,給人生作個總結!”
老高說:“太好了。你不說,我也想動員你呢!等我的書一出,我就給你寄去!”
老高拿到文稿后,便將集子編好,送出版社審查。
當今出書,流轉相當快,不到三個月,老高便收到出版社寄來的一千冊書。
書到的當日,老高便給老谷掛電話,告訴老谷,書已出版,第二天就給老谷寄書。電話撥通后,老谷的夫人說:“老谷身體不適,在醫院住院!高先生把書寄家里吧!收到后我送給老谷,讓他高興高興!”
老高說:“那就有勞嫂子了!”
第二天,老高就上郵局給老谷寄書。
十天后,老谷給老高打電話說:“高兄,謝謝你了,在醫院讀完你的書后,想不到我的精神大振,病好了一多半,過兩天,我就出院,料理我出書的事。你我喜愛寫作一生,不總結一下,對不起讀者,也對不起自己!人生,總得心中有個目標,不然,就枉活一生了!”
老高聽后,說:“對!人生有了目標,才活得有意義!祝你早日康復!”
老谷說:“謝謝!告訴你吧,我的集子名字就叫《目標》!”
爭光
老余退休6年了。雖賦閑在家,但每次同學或者文友聚會,他都不到場。你說他架子大吧!他退休前也只是個企業里的車間主任。上班那會兒,他總說,退休后,咱幾個同學得好好聚一聚。可一旦同學聚會,我通知他,他總說有事。按說,他兒子工作兩年之后,攻讀碩士,接著又讀博士,他完全可以坦然地安享晚年了。他究竟在忙些啥呢?
今年秋天,我們初中同學畢業50年聚會。老班長喊我無論如何要把老余喊去。我只好登門去找他。告訴他聚會的時間地點,囑他一定參加。
我去老余家時,只見客廳的沙發、茶幾上擺著許多翻開的書本和雜志。老余那讀博士的兒子說:“叔叔,我和我爸在探討明清文學對白族文學的影響,亂七八糟擺攤子!”
我說:“你爸是研究白族文化的行家,你們父子一起探討,真是珠聯璧合!”
老余說:“我算什么行家,你也知道,我只讀過中專,學的又是鑄造,沒進過大學門。以前,寫文章也是邊學邊寫。這幾年,兒子讀書,我也稍帶學點理論!”
我說:“學習總是好事!”老余說:“主要是陪兒子讀書!”
我想,無論咋說,搞寫作的人,學點理論有好處,再說,老余也可以將自己多年積累的知識,交流給兒子。于是,我說:“你陪的是博士呀!相得益彰!”
老余說:“其實,陪他讀書,我真也學到不少東西。我們讀書那陣,家里窮,沒條件上大學,只好讀供伙食的中專!心里多么想學文科呀!”
我告訴他,我是專門來通知他參加同學聚會,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去!
老余問:“什么時候?”
我說:“十月底。”
他說:“不行,我和兒子正在趕論文呢!”
我說:“只去兩天呀!”
老余的兒子說:“爸,你就去吧!你們同學多次聚會,為了我的事,你都沒去成。50年一聚,難得!你去吧!我先弄著!”
老余說:“再聚會,我也是閑老頭子一個!我沒啥指望了!你可是余家史上第一個博士呀!你是在幫你爸實現當年想學文科的夢想,為余氏門宗爭光呀!”
我說:“老余,實在去不成就算了!我想,我們初中那班同學,就你家出了一個博士,這也是為我們班同學爭了光!”
老余說:“來日方長,等兒子讀完博士,每次聚會,我會一次也不落下!”
可悲
我在報上發表了一篇短文,說,如今的作者趕上了創作自由的好時代。想想我們年輕時發表文章十分不易。偶爾發表一篇短文,喜歡得像母雞下蛋般“咕的,咕的”好一陣子;更有甚者,帶著樣報,騎著單車屁顛屁顛找文友報喜!
