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家里盤著兩條龍/是長江與黃河……”
聽這首歌,我總會想起故鄉的三條渠——秦渠、漢渠和唐渠。這是三條十分悠長的渠,她們從歷史深處走來,鮮活,不倦,滄桑滿懷;她們的乳汁哺育了多少生靈萬物,無以數計;大愛不言,功德鐫刻在廣袤的土地和世世代代人們的心田里。
秦漢唐渠鑿浚于秦漢唐時期,渠首均在青銅峽河口,呈K字形引黃河水向東向北流去,岸上多有森森古木:柳樹,楊樹,榆樹,沙棗樹,更有不可多見的核桃樹。我出生在黃河東岸的一個小村莊,南“漢”北“秦”,三面環水,位置很像一個英文字母E。人民公社(鄉)以“秦渠”為名,坐落在兩渠之間的郝渠南側,高音喇叭的聲頻可以波及相距五公里左右的“秦漢”兩岸。上小學時,廣播喇叭是報時鐘;吃過飯,頂著夏日晃眼的太陽,一路小跑,與伙伴們集結在郝渠橋頭的樹蔭下,這是我們一年中最最快活的日子,洗澡泡水,跳橋坑扎猛子,然后去學校或是鏟蒿草,蒿子漚肥,青草喂牲畜,生產隊有專人過秤記分,亦算是勞動自養,替家分憂;這是我們喜歡的一種勞動,背上背斗拿上鏟子,光著腳在大溝小渠蹚來蹚去,濃綠的蒿草,淡黃的渠水,熱了臟了,隨時都可以把自己扔在水里。到秦渠洗澡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向往,但我們常常被浩蕩湍急的水勢所震懾,大人也一再警告說,“不想活了就下河”,事實上我們也僅是狗刨的能耐,志大才疏,根本就不具備露著脊背展臂洑水的高超技術,那種好水性的前提是必須會“踩水”。后來,我們還是有機會下秦渠“耍了一回水”。
上中學后,體育老師上游泳課,每次都是到學校附近的郝渠橋,橋坑前有一段10米寬的水面,水深及胸流速舒緩。入秋的一天,老師挑選泅渡秦渠的“勇士”,我才知道以前的游泳是學校為了這次“大型活動”做準備的。兩男一女為一組,外加一只救生圈,女生套在圈里劃臂蹬水,男生在圈外,拽一條拴在圈上的繩索洑水前行,號令槍響,先達對岸者為優勝(避免在水中過多耗費體力而出意外)。緊接著縣里舉行泅渡黃河比賽,我們無緣參加,但卻親眼目睹了那個彩旗招展,健兒擊水的興奮場面;我們初生牛犢不畏虎,幾次偷偷下水,幾次被勸拉上岸。多少年后,每想起這一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歷歷在目。
在不是水鄉的水鄉生活,對于水的那種親近,點點滴滴全都凝聚在一棵樹、一根草、一株莊稼里面;就像我們從開始的洗澡、狗刨到后來的所謂游泳,必定是要經歷一個漫長的三級跳過程的。
秦漢唐渠是寧夏平原的三大動脈,由她們派生的毛細血管縱橫交錯,蛛網星羅,致使這片海拔1100多米的黃土高原,成為大西北的一顆綠色明珠。它地勢高而不酷寒,空氣干燥,但土壤并不干旱,最重要的是秦漢唐渠引黃灌溉水量充沛,加之與平原高差2000余米的天然屏障賀蘭山,阻擋了來自西北戈壁的沙塵和寒流,寧夏平原由此得天獨厚,富甲一方。小麥水稻、瓜果蔬菜、五谷雜糧、魚鮮水產……由于日照充足,晝夜溫差大,其品質聞名遐邇。
有資料表明,寧夏平原農作物單產量不亞于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富裕豐茂堪與成都平原比肩,地理條件盡可與埃及的尼羅河綠洲相媲美。富水、厚土造就了寧夏平原豐富多彩的特色物產:紅寶枸杞、黃寶甘草、黑寶發菜、白寶大米、二毛皮。唐人韋蟾在《送盧潘尚書之靈武》中說,“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水木萬家朱戶暗,弓刀千隊鐵衣鳴。”可見寧夏平原自古就是黃河的寵兒,亦是因富庶而招致兵戈的征戰之地;“天下黃河富寧夏”與“塞上江南”之說,印證了一個歷史事實,彰顯了一個平原的厚重和絕美。
