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秘鏡花園

2010-12-31 00:00:00甫躍輝
遼河 2010年10期

甫躍輝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復(fù)旦大學(xué)首屆文學(xué)寫作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2006年在《山花》雜志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中短篇小說見《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大家》、《中國作家》、《長城》、《滇池》、《文匯報》(香港)、《幼獅文藝》(臺灣)等文學(xué)期刊和報紙。有作品入選各家選本。獲得2009年度《上海文學(xué)》新人獎。現(xiàn)就職于某雜志。

十年前剛一畢業(yè),我將一些衣服塞進旅行箱,就匆匆離開大學(xué),南下打拼去了。十年來,我從未回去過。我所在的公司有很多生意在那城市,不可避免的,它自然成為很多次出差的目的地。領(lǐng)導(dǎo)挺器重我,他們最先想到的就是讓我去。他們想不到,每次我都竭盡全力地拒絕,差不多要跟領(lǐng)導(dǎo)吵起來。漸漸的,一說要到這城市出差,公司不會再考慮我了,不過,我總看到一些人對我意味深長地笑笑。那笑令我忐忑不安,有時甚至令我產(chǎn)生生理上的反應(yīng),渾身發(fā)涼,面容僵硬,手指顫抖。我在公司干得順風(fēng)順?biāo)缃褚鸦斓街袑樱依^續(xù)升遷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我總感覺自己在公司里處于一個尷尬的位置。大家對我的態(tài)度怪怪的,他們總是下意識地避諱著什么,又想讓我知道他們避諱的東西。

為什么對這座留下了四年美好時光的城市如此拒斥呢?那件事隨即浮現(xiàn),我不愿再往下想了。上個月接到回母校參加同學(xué)聚會的通知,我很意外地在已確定的參加聚會人員名單中看到了她的名字,那件事又從記憶中跳出來。我愣了一下,隨即決定回校參加聚會。回復(fù)班長的郵件時,手指竟然微微顫抖著,內(nèi)心如同傾倒了一片沸騰的水。不過,我沒跟任何同事說起,我找個借口請好假后,影子似的,悄悄地溜走了。

參加聚會的人也就三十多個,比我想象的要少,其中還有好幾位是家屬。大家約好在學(xué)校的大草坪上碰面,她撐著一把纖巧的傘剛出現(xiàn)在路盡頭,我就認(rèn)出她了。大伙本來坐在略微有些濕的草地上,海闊天空地吹牛,不時開開對方的玩笑,這時候一齊靜下來,把目光轉(zhuǎn)向她,靜靜地望著她走近。有個女同學(xué)喊了她一聲,梁晴!她似乎答應(yīng)了,又似乎沒答應(yīng),喊聲過后愈加靜了。陽光格外明亮起來。那幾位家屬,無論男女,皆困惑地在我們臉上探尋著,一無所獲后,又轉(zhuǎn)過臉去看她。路兩旁的梧桐樹正在落葉,微涼的風(fēng)一陣陣拂過,一些干得發(fā)脆的落葉就在水泥路面滾起來,骨碌碌地滾向她的腳下,她的腳踩在落葉上,落葉細(xì)微的碎裂聲仿佛來自久遠(yuǎn)的年代。

梁晴在離我們十來米遠(yuǎn)處才收了傘,把傘仔細(xì)疊好,束上。她戴一頂白色軟帽,一套白色及膝連衣裙,上下身被一條巴掌寬的黑腰帶突兀地切開。更突兀的是,脖子上還松松地系著一條黑絲緞帶,緞帶頂端懸著拳頭大一朵藍(lán)絲綢花。

“梁晴!”我從人群中站起來,向她打招呼。

梁晴不認(rèn)識我似的,打量了我一會兒,抿著嘴淡淡地笑了。

抿著嘴淡淡地微笑,十年前就是梁晴的標(biāo)志性表情。記得大一一開學(xué),班里的許多男生就被她的這個微笑迷住了。事實上,梁晴并不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但男生們在宿舍里私下給女生排座次時,差不多一致將她推舉為全班第一美女。許多男生或明或暗地喜歡過她,相信有些還意淫過她吧?老實說,包括我在內(nèi)。但那時候我們大多數(shù)都很羞澀,不好意思向她表明心跡,只有幾個在高中就談過女朋友的,很老練地約她出來吃飯,看電影,卻都被她拒絕了。參加聚會的男生中,有三四個就是當(dāng)初喜歡過她的。很巧,他們都帶了女友或者妻子來參加聚會,他們看到梁晴,目光很復(fù)雜。一方面,仍舊不自然地流露出愛慕的神情,另一方面,又怕旁邊的人看出。此外還有那么一層意思,就是向梁晴表明,他們其實對女友或者妻子不是那么在乎,只要梁晴一個深情的微笑,他們隨時可以拋下現(xiàn)有的一切,為她赴湯蹈火。梁晴似乎看透了他們的心思,只對他們秋風(fēng)拂面似的淡淡一笑。