如今發表作品的平臺很多,發表之后,網上就可以看到,勿須你“咕的,咕的”,更不用騎單車穿街過巷。我的用意是約老文友們趕一趕創作自由的街子。
不想,我正在網上讀著我那篇文章,電話響了。我起身去接電話。
拿起話筒,我說:“你好,哪一位?”
我是你祖先!電話那端氣沖沖地說。
有話請講!我情知不妙,不知惹了哪路神仙?
誰“咕的,咕的”?誰屁顛屁顛?電話那邊扔來兩個問句。
我是說我們年過六旬這一輩作者,是復數,不是單個,我沒指名道姓,只是說以前發表作品太艱難。發了篇作品,就像過年一般,或多或少得放一串鞭炮,高興高興。我極力地把話說得平和一些。
別以為賣“豆腐干”文章光榮,當今,誰還有閑功夫讀那些狗屁文章?棺材里抓癢——認不得死活?也不想想自己有多悲哀,還拿著那些烀不濫的筋筋干嚼干嚼的。可悲,可悲!那位老兄繪聲繪色地說。
除了賣“豆腐干”文章,我還能做什么?可悲就可悲吧!我不知如何是好?
告訴你吧!如今老子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往后,少提過去的事,提起來“鬼火綠”。那位老兄發出最后通牒。
我壓根兒沒提誰,也不想惹誰?但想寫什么,筆在我手中!我終于鼓起勇氣說。
反正別惹我,惹著我!沒你好果子吃。聽得出,他的火還沒熄。
大路通天,各走各邊,我掛啦!我說。
放下電話,我細細一想。我不過是用數十年前發表作品的艱難,來映襯當今的創作自由,如此而已。當然那位興師問罪的老兄,如今是身家萬貫的商人,自然不愿踅回頭數腳印。再說,他從下海之后,就從不習文,遠離寫作人群。在他眼里,如今還在賣“豆腐干”文章的人,似乎很可悲。但我覺得,如今的寫作,不是追求結果,而是在意生產快樂的過程。因為,我輩的寫作,不為掙鋼幣買米,而是在做健腦體操,無可悲之言?要說可悲,那些窮得只剩下錢的爺們才可悲呢!
過癮
我從群眾藝術館旁走過時,只見門前懸著一幅廣告牌。上書:金晶個人畫展。
我想,如今辦個人畫展,大多自個掏腰包,沒有十來萬元錢是辦不了畫展的。這家伙也真是錢咬口袋啦!老都老了,自己掏錢辦畫展,圖什么?但無論如何,我得進去看看這畫展,畢竟早年我和老金在一個單位共過幾年事。他是先寫小說,后改畫畫。
我走進藝術館展廳,眼睛突然一亮,大小不一,色彩斑斕的兩百多幅畫,錯落有致地懸于四壁,參觀者絡繹不絕。一看就知道,僅裱畫、裝框,就要好幾萬元錢。老金工資不算高,辦這畫展,肯定得抖空他一生的積蓄。奔70歲的人了,辦了畫展,不能升職,更不會加薪,出錢買虛名干啥?
想著,我便仔細觀察起老金的那些畫作來。我知道畫白族風情畫是老金的拿手戲。早年,他常利用節假日下鄉采風,無論國畫、油畫,他都自成一體。國內很多報刊雜志都登過他的畫作。看來他是不滿足于零敲碎打,想用個人畫展展示一下他的整體實力吧?
當我看完老金的畫展,準備離開展廳,往出口處走時,只見老金邁著方步,朝我走來,他一把逮住我的手,握得我的手掌生疼。他一臉笑意地問:“怎么樣?”
我說:“不怎么樣!花錢買虛名值嗎?”
他說:“辦個人畫展是我一生的愿望,在這里,花公家的錢辦個人畫展,我排不上號,自己掏錢,不消求爺爺告奶奶,瞧別人臉嘴!”
我說:“自己掏錢,夠你喝一壺了!”