“寧夏人做不了官,豬毛搟不了氈。”這不是意蘊綽約的詩句,是寫照寧夏平原的人出門就想家,想家就回家的現實精神狀態,事業和官職比不了故鄉的一抔土一掬水。在我有限的經歷中,身居異地的日子,但凡走在崎嶇的山路、臨近曲折枯淺的水溝,我的腦際就自然而然現出故鄉平原的一望無際、秦漢唐渠水的浩浩蕩蕩;也有乘船行進在江海湖泊的時刻,可那給我的多是闊大、洶涌和飄零,有時甚至還有恐懼,沒有一絲一毫故鄉水的那種親切和溫馨。我也曾有過放棄工作,返鄉歸農的念頭,認為故鄉的一介農人遠抵“工人”百倍;戈壁油田是悍地,水鄉家園是天堂;潛意識中的“一頭牛熱炕頭”,浸漫了思想意識的全部空間,是“戰天斗地、獻身革命”的年代光輝籠罩著我,不然,我早該是一個躬耕田疇的農者了。
故鄉的水對于我,是生命,是玩伴,是依存……是刻骨銘心的牽掛!“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將進酒》)!可黃河一當進入寧夏,她便九曲瀠洄、婉轉流連,波寬湲緩幾近400公里,營造了10000多平方公里的自流灌溉大平原。黃河2000多年惟富寧夏,攜秦漢唐渠構建了強大的血脈水系,這在世界環境、生命史上絕無僅有,說“神奇”恰如其分,說“天造地設”亦不為過。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將進酒》)
秦漢唐渠水流至1960年,渠堤塌陷,洪水奔涌,一時間,寧夏平原餓殍遍野,哀鴻滿地。糧食秸稈不再是牲畜的專利,人們蒸煮研磨從中榨出淀粉;野菜挖盡又挖草根,溝渠坡埂的豐腴植被,被鏟鐮鐵鍬一遍遍反復梳理;田頭地角的覓食者成群結隊,能翻掘出一個老鼠倉,那便是一家人全部的生存希望;路邊麥場摳揀到一捧半把豆粒遺籽,至少是幾天的精致口糧;湖澤的淤泥里,深藏著一種叫做“褐瓜子”和“白瓜子”的東西,生吃甜爽可口,煮熟味道更佳,即是在今天也堪為野生美食,那時每天都有黑壓壓的人群(孩子居多)躬伏在蘆草和黑污的泥濘里,慘白的蘆根也可充饑,甜甜的汁液不及潤澤口腔,就被貪婪的胃袋饕餮一罄了;宅前屋后、河渠堤壩上的大小榆樹,嫩枝老皮悉數為食,黃白的軀干在朔風中嶙峋呼號,那種一絲不掛的羞恥空前絕后,在以后的10多年間,我們以至于很少看到榆樹,榆錢兒的清香就必然是久違的記憶了。在我居住的村莊里,那時少有不用家具或是拆了房子用檁梁門窗換糧食的;有一家人,兒子為了和母親活命,竟將自己的妻兒趕出家門,而最終是母子身上都裝著錢,卻又一起餓死在自家的土炕上;三五塊錢買一根胡蘿卜不是稀罕事情,稀罕的是拿著錢買不到胡蘿卜;土豆早已跳出蔬菜的行列,搖身躍居為主要糧食食品……
寧夏平原的這場生命大劫難一直持續了整整三年,大鍋飯在此期間壽終正寢,大鍋里沒有糧食填充,秸稈淀粉也無以為繼,人們從此不再端盆提罐到生產隊的大食堂去打飯了,而后是一次又一次有大牲畜倒斃,生產隊就一次又一次分牛肉、分馬肉、分驢肉……這些田間耕耘、貨物運輸中的主干力量流干了汗水,現在又將最后一滴血也獻給了驅使它們的靈長類們。我們想,靈長類們該都做了些什么?狂燒濫伐,填湖造田,無恥的欲望無休止地瘋狂,結果是瘡痍累累,凄愴中元氣喪盡!千百年來,寧夏平原富饒享譽天下,秦漢唐渠流淌的不啻是水,是黃河的金銀乳液,是命脈甘露,她不曾想過要流淌血淚,要汩汩而泣,要浩浩悲歌!
