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一朵云

曾經不止一次設計美好藍圖。野戰服、帽子、雙肩包是必備，相機、筆記本也是必備。最好三五知己，像一大團云一樣結伴遨游四方。泰山的雄壯渾厚、草原的平坦遼闊、西藏的本真圣潔、沙漠的殘酷悲壯、大海的神秘莫測、江南的纏綿雋永……無數美景綻放著流光溢彩從眼睛里噴薄而出，仿佛真的隨云朵的腳步遨游去了。其實，那些異彩只不過從眼睛到達窗玻璃，又從窗玻璃返回眼睛而已，更多時候是站在窗前發呆。

站在窗前發呆，站在鐵欄桿的窗前發呆，站在鐵欄桿的窗前望著自由的云朵發呆，無疑是痛苦的。四周均是鋼筋水泥，墻是，地是，連天空也是。裝飾的金邊也只是鋼筋水泥的補充說明。杜鵑囚囿在里面，陽光囚囿在外邊。杜鵑探著身子，試圖抓住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陽光。陽光貼著身子，試圖親吻杜鵑潮濕的葉尖。但玻璃和鐵欄桿卻像銅墻鐵壁般隔開兩個相互需要、相互渴慕的事物。如果只有玻璃和鐵欄桿倒也簡單多了，還有燈光嫵媚的誘惑，蛛網溫柔的羈絆，躲在暗處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繞。只有云朵是自由的，他不因囚禁而停止翅膀的翱翔，不因樊籬而放棄理想的追尋。他的目光是超越世俗的，一切的一切均無法阻擋。

因此，我對云朵的渴慕，如同沙漠對雨水，航船對大海，蒲公英對風。我開始像云一樣游走。從一間屋子奔向另一間屋子，從一個山頭奔向另一個山頭，從一條溪流奔向另一條溪流。我發現，我很累，我不快樂。那是云朵的自由嗎?那些游走只不過從一個牢籠奔向另一個牢籠，我的心還是空蕩蕩的。我時常從噩夢中驚醒，那些多頭蛇纏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成了困獸，伸出的利爪一次次傷了自己，傷了同伴，卻對銅墻鐵壁無可奈何。我不僅傷不了它，而且它越來越厚，越來越有力量。窗玻璃不見了，鐵欄桿不見了，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陽光不見了，居所成了黑屋子。黑屋子一點一點收縮，一點一點擠壓，我快淹沒了!怎樣才能從死一樣的黑暗里浮起我的臉?我開始呼救，嗚咽，直到靜靜睡去。

沒有人看見我奔流的淚水，就像沒有人聽見我小聲歌唱。

在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的淚痕里，我不停地追憶童年。我們吃著黃餅子，就著咸醬豆，挎著小籃子，奔跑在田野里。我們與風為伴，與陽光為友。不覺得熱，也不覺得冷。夏天，在樹蔭下玩石子。樹葉紋絲不動，在知了“熱死啦!熱死啦!”的叫聲中，小黃狗伸著大舌頭，呼呼喘氣。奶奶泡在水缸里，我們的頭發被汗水洇濕成一縷一縷。母親要給扇扇子，也被撥拉到一邊，我們的心思在游戲上。冬天，教室里的爐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生著。積雪沒過腳踝，大家穿著空心棉襖，在墻根下擠人。這也是一種游戲，誰被擠走了，誰就失敗了，然后補充到兩邊，再擠。每次總是中間那個被擠出，被擠出的總是嘻嘻的笑。每人都被擠得全身冒汗，快樂無比。冰上打陀螺是另一種游戲。找一塊圓柱形的木頭，削成圓錐樣，尖上打入鋼珠，一個簡陋的陀螺就做成了。膽大的伙伴會偷拿母親過年做大饅頭的顏料畫上各種彩線，那是最漂亮的陀螺。漂亮的陀螺四周通常圍了一圈孩子，為陀螺旋轉的時間長而喝彩。玩陀螺的人手里拿著小鞭子，要想讓陀螺轉得快而長久，就要不停地抽。抽是一門技巧，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輕了不頂用，重了就翻了。只有力道恰到好處，陀螺才快樂而長久地旋轉。我不是一個會玩的人，總是把陀螺弄翻或不轉。盡管如此，每到小河結冰，還是和伙伴相約，乘興而出，盡興而歸。

在對童年的追憶里，另一個我被分離出來:簡單、快樂。或許對游戲結果不在意，或許對世界要求不多，一小片樹蔭，一小片陽光，一個小陀螺，足以讓小小的心鼓滿快樂的風帆。我突然頓悟:云朵的自由就是心的自由，所謂“身在富貴，心在山林”即是此意。我讓身體匍匐下去，心兒高高揚起，在無邊的黑暗里開始小聲歌唱。我勉勵自己，只要像油燈那樣點燃自己，勤奮燃燒，才能從死一樣的黑暗里浮出我的臉，才能像云朵一樣翱翔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