他仍一臉笑意地說:“我也是以畫養畫。退休這幾年,我在古城賣畫,撈了不少錢,這次畫展,最多花了四分之一。可我總算過了癮啦!”說完,他一把將我逮到出口處那張簽意見的桌子旁,說什么也要我在意見簿上寫下觀后感。
我只好拿起筆在意見簿上寫了兩個字:過癮!
巧合
從網上看到一家大型文學期刊發表了一篇小說,署名鐘榮。鐘榮是我多年的摯友。我連忙打電話告訴他:“鐘兄,大作在《春水》季刊上發表,真不容易呀!”
老鐘在電話里說:“真的嗎?我還沒見著,這刊物,我還沒上過呢!”
我說了那篇小說的題目,然后,問:“你寄過這篇嗎?”
他說:“寄過好幾篇,但沒這篇目。如果真是我的作品,那么,準是編輯改了篇目。不過,等收到樣刊就明白了!”
講完電話,我又打開電腦,想點開那篇小說一讀。可目錄出來后,就是點不開文章。
多年以來,我與鐘榮是無話不談的文友。相互關注對方作品發表的情況。凡是對方發了作品,都要相互通報道賀一番。這種道賀,萌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期,因為,那時發表作品十分不易。之后,便成了一種習慣。
時過半月,我無意間在網上看到,發表在《春水》上那篇小說的作者是一位與老鐘同名同姓的中年農民作者。于是,我又撥通了老鐘的電話。我說:“鐘兄,我說的那篇小說,有可能是一位與你同名同姓的作者寫的!”
老鐘說:“你說的那位作者,我知道,是個起步不到3年的農民,弄過點小故事,沒見他發過小說,更別說上大刊物!”
我“哦”了一聲,便放下電話。
十天之后,我去圖書館查資料。見書架上陳列著《春水》季刊,我便借了有署名鐘榮小說那期,然后,坐下來閱讀。
看了幾頁后,我發覺那篇小說,是寫華中平原新農村建設的。我想,這不會是老鐘的作品,老鐘素以寫市井生活為主,他對農村生活不熟悉。
從圖書館出來,我決定去老鐘家問個究竟?
沒多會,我便到了老鐘家門口。敲開老鐘的門后,我問老鐘:“收到《春水》樣刊了嗎?”
老鐘說:“先進屋坐吧!樣刊沒收到。但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決不會是那位農民作者的作品!理由很簡單,我寫了幾十年還沒上過這刊物,他還嫩著哩!”
我說:“今天,我在圖書館看到那期雜志了,那篇署名鐘榮的小說,是寫華中平原農村生活的!”
老鐘說:“不可能吧?”我問:“那么,你寫的啥?”
老鐘說:“3個月前,編輯就發電子郵件告訴我,有1篇小說留用!當然,你知道,我從來不涉足農村生活,我留用那篇,是市井小品!”
我說:“都怪我孤陋寡聞,弄出一場虛驚來?”
老鐘說:“不是虛驚,是巧合,誰讓那家伙與我同名同姓,也寫小說呢!”
抱歉
老遠就見我常給他們刊物投稿的編輯王老師。我正想迎上去,和他打下招呼。不想,他快步往前走了。不一會,就消失在人流中。
我想,他一定有什么急事吧?于是,我便朝書店走去。
剛跨進書店不久,就見王老師站在書架旁翻書。我徑直走到他身邊,恭敬地朝他點點頭。說:“王老師來買書?”
他說:“隨便翻翻!你逛,你逛!我得先走一步!”
“王老師慢走!”我說。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準是怕我詢問他稿子的事。去年下半年以來,我給他編的欄目投了好幾篇稿,一連幾期,他都沒發我的稿子。我曾打電話問他。他說,稿子寫得不錯,只是稿太擠,一時排不上去。我想稿再擠,也不該多半年不用我的稿呀!于是,我對他說,如果電話里不好講,哪天我來編輯部一趟,當面向王老師求教。他說,你別來了,我會盡力安排的!
