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翔是個帥氣的男孩,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深深吸氣。
是的,我就是那樣的女子,海藻一樣開在高原深處。我從不說自己寂寞,因為寂寞是奢侈的,只有那些衣食無憂的人才有資格享受。
我是保險公司一名小職員,做著21世紀的朝陽產業,卻感受不到陽光的溫度。那些原本應該直線傳播的光線,在我面前總會忙不迭地拐彎、逃掉。
遇見何翔是一個平常的星期三,一周中的轉折點:退一步,周末遙遙無期;進一步,窺見星期天的快樂。他拎著一只很大的黑色旅行包。說一個朋友在旅行途中突發闌尾炎,被送進了醫院。朋友是買了醫療保險的,他想知道在異地保險制度是怎樣的。
他的手指上有被煙草熏黃的淡淡痕跡,他的下頜有雜亂的胡須,他的頭發黑而濃密,他的長腿裹在臟得油膩的牛仔褲里。我例行公事地給他一張醫療保險表,他接過去,頭也不抬地離開。
我也沒有再抬頭,雖然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突然眼前一亮。可男色時代。不等于每個女孩都是高原上發情的母狼。帥是你的事情,喜歡是我的事情,不理你天經地義。
他遺忘了放在角落的旅行包。一小時后,他折返回來。我指著角落告訴他:“在那里。”“為什么不幫我收起來,被人拎走了怎么辦々”我笑了:“我一直看著呢”。
這么一問一答,仿佛我們早就熟稔了似的。
那天,何翔一直等到我下班。他笑著說:“朋友在住院。我沒有地方可去,我對這個城市很陌生。我請你吃飯好嗎?謝謝你幫我看著包。”他一笑,露出白得眩目的牙齒。
我和同事瞎侃,抽空吃了一塊黑巧克力,埋怨公司的薪水太低。他坐在旁邊,靜靜地聽。同事問他:“嘿,你做什么工作?”“我?無業游民。”他眨眨眼,“但我有中國最牛的證明:北京無業人員待業證明。我進過的最高學府是駕校,得到的最高文憑是駕照。”
沒人把他的話當真,大家都笑了。“那你到高原做什么?2500米高的海拔,可不是玩的。”“登山。我是登山愛好者。”他說。
下班后,我和登山愛好者一起走出保險公司的大廳。說實話,我對他的愛好充滿了興趣。我們在公司旁邊的小店吃牛皇粉,白色圓潤的粉絲,淡綠的飄著香菜和肉絲的香濃的湯。
我看著他把一片片檸檬的汁液擠進湯里。在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這些檸檬片是做什么用的。他說:“在歐洲,人們都這么做,用檸檬汁代替醋。”我哈哈大笑:“看不出北京的無業人員這么見多識廣。”他低下頭,聲音低低地說:“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當然,我是勇于承認自己無知的,無知者無畏。街邊傳來打鐵匠一下一下的叮當聲。這是一個混亂的城市,現代的民族的時尚的愚昧的,既有世界五百強的公司,也有天葬和三步一磕頭祈禱的人群,我被裹挾在其中。
那天。我沒有告訴何翔,我也是北京人,30年前我父母隨著地質隊到了西藏。任務完成后他們選擇了留下,自然也將我留在這塊天空高遠的地方。
我不是寂寞,我只是格格不入。我的臉頰有兩塊高原紅,就像都市里時髦女子化妝的敗筆。我想說的是,我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是化妝,而我是血液里血紅蛋白反應性增多,深入骨髓。
那天以后。何翔常常來找我。我像是保險公司種下的一株植物。在高原城市里散發著溫暖潮濕的溫度。何翔這樣形容我。
我和他一起去看望了他的朋友,那個躺在醫院泛黃的床單上蜷成一團的男人。其實,英俊也是需要對比的,只有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我才更加感覺到何翔的帥氣。
