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居,住過四代人,是建于清朝道光年間的老屋。坐落在千年古縣的登科山下。雖然只是土木結構,屋墻是紅泥夯成的,卻堅固異常,歷經兩百多年的風雨歲月,至今還是巍然傲立,臺風暴雨依然無奈它何。那黑黝黝的厚厚的房瓦,那院墻上迎風搖擺的狗尾巴草,顯示這座老屋悠久古老。我每從老屋前的中山路經過,就會情不自禁地抬頭癡望。搬離老屋住入學校的教師樓,已有十余年了,卻總忘不了老屋,忘不了老屋后的菜園。因為,那里曾留下慈父慈母的手澤足印,那里有我終生難以忘卻的悲歡。
老屋后的菜園,約有四分地大小,呈長方形。東面對著老屋的后窗。西面是花崗巖條石和磚頭筑成的擋土墻。南面是縣醫院圍的一米多高的矮墻,北面是老鄰居團公公的屋墻。由于年代久遠,擋土墻上爬滿了野生植物的藤蔓,其中有種會結出小鈴鐺狀青色果實。記得小時候常看見母親把那種果實采下來,剝開取籽,用白紗布包起來,而后把手洗凈,把鼓囊囊的紗布包放入盛著冷開水的陶罐里揉搓,再靜置一段時間,陶罐里出現了半透明的果凍狀的凝膠,用鐵勺把那凝膠取出來放于碗里,加上糖水或蜂蜜,吃起來嫩滑爽口,比當今的果凍好吃。擋土墻后,就是團公公的果園,可以看到高大的龍眼樹,柚子樹。墻邊的李子樹把茂密的枝丫伸到我們的菜園。李子成熟時,掛滿枝頭,一顆顆鮮紅晶瑩,十分耀眼,讓人饞涎欲滴。但由于父母從小就教育我們不能貪心,所以盡管對那熟透的李子嘴饞,卻從未去偷過。倒是團公公在采摘果實之后,總會用底有雙龍戲珠的清朝海碗端過來滿滿的一大碗李子送給我們,那李子吃在嘴里,甜得使人眉舒目展,一點也不酸。
那菜園使我至今魂牽夢縈,是由于我孩提時期常與母親在這菜園中勞動。我家是居民,父親在舊社會經商,開了一間專制閩南手抓面的大面店,曾有過生意興隆的時候,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倒閉了。我從記事起,家庭經濟已陷入困境。父親由一位商人變為一位牧羊人,東挪西借買了幾十只羊養在老屋原來的廚房里。靠養羊賣羊的微薄收入,實在無法養育嗷嗷待哺的一群孩子。而母親默不作聲地挑起了維持一家生計的最沉重的擔子,她要漿洗全家老小的衣服,縫補家人的破衣,管大姐的孩子,還得外出做雜工,上山割茅草。撿豬糞賣錢。還得料理老屋后的這四分地的菜園。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母親用鋤頭用力地挖掘菜園原來硬幫梆梆的地,額頭冒出密密細細的晶瑩汗珠,汗水濕透了那青花衣衫。我則蹲在地上,拾起混在泥土中的碎石頭、碎瓦片,偶爾還會拾到綠繡斑斑的清代、明代銅錢。母親養的母雞咯咯叫著,帶著一群小雞在翻松的泥土里啄食小蟲。當挖到大蚯蚓時,母親就會令我把家養的公鴨、母鴨抱來。當看看那些公鴨母鴨在吞食切成幾段的大蚯蚓,有時你爭我奪,把蚯蚓垃得像繃緊的繩索,就像拔河似的難解難分,甚是有趣。那時的鳥雀很多,老屋的屋檐上就有麻雀、喜鵲筑巢,那些可愛的小精靈也毫無顧忌地飛落在菜園里,東張西望,嘰嘰喳喳鳴叫不休,“少年不識愁滋味”,看到這有趣的一幕,我高興得心花怒放。但我突然看到母親緊皺秀眉,在對著手掌呵氣,我上前拉過母親纖弱的手一看,才知道母親的手掌已被鋤頭柄磨破,滲出鮮紅的血珠。我心疼地說:“媽,快回去涂紅藥水。讓我來吧。”母親強忍疼痛,說:“不要緊。你年紀小沒力氣,鋤頭舞不動。”說罷又揮起鋤頭。菜地翻松之后,母親又抱來她從山上砍回來的整捆食指粗的野竹,在菜園靠老屋的東面圍起籬笆,先用挑茅草的釬擔的鐵釬在地上鑿洞,而把野竹一根根放入穿成的圓土孔中,再取較長的野竹橫著,用稻草搓成草繩把橫放或豎立的野竹纏繞固定,再用割來的龍舌蘭條葉穿插于籬笆孔隙,就成了連小雞也鉆不入的籬笆墻。籬笆圍好之后,母親又在翻松的土壤上施上羊、雞、鴨糞便,草木灰,從外面挑回來的肥沃烏黑的雜土,與園土攪拌均勻,用鋤頭整出美觀勻稱的菜畦,種番薯的土垅,母親把向鄰近農民討的地瓜苗、菜苗小心翼翼地栽種下去,又帶著我到老井用吊桶打水,娘兒倆抬著盛滿水的水桶,一前一后,來到菜園給地瓜苗、菜苗澆水。母親還充分利用土地,在菜園的邊邊角角種上金針菜,蝴蝶花,肉豆,木瓜。父親見我們把菜園搞得像模像樣,也到市場上買來兩株桃樹苗,我們娘兒倆在擋土墻前種一株,靠醫院的矮墻種一株。