梁晴除了把頭發(fā)剪短了,只短短地披在肩上,和十年前剛畢業(yè)那會兒相比,再沒什么變化。她的身材還像過去那樣苗條、模樣還像過去那樣清秀,不像我們這些人,男人已經(jīng)腆出啤酒肚,女人則手臂變粗腰變水桶。大家都有些恍惚,都恭維她,你怎么不見老呀?又仿佛在嘲諷她,你怎么還不老呢?她仍舊只是那么淡淡地笑笑,有一點兒小女孩般的羞澀。有的女同學(xué)心細(xì),曾經(jīng)和她住一個宿舍的趙芳芳悄聲對旁人說,你們看她笑起來時的臉,其實她也老了,撐著一張皮罷了,等哪天這張皮垮了,比大家還要老得快。我不禁偷偷地端詳梁晴,她和兩位女同學(xué)坐在角落,握著淺淺一杯紅酒,不時抿一口,大家笑時,她也笑一下,眼角便會很隱秘地出現(xiàn)細(xì)細(xì)的魚尾紋。那樣子真有點兒恐怖,就像小姑娘懷抱里的玩具娃娃,忽然間露出皺紋來。我怔了一下,想,她這十年來怎么過的?——或許她還沒忘掉那件事?我怔忡著,想到她那邊去,可中間還隔著好多男女同學(xué),走到她身邊,一定會引起注意,想想只好作罷。我放肆地和大伙說笑,干杯,只不時朝她那邊瞄上一眼。

自從梁晴到后,聚會的氛圍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來前,大家的主要話題是婚姻,是孩子,她一來,就不說了。班長交代過,她至今單身。大家只好胡亂找些話題說笑。說笑歸說笑,可總覺得歡笑是浮在表面的,就如浮在水面的干草,淺淺一層下面是冰冷幽深的暗流。有時甚至?xí)鋱觯鄠€人一齊靜默下來,那時候真可怕,有人不得不撲救,勉強說幾句笑話,可一說話,反倒讓大伙更加尷尬。有人就把目光投向我,我只好干干地笑笑。我能做什么呢?雖說到場的人中,和梁晴最要好的就是我了,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間,我們從未聯(lián)系過。我?guī)缀跻蠡趤韰⒓泳蹠耍詾楹退軌蛳窭吓笥岩粯又胤辏南氲玫綍纫话闳诉€要陌生。梁晴似乎絲毫未感知到這一切,她自始至終只是淡淡地微笑著。

只有第一天晚上,她的表情有那么一刻發(fā)生了變化。

“再過十年,我們班再要聚會,怕是再也聚不齊了。”曾經(jīng)的詩人劉銘說。

“對啊,到那時沒準(zhǔn)兒你已經(jīng)歸西了!”趙芳芳尖刻地說道。

大伙一陣笑。詩人劉銘外國人似的聳聳肩膀,兩手一攤,說:

“誰在乎?我又不是第一個,到那邊也有伴兒。”

劉銘話音剛落,他自己就意識到說錯話了,他偷眼看了一眼梁晴,大伙兒的目光也下意識地朝梁晴看過去。梁晴依舊笑著,并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或許只有我注意到了,大伙兒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從她身上離開后,我看到她緊繃著的笑臉?biāo)沙谙聛恚皖^抿了一口酒,潔白的牙齒咬了咬玻璃酒杯的邊沿。

聚會一共進行了三天,三天來我們把這個城市的知名景點又轉(zhuǎn)悠了一遍。我一直沒和梁晴說上話,除了第一天晚上有些落落寡合,她變了個人似的,改變了打扮,也開朗了,和女同學(xué)們說笑玩鬧,偶爾也會和男同學(xué)說上幾句,那些和她說上話的男同學(xué)禁不住露出一點兒激動。唯有她一個人時,才會看到她的臉籠著寧靜。大家全然放心了,她沒有什么不妥的。她或許早已忘了十年前那件事了。我為此卻有些莫名地難過。

最后一天吃完午飯就散了。我準(zhǔn)備在校園里走一走就坐飛機回南方。對這次同學(xué)聚會,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我唯一的感覺是輕松。雖然沒和梁晴說上什么話,十多年來,那個一直化不掉的心結(jié)卻自然而然解開了。或許,和梁晴還是這樣比較好,都不再提說那件事,那件事也就過去了。那件事究竟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世界上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活著的人總要活著,不可能每個人都去死。十年過去了,沒必要再糾纏于此。為了徹底破除自己心里的障礙,我甚至有點兒興沖沖的,想要再去秘鏡花園看看。十年前,我大學(xué)最要好的朋友叢岸在那兒上吊自殺——誰都不明白他為什么自殺,包括我和他的未婚妻梁晴。如果他不自殺,一個月后他就會拿到這所著名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只要他愿意,憑他的才能絕對可以找一份薪資不菲的工作;兩個月后,他將和梁晴步入婚姻殿堂,成為全班最早結(jié)婚的人,成為我們最最羨慕的一對兒。可惜,一根工地上使用的粗糙的尼龍繩吊死了他身上所有的可能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去了。離飛機起飛的時間不多了。再說我既打開了這個心結(jié),以后有的是機會去秘鏡花園。

