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歲那年,方信幾乎就要退學了。期末考試,他前兩門科目都沒有及格,輔導員老師讓他去辦公室,告訴他,再有一門不及格,他就沒有資格在這個學校上學了。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方信覺得天還是那般藍,風還是那般淡。沒人注意他,但是那個叫葛云的實習老師追出來了,她的白襯衣有些大,跑著的時候飄啊飄的。
方信回頭看她,怎么了?她說,沒什么。方信繼續往前走,她還是跟著他。
方信再轉頭看她,這一次,她的目光沒有閃躲,眼神柔和又堅定,像春天里決定發芽的小樹。她問他,那么多科目不及格。為什么啊?
這便是開始了。
那段時間,葛云每天都到宿舍去看方信。方信大部分時間在睡覺,其他時候玩游戲,他性格桀驁孤僻,沒什么朋友也不愿和人交際。方信見到葛云的時候總是很拘謹,其實葛云比他還拘謹。有一次,另一個系的哥們兒不開眼,拍著方信的肩說,真有你的,快被開除了,還有女朋友。葛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方信故意不解釋,看著葛云笑,笑得她的臉更紅了。葛云23歲,比方信大3歲,看上去,她這個剛大學畢業的實習老師和方信這個大學生也沒什么差別。
后來的考試有驚無險。后來,方信大學畢業。
方信每天衣著筆挺地上班,有時候坐在寫字間小小的隔斷后面會莫名其妙地發呆,偶爾也會想起葛云。想起那一天,她從辦公室跑出來叫住他,風吹著她的頭發,吹著她的衣裳,吹著她的臉,她有些著急,額頭上有薄薄的汗。她對學生是真的好,倒像那時將要被退學的是自己。
二
聊天中,方信漸漸了解了葛云:她在另一個城市念完大學,回到家鄉城市上班;她每個周末都會回家,騎一輛藍色的自行車,她騎車技術不好,好幾次差點撞到校園里的同學,人家知道她是老師也不好意思笑話她;她不愿意住宿舍,租了學校附近的房子。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區,只是因為葛云住在那里,方信便覺得那個小區的人們都和藹可親。他知道,自己愛上葛云了。
葛云總是穿著白襯衣,深藍色的鉛筆裙,她走起路來頭總是低著,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低頭走路的葛云某一次幾乎撞在校園的宣傳欄上,方信覺得匪夷所思,這么迷糊的人怎么會是自己的老師?他主動找了葛云,說,我愛你。葛云沒聽清,抬頭看方信。方信又說,我愛你。
這一次,葛云聽清了,她站在小區大門前,看看遠處的天空,遠處的路燈,近處的銀杏樹,又看看方信。葛云那么遲疑,方信以為她會拒絕,覺得她似乎遲疑了一個世紀,而實際上葛云的遲疑其實只是一小會兒而已。一小會兒后,方信發現自己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和葛云握到了一起。
方信是那么開心,他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沒課的時候去找葛云,有課的時候逃課也去找葛云。在那個小區,沒人知道葛云是老師,也沒人知道方信是學生。葛云比方信大,看起來卻像他的妹妹。他們一起做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聊天。
方信和葛云在一起總是話多,不知不覺就放開了自己。他告訴葛云,他小時候父母就各奔東西,他是由鄰居撫養大的。方信唱歌給葛云聽,說那個學期考試總是不及格,是因為他在酒吧唱歌賺學費呢。葛云說,她知道,她在酒吧見過方信,只是方信沒注意到她。
葛云說,方信唱歌的樣子那么孤單,那些歌一下子就唱進了她的心里。
三
愛情和誓言都有了,方信想,等他畢業后,他和葛云就能在一起了。
有一天,方信和葛老師戀愛的傳聞突然在校園里散播開了。方信覺得無所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看腳印去,何況談戀愛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葛云的情緒卻很低落,她原本常常參加社團活動和學生打成一片的,那段時間卻很少看到她了。
方信走進葛云的辦公室,拖著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來。葛云驚呆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明目張膽地走在校園里。他們一路走,一路有很多人詫異地看著。不知什么時候,方信發現葛云主動挽起了他的胳膊,她笑容燦爛,頭高高昂起,迎著人們的目光從容地前行。
后來,每當方信回憶起這一天時都禁不住顫栗,仿佛葛云纖細的手臂,仍然在勇敢地挽著自己。