第一次去醫院。他和臨床患甲亢的病人聊天。病人很激動,說他愛著的女孩子總是拒絕他,問何翔他該怎么辦?何翔看看我似笑非笑,給人家出了一大堆餿主意,最后讓我站在女人的角度談一談。“我談什么,怎么談?”我只是笑。
何翔接過話茬,他和那個病人爭吵起來,面紅耳赤。護士聞聲趕來讓他們肅靜,又指指墻上綠底白字的“安靜”,警告何翔:“又是你,上一次把糖尿病人拐出去吃燒烤:這一次,激怒好斗的甲亢患者。下一次,又會怎樣?”朋友說:“求你了。何翔,你快走吧。你走了,她們扎滴流時就不會拿我撒氣了。”
我和何翔跑出了醫院,我笑瘋了。高原的風穿過何翔的肩,拂過我的頭發。我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英俊的面部線條,從來沒想過生活可以這樣五顏六色。
遠處有莽莽草原,巍峨雪山。何翔說:“你看,那就是我夢想的地方。我一路從北京來,一路向西,然后我遇到了你。其實,剛才讓你替他出主意,是想知道你會接受怎樣的求愛方式。”
我的心像高原上的風,風動,心動,風四季不歇,心也就沒辦法沉靜下來。我的臉忽地紅了,我不再吱聲,捂住面頰。不知什么時候。他的手捂住我的手,把我擁在了他的大衣里。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敢相信,愛情就這樣來了。
每天,他帶著我在城市里游蕩,把我的手揣進他的衣兜,用他的圍巾裹著我的臉頰。高原上的女子都是爽朗而直率的,能愛你愛到殺死你,或是恨你恨到骨頭里。可是,我知道,這場愛情對于何翔不過是一場烈焰行程,一趟情感在高原的旅行。他不屬于這里,而我一旦離開高原,則無法生存。
不是因為血液里增多的血紅蛋白,“一個在高原這種人才匱乏的地方都混不好的女子,到了內地,還不是死路一條。”這是我向爸媽曝光和何翔的戀情后。他們說的第一句話,然后他們說:“如果生存都是問題,何談愛情?”
秋天的午后,獵獵的風變得柔和。
手術后,何翔朋友的傷口在高原的環境下愈合得很慢,不得不放棄登山計劃。何翔和其他隊友焦急起來,何時登山成了他們談話的核心。他們知道,一個星期后山頂氣溫就會驟降。或許還有漫天大雪,到那時候再完美的計劃都會變成不可能。
何翔和隊員們一起準備著登山用品:水、睡袋、帳篷、藥品……而我成了他們的義務向導。帶領他們在城市里穿梭,買各種必需的物品,甚至帶他們到廟里去求開了光的護身符。何翔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的手蜷在他溫熱的手里。他說,這是惟一的一次,以后,他不容許別人與他一起分享我的好、我的智慧、善良和愛心。我笑著鉆到他懷里,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
25年,在獵獵高原風的侵襲下,我的臉上已被錘煉出鮮艷的高原紅,而我的心,卻依然敏感溫暖。在給何翔整理登山用品時,我突然提出和他們一起去。何翔反對,然而我很快說服了他。
父母瘋了一般警告我不許去,可是他們忘了,我是他們的孩子,體內流著他們的血液。如果說30年前他們可以選擇離開北京來到高原,現在我做出這樣的選擇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果地域的差別注定我和何翔不能在一起,那么,我真的希望,莽莽雪山和皚皚白雪成為我們這場情感的紀念。
第一天的行程較為輕松。我們登山兩小時后,在海拔3500米的地方安營扎寨。零下30度的空氣里,我們圍著火爐聽導游講登山的趣事。我是惟一的女隊員,雖然體力比不過男隊員,但有著25年高原生長的經驗,所以我并不恐懼。