然而,當(dāng)我整理好行李,站在旅館房間的床后眺望城市,城市鱗次櫛比的樓房盡收眼底,我還是對這次同學(xué)聚會感到了一些缺憾。這時,敲門聲響起,我心頭一驚,遲疑片刻,打開門,站在眼前的是梁晴,她又恢復(fù)了第一天的怪異打扮。

“你有時間嗎?陪我在校園里走走。”梁晴微微地笑了。

這所全國著名高校的梧桐樹是很有名的,不過我從未覺得它們有什么美,經(jīng)過園丁不屈不撓地一年年修剪,它們已然相當(dāng)丑陋了。盡管樹上的葉子看上去都還墨綠著,枯黃的落葉已鋪了一地。我們并排著走,隔著還能走一個人的距離。腳下傳來欻欻的落葉碎裂聲,默默地填滿我們之間的沉默。該說什么呢?來之前準(zhǔn)備好的許多話,忽然間都用不上了。我擔(dān)心她會提起叢岸,又明明知道,如果沒有叢岸,我們便沒有什么理由這樣走到一起。死去十年的叢岸仍舊是連接我們的紐帶,和十年前的情形如出一轍。十年前,我們仨經(jīng)常一起出入,那是叢岸硬拉我去的。因為他,我和梁晴才得以熟絡(luò)起來,如果沒有他,或許我和梁晴到畢業(yè)也搭不上一句話。叢岸自殺后,我們也就自然地沒什么聯(lián)系了。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叢岸從未真正從我們之間消失掉,他一直存在著,在某個隱蔽的地方默默注視著我們。我為此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

剛?cè)雽W(xué)的大一新生騎著嶄新的單車從身邊嗖一聲掠過。我真佩服班長,想到要在開學(xué)后搞同學(xué)聚會,看看校園里擁擠的人群,看看滿臉汗水的新生,心情也會好一些。若是在畢業(yè)季搞聚會,那非得讓人滿心凄涼不可。看到我注視那些從身邊經(jīng)過的新生,梁晴也停下腳步,追隨我的目光注視起他們。一會兒,她把臉孔的正面慢慢轉(zhuǎn)向我。

“我們?nèi)ッ冂R花園!”她不容商量地說。

她一定像我一樣擔(dān)憂著對方提起那件事,是這種擔(dān)憂讓她主動提起了那事。十年的光陰剎那消失。叢岸第一次約我和梁晴去秘鏡花園時,就是這樣的口氣:

“我們?nèi)ッ冂R花園!”

叢岸一入學(xué)就成為許多同學(xué)議論的焦點,他無疑是全班最博學(xué)的人,那會兒,在我們眼中,他在文史哲方面算得上古今中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許多男生對他打心眼兒里佩服,經(jīng)常問他個問題,或找他聊天。我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叢岸身材頎長,瘦削,穿衣服像竹竿挑著似的,遠(yuǎn)看上去,有些駝背。因高度近視,以至于看到他微微駝著背走路,就讓人想到,他是為了看清腳下的路。大二大三時,班里的男生們差不多都戀愛了,沒戀愛的也蠢蠢欲動,積極尋找著獵物,唯獨叢岸巋然不動。他太書呆子氣了,我們私底下議論。

大三下學(xué)期一個悶熱的夏天晚上,我躺在上鋪涼席上,叢岸的腦袋出現(xiàn)在床邊。我轉(zhuǎn)回頭看到他呆呆地瞅著我,嚇了一跳。

“可以陪我去做件事嗎?”他遲疑地說。

我跟他在校園里走了許久,汗水溻濕了襯衫后背,他才說,要我陪他去見個人。他帶我進入校園西邊的小花園,在一架繁茂的紫藤下,一排靠背木椅上坐著個人,路燈照在她臉上,我認(rèn)出那是梁晴。我莫名地緊張起來。叢岸在她面前站住了。她站起,困惑地望著我和叢岸。在此之前,我和她從未說過話,我們拘謹(jǐn)?shù)叵嘁曇恍Α?/p>

“沈戴立,”叢岸很果決地對我說,“從現(xiàn)在起,我和梁晴在一起了。”

叢岸鄭重地看我一眼,轉(zhuǎn)過臉去,注目著梁晴。他的側(cè)臉背對路燈光,黑黑的一片,燈光從對面勾勒出臉的輪廓。

沒想到,他們果真從此在一起了。

他們約會時,叢岸仍舊經(jīng)常喊我一起去。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我想梁晴也不明白。一開始,梁晴看見我,總要暗暗皺一下眉頭。我也不樂意充當(dāng)電燈泡,可內(nèi)心里又有一種隱秘的活動。我像班里許多男生那樣,暗戀著梁晴。如果不是這樣,我怎么會有機會接近她?所以只要叢岸喊我,我一般稍作推辭就會跟去。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梁晴也歡迎我去了。我當(dāng)然不敢想是她喜歡上我,我想的是,叢岸跟她打過招呼了,不允許她再對我皺眉。事實和我想的并不一樣。后來有一天,梁晴單獨把我約出去了。那時候班里開始有些傳言,說我們?nèi)齻€人一起談戀愛。不得不承認(rèn),我對這種說法既感到氣憤,又有些滿意。畢竟把我算上了。梁晴要單獨約我出去,我的激動就很正常了,我開始浮想聯(lián)翩,難不成梁晴要和叢岸分開,轉(zhuǎn)而跟我在一起?我為內(nèi)心里的想法激動著,也羞愧著。如果真這樣,我多少對不起叢岸,他信任我,把我當(dāng)作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挖他的墻腳呢。