四
葛云是半個月后離開學校的,那么突然。
方信找遍了所有地方,沒有找到葛云。學校里流傳著很多說法:葛云正處在實習期,沒想到和學生談起了戀愛,所以主動辭職了;有個老師的侄女也在學校實習,為了將葛云擠走,便向校領導揭發了這段戀情;葛云出國了,似乎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國家。
方信去找輔導員詢問葛云的情況,輔導員嘆息,葛云是那么溫和美好的人,都怪你,和她悄悄戀愛也就罷了,還牽著手在校園里示眾,也難怪學校最后會讓她走。
輔導員還說,葛云走了,只是放不下你。她說你就像河豚,河豚因為不善交際。全身長滿刺保護自己,魚類都討厭它。河豚在海里找不到伙伴,哭了,但眼淚馬上被海洋接受了。葛云說,你是河豚,她愿意當你的海洋。她要你保重自己,好好學習,不要為她分心。她出國了,兩年后她就回來找你……
時間過得那么慢。像屋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沒完。
方信等葛云,等了兩年。他聽葛云的話,保重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不熬夜,好好學習,甚至不再去酒吧唱歌。他在校園里像一個獨行俠,男生們喜歡和他聊天,因為他的女朋友是老師;女生們都躲著方信,卻又帶著難以壓抑的好奇心。
程小漁是另一個系的女生,方信原本以為她也像別的女生一樣,忍不住好奇才和他說話。沒想到程小漁說。對不起,是我父親把你和葛云戀愛的事情告訴了校領導,因為我表姐也在這里實習,否則葛云就不會走了。我來是為了向你道歉的,也為了告訴你,葛云在美國已經有了綠卡和男友,她不會回來了。
五
方信很難過,葛云去了美國后一直沒有音信,沒有給他打電話也沒有給他寫信,但他從沒有懷疑過畢業那一天葛云會出現在他面前。如今,他畢業了,穿著黑袍,戴著學士帽拿著畢業證書照相,然而她卻不見了。
方信第一次去了葛云家,他曾無數次在她家門外徘徊,如今他終于鼓起勇氣敲開了門。他看到了掛在墻上的照片,照片中,葛云幸福地笑著,她穿著婚紗和一個男子站在異國的天際。
面對葛云的父母,方信語無倫次,然后便退出門。在路上走了許久,他發現有人跟著自己,轉回頭,看到程小漁。
程小漁穿著白色的襯衣,深藍的裙子,她的眼里有淡然,有天真,也有淺淺的從容??雌饋?,她那么像葛云。
六
時光荏茬。5年后,方信已不是從前的方信。偶爾他會想起葛云,覺得云淡風輕,波瀾不驚。
他最后一次見到葛云,是在南京的街頭。初春,南京的梧桐都綠了,葉子小孩兒巴掌一樣安靜地攤開,像一方柔曼的手帕。剛下過小雨,雨點落到方信的肩上。隔著紅綠燈,方信覺得自己看到了葛云——一個瘦瘦的女子站在人群中,站在一個男子身旁。她也看到他了吧,似乎是點頭了,笑了。很快,她被人群卷走了,就像海邊的細沙被海浪帶走,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夜晚回到家,方信告訴程小漁,他見到葛云了。程小漁笑笑說,知道了。后來看電視的時候,電視里說起河豚。程小漁突然說話了:葛云告訴我,你就像河豚。你今天遇到她,應該是她和丈夫回來探親了。
方信不明白,程小漁怎么也知道河豚的事情。程小漁說,當初聽說葛云辭職了,她替爸爸和表姐臉紅,就去找葛云道歉。葛云笑了,她說,就算沒有這件事,她也是會走的,當實習老師之前她就訂婚了,未婚夫在國外等她呢。只是,她遇到方信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但是她和未婚夫已經不可能分開了,而她和方信也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葛云說,方信是河豚,她原本希望自己是海洋,可以一直陪著他,但她其實不是。她走的時候囑咐方信好好念大學,還讓程小漁在方信畢業的時候告訴他,是她變心了。她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程小漁當方信的海洋,好好照顧他。程小漁按照葛云說的做了,后來,她和方信相愛了。
方信想起葛云,不知不覺就哭了,她或許不是自己的海洋,卻終究為自己帶來了一片海洋。方信握緊程小漁的手,就像當年葛云握緊自己,他知道愛情是緣分,是冥冥中的牽引。他和葛云的愛情,注定以另一種方式在自己和程小漁間延續。
無論走到哪里,河豚會永遠永遠將海洋放在心里。
備注:河豚的身體短而肥厚,生有毛發狀的小刺。堅韌而厚實的河豚皮,曾經被人用采制作頭盎。河豚的上下頜的牙齒都是連接在一起的,好像鋒利的刀片,這使河豚能夠輕易地咬碎硬珊瑚的外殼。河豚大都是熱帶海魚,絕大部分生活在海里,只有少教幾種生活在淡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