母親的辛勞沒有白費,那些番薯、蔬菜、花卉、果樹都長勢良好。我從小就向母親學會如何種菜,施肥、澆水,如何給蔬菜捉害蟲。那些狡猾而又可惡的害蟲常把綠油油的菜葉吃出一個個細孔,它們體色又與菜色相近,粗心者根本無法發現。母親撥開菜葉讓我看,害蟲有的躲藏在葉背,有的躲藏在菜梗,有的躲藏在菜心。本來我是不敢碰那毛茸茸或碧幽幽的蟲子的,實在是望而生畏。但看到慈祥的母親捉那些害蟲從不面慈心軟,都是氣恨恨放于菜地上用腳板蹂成肉醬,于是也大起膽來,讓一條條害蟲無所遁形,把它們捉出來,放在石板上蹂爛。
記得那時候,菜地上種過包心菜、花菜、油菜、芥菜、空心菜、韭菜,一年四季,菜園里一片悅目舒心的嫩綠,綠得讓人心醉。還種過高梁、玉米。金針菜開花的時候,金黃一片。金針花采摘下來,母親把金針花炒熟了,放水煮沸,放入自家母鴨下的蛋,就是下飯用的美味佳肴。蝴蝶花盛開的時候,彩蝶漫飛花間,有時停歇其上,使人不知是花是蝶。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那兩顆桃樹,長勢喜人,郁郁蔥蔥。春寒料峭的時候,那兩株桃樹繁花盛開,與探墻而過的團公公家的李花相映成趣,桃花紅得如妙齡少女嬌羞時的嫩頰,李花白得像凌波仙子的羽衣。滿目芳菲,春色無邊。星期天,如果未幫父親上山放羊,我喜歡搬一張矮木桌,一只小竹凳,坐在桃樹下,在暖暖春暉中看書,任由那粉紅色的落英飄落在我的頭發上,書本上。聽著桃李樹上鳥雀悅耳的喧鳴,有時還有大膽的小鳥會飛落在我的桌子上,蝴蝶、蜻蜓會落于我的發梢、肩頭。那情景,至今猶令我回味無窮。
桃花謝去之后,枝條上結出了毛茸茸的細小果實,又逐漸長大。夏季桃子成熟的時候,青中透紅的果實沉甸甸掛滿枝頭,這是我們一群孩子最歡樂的時光。我喜歡爬在果實飄香的桃樹上,邊欣賞時斷時續的蟬聲,邊摘下一顆顆熟透的桃子。有時還會在桃樹上捉到小孩子挺喜歡的甲殼呈金黃色的甲蟲。母親見我拎回滿籃的桃子,會拿出一部分送給親朋好友,再把剩下的用清水洗得干干凈凈,讓我們孩子享用。父母年紀大,牙齒咬不動,我把桃子放入鍋里加水煮過,就變得肉嫩可口,放入一些砂糖,父母吃過之后,也夸獎比水果罐頭美味可口。桃子如果太多,母親就會把桃子洗凈,用小刀在上面劃開一道道裂痕,用鹽水浸起來,這可以保存很久。讓我們一群孩子大飽口福。桃樹上有時還結出黑木耳,桃樹下的草地上偶爾還長出雞肉絲菇。母親告訴我們,野菇許多有毒,但雞肉絲菇可以食用,而且味道極為鮮美。果然,當母親把桃樹旁采摘的雞肉絲菇和雞蛋一起炒熟之后,一家老小爭先舉箸,食后無不贊不絕口。
這兩株桃樹,陪伴我度過童年。我與小伙伴們還常在桃樹上拴好秋千架,自由自在地蕩秋千。現在回想起來實是遺恨無窮。因為那桃樹畢竟不如龍眼樹粗壯,在上面蕩秋千,是對它的摧殘。后來,我們又在桃樹下種了南瓜,這更是不可原諒的愚蠢之舉,因為南瓜藤猖狂至極地爬上桃樹,在枝條之間結網,開花結果,我們竟然以為那是天然的瓜架,聽之任之。后來,南瓜倒是結了不少,懸垂在桃樹上,有金黃色的,有青綠色的,個頭挺大。一個重達二十多斤。但桃樹卻慢慢枝葉凋零,最后死了。那些該死的南瓜藤,就像絞索一樣,套住桃樹的脖頸,扼殺了桃樹原本的旺盛生機,使這兩棵年年結果累累的桃樹枯死。這是我們無知造成的。
隨著歲數的增多,懷舊的情緒似乎日益濃烈。那往昔曾經花果飄香的菜園,至今仍歷歷在目。似乎還看見與當年的小伙伴們用竹竿全神貫注地捅木瓜樹上那金黃色熟透的木瓜;似乎正與小伙伴們用沾有粘膠的細長的竹竿在小心翼翼地粘樹上的蟬的薄翼;似乎還在采摘那結滿藤蔓的肉豆,似乎正抱著剛會吃草的小羊,小心翼翼地放在桃樹下,小羊嬌憨地叫了幾聲,就啃起了樹旁嫩綠的小草;似乎又看見母親揮舞鋤頭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