“你知道我和叢岸怎么在一起的嗎?”梁晴盯著我的眼睛,令我感到不舒服。

“他追你的啊。”我笑著說,“我可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兒。從來沒聽說過有誰那么向喜歡的人表白。”

“不,”梁晴說,“是我先喜歡他,先向他表白的。”

原來梁晴和叢岸高中時就在一個學(xué)校,高中時的叢岸就已全校知名了,有許多女孩子暗地里喜歡他,梁晴就是其中之一。他們進入同一所大學(xué)后,梁晴對他的喜歡不再是小女孩式的仰慕了,而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她好幾次向他表白,他皆置之不理。

“以前我對他有很多地方不了解,以為在一起就會了解了,可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愈加不了解了。”梁晴悵惘地說。“我知道他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一直放在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每天他都要在里面寫上一些東西。有一次,我趁他出去,把那筆記本打開來看,不想他忽然回來,啪地合上筆記本,惱怒地瞅著我,大聲問我想做什么。難道作為他的女朋友,就不能看看他的筆記本嗎?我想了解他不對嗎?”

我知道梁晴說的那本筆記本,那是十六開本的軟皮黑色筆記本。我也曾有過好奇,想要打開看看里面到底寫的什么。和梁晴的經(jīng)歷類似,我剛匆匆打開筆記本扉頁,掃到一行字就聽到他回來的腳步聲。那之后一段時間,他很少跟我說話,短時出門也必定將筆記本鎖進抽屜。我懷疑他知道我偷看過他的筆記本了。我有些內(nèi)疚,漸漸打消了偷看的念頭。

梁晴說起這本筆記本時,我再次想起了在叢岸筆記本扉頁看到的那句話:“他多想變得年輕,多想費南德也變得年輕,那么,他倆就可以遠(yuǎn)走高飛,跑到大海的那一邊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這是加繆小說《沉默的人》的最后一句。

“或許,那是日記吧?日記總是隱私。”我安慰梁晴。

“一個人有那么多隱私嗎?我對他就沒有,什么事都會告訴他。”梁晴很委屈。

我們沉默著從梧桐樹下走過。梧桐樹間的草坪上,有畢業(yè)班的人在狂歡,再有一年就輪到我們了。我們站著看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為什么我和他約會時,我喜歡你也在一起?”

我的臉熱熱地紅了。

“因為你在時,我和他才能有說有笑。我和他單獨在一起時,幾乎無話可說。我們要么呆呆地坐著,要么漫無目的地走上一通。我甚至有些怕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害怕。”

我感到梁晴在竭力忍耐著什么。

“我覺得,他對我的感情還不如對你的。”梁晴猶疑地說,“他一定更喜歡你。”

我一臉愕然的表情面對著梁晴。

那以后我總是想盡辦法,不再跟叢岸一起去見梁晴。梁晴的那句話實在讓我感到別扭。有好幾次,看得出叢岸被我拒絕后很傷心。他約會回來,不跟同宿舍的人說一句話,悶悶地在那本黑皮筆記本里記著什么,完了把筆記本鎖進抽屜,然后一聲不吭地洗臉?biāo)⒀浪X。大家很不解,有那樣漂亮的女朋友,還有什么好愁悶的?他成績好,家庭條件好,找工作也絲毫不犯愁——可不知為什么,他一直沒找。不像其他同學(xué),一進入大四就忙亂得四腳朝天,又是忙活畢業(yè)論文,又得為工作奔波。我也加入了這奔忙的隊伍,只偶爾看到他們在路上走,中間隔開還可以走一個人的距離。偶爾也會聽說一些他們的消息。最令大伙震驚的是本科論文答辯結(jié)束那天,正當(dāng)大伙兒慶祝答辯順利通過時,多嘴多舌的趙芳芳說,梁晴和叢岸訂婚了。我們起初不相信,或者說不愿相信,要他倆證實時,叢岸躲避著眾人的視線,梁晴則紅了臉,瞅一眼叢岸,說畢業(yè)后一個月就結(jié)婚,到時請全班同學(xué)都去。大伙顧不得滿嘴的酸葡萄味兒,起哄著要他倆當(dāng)中親一下。

叢岸被一幫男生推搡著,拖拽著朝梁晴擁過來。梁晴靜靜站立,滿臉通紅,低著頭,抿著嘴笑,不斷拿眼角的余光去瞟叢岸。眼看兩人就要碰上,誰也想不到,叢岸忽然大吼一聲,干什么?!趁眾人發(fā)愣,掙出身子跑了。