看來,他真是怕我與他談稿子的事,才趕忙離我而去的。我真后悔不該打電話問他稿子的事。按說,稿子投給誰家報刊是我的權利,用不用稿是編輯的權利。如果作者都像我一樣,打電話去詢問,那么,編輯先生成天忙著應付作者,還有啥時間去編稿子?
從書店出來,我心里感到很不安。要是多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作者,那么,編輯先生連街也不敢上了?想著,我對自己追問稿子的做法,后悔不疊!
回到家里,我正思量怎樣向王老師表示歉意。忽然,電話鈴聲響起。我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說:“你好,哪位?”
電話那端說:“我是雜志社老王,方才在書店不好多說。尊稿,我全都送終審,但未獲通過,先生不妨另投他刊試試,畢竟擇稿的眼光不同!”
我說:“謝謝王老師,終審是主編的事,我知道王老師盡力了!”
他說:“抱歉,抱歉!”
我說:“該抱歉的是我,作為作者,本不該催問稿子下落!”
多情
老普平時愛寫點文章,時有短文在報刊上發表,與老普熟識的人,常對他說,讀你文章的人不少,有的人還把你寫的文章剪貼下來,或者壓在玻璃板下。每每聽到這樣的話,老普覺得很潤肺。
本來嘛,文章寫出來,就是讓別人讀,文章寫出來沒人讀,是作者的悲哀。因此,老普聽到別人的贊詞后,體內就會產生一種叫內啡呔的激素,就會愉悅很長時間。
這種感受,在文友之間也會不時獲得。有時,老普的文章發表了。就會有文友打電話來夸贊。老普也會高興好長時間。
一天,老普去赴宴。宴席上,朋友老王對老普說,前些天,我去做客,喝酒時,有個人說,他常讀到你的文章,真想見見你。我告訴他:你是我的老朋友,想見你容易得很,我一個電話打過去,你分分鐘就趕到。我喊他把他的手機號碼留下,有空我敲個電話喊你來,然后,再打電話叫他。那人高興得一塌糊涂!
老普問:“真有此事嗎?他叫啥名字?”
老王說:“他叫余華。”老王還說了余華的工作單位。
老普聽后,心里特滋潤。老普心想,見見喜歡讀自己文章的讀者,自然是樁樂事。那天赴宴歸來,老普興奮得幾乎失眠。
此后,他一直等老王的電話,但沒等來。他想,老王身為教師,既要上課又要批改作業,許是忙不過來吧?
老普等了一個多月,還是沒等到老王的電話,他想,余華單位就在城區,既然人家想見我,我何不自己去他單位見個面,就沖他喜歡讀我的文章這點,就該去認識認識,交個朋友。
這天,老普去書店買書,正好路過余華的單位。他一時沖動,便決計自報家門去見余華。在門衛那兒登記時,保安問老普:“老同志,你找大余華還是小余華?”
老普心想,如今的小青年誰讀你的文章,當然是大余華了。于是說:“大余華”。
保安說:“大余華在3樓。”
老普爬到3樓,很快就問到大余華的辦公室,老普剛問:“請問哪位是余華?”
話音剛落,坐在老板椅上的一位中年婦女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老普說:“不是我找你,聽說你想見我!”中年婦女問:“誰說的?”
老普說:“市一中的王老師。”中年婦女說:“我找你干啥?自作多情!”
老普無地自容,轉身便走。下到一樓,保安問:“找到沒有?”
老普說:“找是找到了,本來是她想見我的。可她反說我多情!”
保安說:“老同志,你別在意,余大姐在報紙上登征婚廣告,你不是來應征的吧?如果不是,那么,你要找的是小余華,他在四樓秘書科!”
老普無話可說,逃也似地走出辦公樓。
■彭懷仁:男,白族,云南大理市人。生于1940年7月。云南省作協會員,至今已在《新民晚報》、《羊城晚報》、《雜文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300多種報刊發表小說500余篇;發表雜文、隨筆1000余篇。著有小小說集《獻丑》。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