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劉真驊坐在電影院里,看著由著名作家劉知佚的長篇小說改編成的電影《鐵道游擊隊》,淚濕雙頰。影片中,芳林嫂和劉洪朦朧美好的戀情讓她愁腸百轉。那樣的愛情,很美。在現實中卻離她那么模糊和遙遠。彼時,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有著一段在那個特殊年代由組織指定的一段婚姻。男人是個好人,卻跟她完全搭不上心思。她對愛情,有滿腦子的浪漫幻想。而他卻可以在一場高雅的音樂會上把呼嚕打得山響。
離婚,是她對那段婚姻最后的解脫。
一位美麗年輕又頗有點兒文藝氣質的單身母親,帶著年幼的女兒住進了工廠的單身宿舍。她一個人過起日子,沒有了婚姻圍城的沉悶,門前的蜚短流長卻是春風吹又生。她不敢再輕易邁出追尋幸福的那一步。
表姐表姐夫來家里做客,推杯換盞間流露出給她介紹一個叫劉知俠的男子的想法。她一下子愣了:那個男人,那個她一直以來就喜歡崇拜的赫赫有名的大作家,那時正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黑作家”。在那個城市人人皆知。讓她不安的還不僅僅是這些,她知道那時他正處在人生的黑洞里:妻子因車禍去世,家里有6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日子過得窮困潦倒……
不必有任何猶豫,她一口回絕了表姐他們的好意:讓我去給6個孩子當后媽?門也沒有,縱然他再怎么才華橫溢,縱使她對他崇拜有加。
幾天后,她外出。正遇著一群大孩子正欺負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她上前制止,替那個渾身臟兮兮的孩子擦干了眼淚。事后,她才知道那個孩子正是劉知俠的兒子。再以后,有熱心的朋友給她介紹對象,還是劉知俠;她的上級領導打電話讓她到家里去,她故意拖到第二天下午才趕過去,只見劉知俠從那張沖著門口的破舊沙發上站起來,大步走向她——他竟然一直等在那里。
他與她心目中的作家形象相去甚遠,蓬亂的發須,破舊的衣著,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平和溫暖。一雙大手握住了她的一雙小手。他說:從此后,你不
用再孤單,有人會跟你一起走。
他對她,可謂一見鐘情;她對他,卻在閃閃爍爍地逃避。那次約會,他遲遲不來,待她要轉身離開時,他才從遠處跌跌撞撞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飛奔而來。來到她跟前,他連人帶車一起摔倒。她彎腰扶他起來。他的淚就流下來:幫幫我,你幫幫我。原來,調皮的兒子偷出他的獵槍,打死了人家的兔子和小雞,他被揪出去批斗…---沒有女人的家。亂成一鍋粥。
看著他淚流滿面的樣子,她的心,驀然疼痛。她說:我幫你,知俠,我幫你。
一場戀情,就那樣開始。這是一段從一開始就不被人看好、祝福的感情。她的一個領導得知她在和一個“黑作家”談戀愛,找她談話,義正辭嚴:不同意你們交往。她凜然對抗:婚姻自由,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
1969年,劉知俠被下放到農村勞動改造。劉真驊留在城里。他們靠各自手中的筆,向對方傾訴著無盡的思戀。那時,他們寄信是要受種種盤查的。他把洋洋灑灑的情書包在他的臟舊衣服里寄給她,她把那些衣服洗干凈,再把自己寫給他的情書包進去寄回。一來二去,那些舊衣成了他們互傳情書的天然屏障。從1969年他下鄉到1971年回城,3年的時間里,他們靠著彼此的情書溫暖那段黑暗冰冷的日子。3年160萬字的情書,見證了他們的風雨真情。
劉知俠回城后,他們結了婚。風里雨里,兩個人牽手走過。到1991年秋天,他生平第一次對她食言,放棄了再與她相守20年的承諾——他走了。那一年,他73歲,她55歲。他們在一起22年。22年的風風雨雨里,有太多不為人知的辛酸,也有太多太多幸福甜蜜的回憶。他走后,她一度覺得天塌地陷,日子沒有了方向。坐在他的遺像前,她抽煙,流淚,一頭黑發一夜成霜。
某天某個黃昏,她看到西天紅似火的云霞,聽到了那首她百聽不厭的《彈起心愛的土琵琶》,她仿佛看到他正在云端對她深情地微笑。他走了,愛還在。她要讓自己活得精彩,讓他放心。此后,她寫書編書,參加老年服裝隊,去電視臺做節目。年過花甲,她卻活出了自己的花季。
他離開已整整19個年頭。19年里,她信守自己每年為他做一件事的諾言,把他400萬字的作品整理出版,把他的作品《鐵道游擊隊》改編成電視劇,把他們那些包在舊衣里的情書出版……
她的黃昏,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失色,可她的愛情之門,已為他永遠地合上。那段愛情太美好,好得沒有任何人可以再插足進來。
在她居住的那個城市,一座山坡上,他的銅像面海而立。那是她最常去的一個地方,累了煩了高興了空閑了。她會輕輕走向山坡上的他。真人大小的一尊銅像,是她舍不下的牽掛。點燃一支煙,給他,再點一支煙,給自己。靜靜地面對面站著,裊裊升騰的煙霧里,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們,脈脈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