這事后第二天,叢岸找到我,要我跟他去見梁晴。我照例推脫著,他嚴(yán)正地盯著我的臉,不容商量地說,“你一定要去。”

我以為他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什么變故了,就跟著去了。

三個人很久沒聚在一起了。我和梁晴都有些感慨。叢岸卻似乎無動于衷。他問我們,知不知道我們學(xué)校周邊有一個花園。我們從未聽說過,他就很得意地告訴我們,那花園在離學(xué)校后門不到一公里處,穿過門面很大的肺科醫(yī)院,再穿過逼仄的小巷道,繞過兩排雜亂灰暗的老房子就到了。城市地圖上都沒標(biāo)出來,但它確實存在,且存在兩百多年了。兩百多年來,它一直是這片城區(qū)最漂亮的私家花園。只是,近一百年來,很少有人去那兒。知道為什么嗎?他的顴骨高高的,發(fā)著衰弱的油光,高度眼鏡片后的眼睛油燈似的明亮,目光興奮地在我們臉上逡巡著。我們自然只能說不知道。他灼亮的目光瞬間變得邈遠(yuǎn)了,深邃了。“因為里面死過一位小姐。”他不無得意地說,然后他就斬釘截鐵地對我們說了那句話:

“我們?nèi)ッ冂R花園!”

穿過學(xué)校后門車水馬龍的大路,就是肺科醫(yī)院。肺科醫(yī)院門口有好幾家鮮花店,說不準(zhǔn),很多鮮花最終都放在了臨終病人的床頭。這么一想,那些鮮花就讓人不舒服。在花店前,一些穿著白底藍(lán)條紋衣褲的病人在散步,有單個的,有讓人攙扶著的。他們都是肺科醫(yī)院的病人,他們有可能將瘋狂的病菌傳染給旁人吧?即便不會傳染給人,也會傳染給花店里的鮮花。再這么一想,那些嬌艷的鮮花幾乎變得面目猙獰了。我三歲到四歲的日子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差點兒就出不來,成年后所能回想起來的最早的記憶就和醫(yī)院相關(guān)。從肺科醫(yī)院的大院和樓房間穿過時,我和梁晴說起了這個記憶。

“我透過病房的后窗,看到一個女人抱著孩子上山。那孩子死掉很久了,臉上長滿茂密的青草,被女人露珠似的眼淚沾濕了。”

梁晴淡淡一笑,看上去很虛弱。

“那不過是你的幻覺罷了。”

“我也這么認(rèn)為,不過至今想起來還像是真的。——和真的沒什么區(qū)別。”

我不愿進行任何辯解,這么一說,感到很無聊。

我們在肺科醫(yī)院門口站了站。肺科醫(yī)院除開門面擴寬,裝了一些霓虹廣告牌,并沒太大變化。院子里的樓房也不過老了一點點,并不比人老得快。十年前,我和梁晴來到肺科醫(yī)院門口時,也這么站了一會兒,叢岸卻毫不遲疑地徑直走進去了,門衛(wèi)沒盤問他。

還記得那時候我聞到一大股醫(yī)院特有的陰郁的藥水味兒,不禁緊張起來,手下意識地攥緊,臀部肌肉變得僵硬。梁晴不解地瞅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們跟隨叢岸穿過大片陽光燦爛的水泥地,繞過靜穆的住院樓,從后門拐出去,我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緊接著進入了一條破敗的小巷道。兩側(cè)的房子都很破舊,腐爛的蘑菇似的趴在大太陽底下。多數(shù)門戶洞開著,一眼看進去黑黢黢的,好一會兒,才看清屋里有人。多數(shù)是老人,大褲衩,小背心,坐著小板凳,袒露一身松疲的肉。積滿灰塵的電風(fēng)扇支在對面,吱啦吱啦地吹,手中的蒲扇有氣無力地扇動著,可老人們?nèi)耘f熱得連連抹汗。

我感到說不出的壓抑,很想立即走出去。叢岸也走得很快,微微皺著眉頭,并不往兩邊看。梁晴拽著他的手,小跑著才能跟上。拐來拐去好一陣子,忽然,他在一扇朱漆剝落的暗灰色木門前停住了。就是這兒。他對我們說。在我看來,那扇門和小巷里的其他門并無太多特異之處,然而叢岸的表情令人不容置疑。他伸出雙手,十個指頭空空地?fù)卧陂T上。我和梁晴緊張地盯著他,有什么隱秘的事物正在到來似的。他回頭對我們笑笑,那笑恍若一個詭異的謎語。他說不用緊張。他推開門,我和梁晴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梁晴甚至低低地喊了一聲。定下神來一看,眼前黑洞洞的,不過是一條普通的過道,一蓬輕飄飄的霉臭味迎面撲來。梁晴擰著眉頭,捂著嘴巴和鼻子,扭身輕輕地咳了一聲。叢岸并未注意到未婚妻的不悅,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躡著腳步走了進去。我和梁晴稍作遲疑,也跟進去。