在我知道的史事中,黃河與秦漢唐渠無論在哪個時代,整修工程都從未中斷過;近代興建的有青銅峽攔河大壩(水電站),有荒漠變糧倉的東干渠,有造福山區人畜生態的引黃水利樞紐……
我們還能欣喜地看到,城市已經不再拒絕水渠,已經把水渠視為城市的靈魂;有水的城市飄逸靈動、生機勃勃,這與人們逐漸重視生態環境、提高生存質量的認識觀念有關,淤塞的水道被疏通,填封的湖泊被恢復,自然濕地受到保護,水景公園、水岸宅區如雨后春筍。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兩處,一處是寧夏南部平原的吳忠市,秦渠橫貫西東,水系如織、公園初建,夏日濃蔭蔽日,冬日樹影幢幢;另一處是寧夏北部平原的銀川市,唐渠(又名唐徠渠)由南向北穿城而過,與之結朋呼應的湖泊水域比比皆是。這座古老的城市素有72湖城之稱,十多年來,舊貌新顏,成為中國“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之一”。痛定思痛,故鄉的水應該歡顏一笑了。
長久以來,作為寧夏平原的一分子,我習慣了擁有秦漢唐渠對我的呵護。她們的瓊漿玉液,出現在平整肥沃的土地上,出現在觥籌交錯的飯桌上,出現在勞動者皺褶密布的土色面容上,出現在憨厚樸實的人性品質里,出現在耕讀、詩書、情愛的甜蜜里……儀態萬方的一河三渠如此溫暖地出現在胸中,那何止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想”字所能了卻的。
秦漢唐渠固守著寧夏平原的富裕,過往黃河的船只負載著這片土地的美譽,任其播撒流溢。一生在這里與水相伴,一棵大樹是一個村落的標志,一座廟宇聚一方人氣,一個地名彰揚一地水情:河西,峽口,李家橋,八閘子,河渠壩(bai),巴浪湖,古城灣,陳袁灘……天天水中游,日日水伴流;騎驢涉水,水仗,溜冰,“趕老牛”,鑿冰獵魚……兒時的記憶清晰如昨。
故鄉人對水的親近是智慧的、由衷的,自家的小院里都可引流一條小水渠,澆樹灌菜,手壓機井就在廚房門口,有的人家把機井打置在屋子里,手動水出,冬夏長流,水將歷史和現實綿密地維系在一起,從遙遠的洪荒蕩漾到今天的陸地,通過我們的手腳和心路漫延推移,直至時代對于水有了新的認識高度,似乎是嶄新的,實際是古老的,水是生命之源泉,我們沒有理由漠視或鄙棄。
秦漢唐三條渠,是故鄉完美至尊的旗幟,旗幟下有依水而建的村莊,有桃紅柳綠的田園,有高屋大廈,有玲瓏亭榭,它們的根須無不深深地攀附于此。三條渠為故鄉所特有,雖有詭魊變故,但潺潺流動的根脈從未被攔腰截斷過,郁郁蔥蔥的繁榮永遠都不會被賤賣,進出人們視線和感同身受的,永遠是流淌在我們體內的生命之渠;我們的根系、魂魄與秦漢唐三條渠密不分離。
三條渠,故鄉的渠,想著,念著,身置何處心里都是踏實的、富有的;這種踏實和富有,是故鄉給予的血脈深情,走多遠,你都是自豪、堅強、樸實的寧夏平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