夜晚,星星在山頂眨眼,月光和白雪讓夜變得柔和。我依偎在何翔身邊,問他為什么有和體育巨星相同的名字。他說:“錯,為什么不是他取了和我相同的名字?”這問題就像雞生蛋、蛋生雞般糾纏不清。
所幸我不是阿凡提,他不是巴一老爺,我們不用為此鬧得面紅耳赤。他吻我的臉、耳垂,呼出的熱氣在睫毛上結了冰,硬硬的,挨著皮膚卻很溫暖。我們在擁抱中睡去。
第二天,我們都有一些緊張,我們登到海拔4500米的高度,那里再也沒有牧民的帳篷,也沒有熱熱的酥油茶招待我們。我們躲在帳篷里縮成一團,啃面包。氣溫已經降到零下40度,手機沒有信號。導游說我們來的不是時候,這里已經足足一個月沒下雪了,一旦下雪,必將是一年中最大的一場。換言之,有封山的可能。
我不愛登山,但我愛何翔。或許登山愛好者會覺得高原人很奇怪——守著雪山,卻不想去征服它。他們不知道,對高原人而言。雪山是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一部分,是圣潔、理想國的象征。而不是拋著媚眼、急不可耐的性感女郎。
何翔的手臂圈住我的肩,緊緊地。隔著厚厚的登山裝,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身體里的溫度——他不甘心。
沒有人甘心,沒有人愿意半途而廢。在所有人的強烈要求下,導游將我們帶到帳篷外,在一處較陡的山崖下,讓我們腰上綁著安全帶練習摔跤,練習從坡上滑下時用冰鑿將自己的身體固定住。
雪山終年積雪,寒冷的空氣下,我們露在衣服外面的只有眼睛。何翔不停地向我眨眼睛,笑意從他的眼角彌漫。他為我系安全帶。讓我小心一點。我點頭。
他從坡上滑下來,靈巧地轉身,揮舞冰鑿,嘭——將自己和冰鑿同時固定住。所有的人都為他喝彩。他跳下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快樂中,我學著他的樣子從坡上滑下,轉身,揮舞冰鑿。我忘了我從未有過登山經歷,我忘了一個新手不能這樣使用冰鑿。冰鑿并沒有如期嵌進冰塊一它嵌進了我的小腿,雖然是皮外傷,但在雪山高寒的天氣下,血流不止。
腿上的傷口做了簡單縫合,我發著高燒。何翔一直守在我身邊。
他說,他不該那樣做示范,不該表現得那樣輕松。他說,他沒想到我登山只是為了陪他,他以為我有一些經驗。他沒有想到,我騙了他。
他哭了。在小小的帳篷里,第一次有男人為我哭泣。淚水落下來,熱熱的,慢慢地變成了冰。
登山計劃因為我的受傷停頓下來。何翔守在我身邊,給我唱歌,講笑話。有一次,他為我換藥時弄痛了我。他自責地幾乎掐斷自己的手指。
他說,在遠方的北京,他有和藹的父母,他們生活富足,性情溫和。他說,他們一定會喜歡我。他還說,他的最高學歷不是駕照,而是計算機硬件大本學歷。真想不到,他這樣的男子會學計算機
21世紀最功利的專業。
他說。如果我愿意和他回北京,他可以努力工作養活我;如果我愿意留在高原,他會一直陪著我,直到死。我說:“呸呸呸!大吉大利!”我說,我也會努力,養活自己。我們又笑又哭。
帳篷外,是漫天漫地的風。
3天后,登山隊放棄了登頂計劃。因為我的傷,也因為氣象預報——大雪就要來了。
一個星期后。何翔隨隊離開了高原。我到機場送他,拖著依然沒有痊愈的小腿。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像是要把彼此嵌進血液里。他把他在北京的地址和電話留給我,他說一個月后他就來接我。
一個月后,他沒有來,他的郵件也漸漸稀落。我的手心一直攥著那個電話號碼,那是他家的電話。就像母親說的,我沒有勇氣給他打電話,更沒有勇氣追到北京。這不是古代。我也不是尋夫的女子。我是高原上的灌木,風大、雪大,和同伴們并肩卻獨自站立。高原的風,教會我不依靠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