折出過道,秘鏡花園一下子呈現(xiàn)在眼前。

那以后我到各地旅游時,每次進入一個新的景點,一進大門,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第一眼看到秘鏡花園的情形。沿著圍墻是上百株高大的香樟,大門正對面被一堵黧黑的巨石擋住,石頭上有些土,雜亂地生長著生機勃勃的青草和小灌木,看上去荒寂蒼涼,定是久沒人跡了。青磚小路從巨石兩側(cè)繞進去。兩條路皆被高大的紫藤架遮覆,每一株紫藤皆有盆口粗細(xì),枝繁葉茂,蔥綠異常。我繞到巨石后一看,眼前是一池幽藍(lán)的水,水面靜靜地浮著睡蓮葉子。水池對面,是另一塊差不多大的石頭,石頭表面磨出光滑的一大片橢圓形,好似一面鏡子。被紫藤覆蓋的路從對面的巨石前的假山穿過。

“走哪條路?”叢岸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zhuǎn)過臉,看到他正狡黠地瞅著我。

“哪條也一樣,不過繞個圈子,就這么點兒地方。”我的語氣里有一些失望。

叢岸看我一眼,也似乎有些失望。他把臉轉(zhuǎn)向未婚妻。

“你也去看看。”

梁晴站在我旁邊看了一會兒,也說,哪條都行,反正最后還是回到原點。梁晴隨手一指,我們就從右邊的路進去了。陽光零星地散落,地上的青磚濕膩膩的,冷氣一蓬蓬上升,在六月燥熱的天氣里,竟然冷得手臂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從暗黑的過道望出去,路邊的水面格外耀眼,錫箔紙一樣晃動著。水面圓圓的睡蓮葉子仿佛要融化在水中,水池周圍植著一圈碧綠挺拔的黃菖蒲,小朵小朵黃色的花似一些竊竊私語的小火苗。整個花園一片靜謐,一種奇怪的氛圍籠罩著我們。我和梁晴不停地就花園的景致議論著。即便如此,我仍看到梁晴眼中藏著慌亂。叢岸似乎無動于衷,在小路中間的巨石下,他才停住腳步。

“果真是這樣,”叢岸自言自語,轉(zhuǎn)向我們:“知道為什么這花園叫做秘鏡花園嗎?”

我瞅瞅叢岸激動的臉,望著身邊巨石磨出來的橢圓鏡面。仔細(xì)一看,鏡面竟然凝著一層細(xì)細(xì)的小水珠,一股森冷之氣沁入肌膚。

“可能你們都想到了,不過你們肯定想得不全。你們只看到這塊石頭被磨成鏡子的樣子,你們不知道,所謂的鏡子,要到晚上月亮出來才看得到。月亮一出來,照亮水池,水影便映在石頭磨平的地方,那時石頭才成為鏡子。那時候,從高處往下看,整個花園也是一大面鏡子。”叢岸得意洋洋地說。

我忽然莫名地氣憤,很想朝他那得意的臉上狠狠揍上兩拳。

“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語帶譏嘲。

“我從這城市的史書上看到的。”叢岸想起了什么似的。“那個女孩子就是在月亮升起來后,在石鏡前上吊死的。”他仰面望著巨石鏡面之上的紫藤。

我和梁晴也隨他仰起頭看,幾根粗黑的紫藤莖懸在巨石頂端。紫藤莖怎么能夠承受住一個人的重量呢?這么一想,恍惚就看到一個人長長的身子掛在上面晃蕩,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手臂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偷眼看梁晴,她也正求救似的望向我。那一瞬間,我們知道,對方都對叢岸有一些害怕了。

“她上吊后,得有多少影子!石面上一個,地上一個,水里還有一個,水里的石面上還有一個……”叢岸自言自語地算計著。

“啊!”梁晴尖利地喊了一聲,“不要說了!”

叢岸閉了嘴,很無辜地盯著梁晴看,不認(rèn)識她似的。

“你干嘛要嚇我們?!”梁晴委屈地說。

“我……”叢岸的表情凝住了,“我只是想知道,她為什么要死。她過得好好的……”

“我說了不要說了!你沒聽見嗎?”

梁晴捂著耳朵,尖叫起來。叢岸呆愣愣地瞅著她,一時間手足無措了。我從未見過梁晴發(fā)這么大脾氣。正當(dāng)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梁晴轉(zhuǎn)身往前跑了。

梁晴未能跑回原點。我們追上她時,她正蹲在一堵有鏤空花飾窗子的墻下抱頭慟哭。——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這條路轉(zhuǎn)回原點的,怎么被一堵墻堵住了?透過窗子望出去,是一條陌生的大馬路,車子和行人急匆匆地在路上穿行,誰也沒有注意一墻之隔的園子里發(fā)生的事兒。梁晴頭抵著路盡頭的墻,要將墻頂垮似的,可墻自始至終紋絲不動。她就一個勁兒哭,肩膀聳動著。我眼前浮現(xiàn)出她滿是淚痕的漂亮的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能那么站著,焦急地看看她,又看看叢岸。叢岸神經(jīng)質(zhì)地用左手捏著右手,臉色蒼白,可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痙攣般的微笑。

“這就是秘鏡花園得名的另一個原因,沒有一條路是可以回到原點的。”叢岸悵然若失地說。叢岸蹲在梁晴身邊,一只手?jǐn)R在她的肩頭。一會兒,梁晴拽住了他的手,把臉伏在他手上哭泣。叢岸的眼圈紅了,卻沒落一滴淚。

我不明白他們這是怎么了。他們有什么好哭的?雖然叢岸沒工作,只是他沒去找而已。他們絕對是全班最幸福的一對了。

梁晴眼睫毛濕漉漉的,臉頰緋紅,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我們只能原路返回。誰也不說話,有一點兒什么東西改變了,我說不清楚。回到一進門的巨石前,我們嘗試著走了另一條路,最終同樣被一堵墻擋住。墻外是另一條陌生的大路。叢岸解答了我們的困惑,原來兩條路都在第二塊巨石旁的假山里錯移了,而外面看上去仍然連在一起。叢岸說,這一點史書上沒有記載,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

看得出,叢岸不愿意就此離開花園,他一定想等月亮出來,好看看月光和水光反射到石鏡上是什么樣子。我和梁晴都裝作不明白他的心思,一致要求走。他只好跟我門走了。憑我對他的了解,我知道他會再來的,哪怕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大概三四天后,梁晴又一次單獨約了我。

“他又去那了,還把手機關(guān)了!”一見面,梁晴就焦急地說。“你說那地方有這么好看嗎?巴掌大一點兒地方,去一兩次就夠了,可自從我們一起去過后,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去,還要待到晚上十來點才回來。問他去做什么也不說,你說說,他去那兒究竟會做什么?”

事情比我想的夸張。我生怕梁晴再像那天一樣哭起來。

“也許,他是去那兒考察歷史?”我思索著安慰她的理由,“叢岸同學(xué)和我們可不同,他將來肯定能成為大學(xué)者。”我調(diào)侃道。

“那么大點兒地方,連地圖都不肯標(biāo)出來,有什么歷史好考察?”她不理會我的調(diào)侃。

“你想知道他做什么,怎么不跟他一起去?”

“那鬼地方,我再也不愿去了。”

我不知道再怎么安慰她,因為我也想知道,叢岸究竟到那兒去干什么。叢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那種類型的人,做事往往超出料想。不知道他這次又搗什么鬼。

“你們男人都在想什么呢?”梁晴嘆了一口氣說。

我的臉驀地紅了。那一刻,看著梁晴晶瑩飽滿的嘴唇,我內(nèi)心里忽然潮水一樣涌起一股沖動,想要吻她一下。我努力掐滅了這個念頭。我笑笑說:

“你應(yīng)該問,叢岸到底在想什么。叢岸和我們這些一般的男人可不同。”

“都一樣!”梁晴輕輕地哼了一聲,睨我一眼,譏誚地說。

“他要是……”她猶豫著該怎么說,“有問題,我爸媽饒不了他!”

“他能有什么問題?”我忽然感到好笑,原來梁晴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也會為男人吃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不跟女生說話,他能跟誰?除非……跟花園里那死人。”

我原本想說句笑話,不想話一出口,就覺得瘆人,梁晴的臉色也倏地變了。

“怎么,你們……煮成熟飯了?”我慌忙改口。

“瞎說什么呀你!”梁晴嗔怪地瞪我一眼,一時間滿臉飛紅。

那時候正是落日時分,我們站在草坪邊的梧桐樹下,落日余暉把梁晴臉上淡淡的絨毛涂成金色,把寬展的草坪上無數(shù)草尖兒涂成金色,把遠(yuǎn)處高樓的海藍(lán)色窗玻璃也涂成了金色。我心里泛起一陣怪怪的感覺,像是,有一點兒感動,又有一點兒憂傷。

晚上我問叢岸是不是剛從秘鏡花園回來,他沒有否認(rèn)。問他三番五次去那兒做什么,他卻不說。反倒問我,是不是梁晴讓我問他的。我向他保證,絕對不是,是我自己想知道秘鏡花園有什么東西那么吸引他。

“說出來你不會相信的。”叢岸淡淡地說。

話雖這么說,叢岸熱切地盯著我,我知道他想說。

“你說,我相信。”我已隱約意識到什么了。

“其實我關(guān)注秘鏡花園很久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個女孩子為什么在石鏡前上吊自殺。我查了很多資料,從未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歷過什么不幸,她漂亮可人,是最得老爺寵愛的小妾,就連丈夫的其他妻妾也很喜歡她,那種喜歡絕對不是巴結(jié)討好,而是真心喜歡她。她丈夫是本城最有名望、財力的鹽商,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沒出現(xiàn)一絲一毫敗象。玲瓏精巧的秘鏡花園正是由她設(shè)計,丈夫請人花了兩年多時間蓋好,在她十八歲生日時送給她的。生日后一個月,她就用一根麻繩,在花園里一絲不掛地上吊自殺了。她向丈夫要這么貴重的生日禮物,就為了在里面自殺?”叢岸兩道濃黑的眉毛中間皺出一條刀疤似的凹痕。

“那你現(xiàn)在搞清楚了嗎?”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叢岸的眉毛突突地跳動著,他自己無法控制那兒的肌肉。

“搞清楚了,”叢岸有些失落地說,“沒什么原因,就那么自殺了。問題就在于,什么原因都沒有,她和她的生活完全正常。”

“你怎么知道的?”我的語氣又禁不住帶上幾分嘲諷。

“她告訴我的。”叢岸得意地說。

叢岸如同一個故意打碎珍貴花瓶的孩子,挑釁地盯著我的眼睛。我沒有上他的當(dāng),盡管被他搞懵了,我仍然竭力鎮(zhèn)定下來。我想他不過跟我開個玩笑,但一轉(zhuǎn)念間,我又禁不住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問他:

“你不是說她死了?你還能見到她?她活到現(xiàn)在至少得有一百歲了吧?”

“那是你的邏輯。”他不屑地說,“生和死只隔著一條麻繩的距離。生是繼續(xù),死是停止;繼續(xù)可以存在,停止也可以存在,兩者不過是存在的不同方式。”

“你是說你見到鬼了?”我不愿聽他講歪理,粗魯?shù)卮驍嗨脑挕?/p>

“那是你的邏輯!”他也粗魯?shù)刂貜?fù)道,“世上沒有鬼!”

“那你見到的是什么?你書讀多了,真成書呆子了。”我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有點兒可憐他,又莫名地有些恨他,想要戳穿他的謊言讓他難受。“你以為自己是柳夢梅或者誰誰誰吧?就算這世界上有鬼,也得有那么癡情的鬼等著你。想想梁晴吧!你們再有兩個多月就要結(jié)婚了!不要那么自私,想想她的感受!你出去時她得有多擔(dān)心!”

“她擔(dān)心什么?還不是女人的胡亂猜疑!沒準(zhǔn)兒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他得意洋洋地盯著我,目光尖利得像錐子。

我被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激怒了,胸口悶著一腔怒火,不知道如何發(fā)泄。燈光打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有一種瘋?cè)税愕年廁v。我想起他第一次帶我去見梁晴時的情形,深深地可憐起梁晴來了。她為什么非得跟叢岸這樣一個書呆子,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她嗎?比如……我。若她跟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對她好,讓她幸福。可以預(yù)見,她和叢岸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為了梁晴,我想把叢岸拉回到正常人的思維。我只能暫時順著他的邏輯跟他講,我說:

“既然她把原因告訴你了,你就不用再天天往那兒跑了吧?”

“在那兒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叢岸又恢復(fù)了那種淡淡的語調(diào),“很多東西,若不是到了那兒,我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

“明白什么?”我忽然感覺口干舌燥。

“我看到一根繩子彎曲的影子,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有些失落地說。眉毛間出現(xiàn)很深的印痕,又漸漸舒展開,眼睛里有一點兒什么東西。我仍舊不明白他明白了什么,只是感到有點兒怕他。那是一種怎樣的懼怕?就像是,他和自己不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深談。

思來想去,我最終沒把我們的談話跟梁晴說。這是我后來一直后悔的。也許,我和她說了,她會引起注意,悲劇就不會發(fā)生——可誰又知道呢?那時候我只是想,叢岸向來有點兒神神叨叨,行為與常人殊異,性格又比較敏感,胡思亂想些生啊死啊的沒什么大不了。再說,讀書將近二十年,一旦要離開學(xué)校了,誰都會有些不正常,我們上一屆的畢業(yè)生還有人在校園里裸跑拍照留念,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相比之下,叢岸的“不正常”要正常多了。

幾天后的大清早,梁晴再次找到我,劈頭就問:

“昨晚叢岸沒回來嗎?他手機一直關(guān)機。”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我以為你們情不自禁了。”我嬉笑道。

梁晴的臉頰瞬間紅了又白,顧不得理會我開的玩笑,喃喃道,“這么說,他真沒回來。”她兇狠地瞪著我,喊道,“那么這一夜他會去哪兒?!”

那一刻,秘鏡花園立即浮現(xiàn)在我眼前。梁晴也一定想到了。直到這時,我才和她說起那晚和叢岸的談話,僅僅省略了最后那句關(guān)于繩子的怪話。她的身子明顯地震動了一下。

花園木門上叢岸的十個手指頭印竟還很清晰。盯著十個指印,推開門的欲望潮水一般在心中涌起,還夾雜著莫名的激動和不安。我又有了叢岸推門時的那種感覺:有什么隱秘的事物正在到來。梁晴緊張地注視著我,我下意識地把十個手指嚴(yán)絲合縫地按在叢岸留下的指印上,一股電流被接通了,我忽然朦朦朧朧地預(yù)感到將要看到什么。

六月清晨的陽光是那么耀眼,那么熱鬧,恍若每一片樹葉、每一片草尖、每一片石塊、每一片水波都滾動著一個小太陽。在無數(shù)太陽嘶喊著瘋狂地旋轉(zhuǎn)中,叢岸用一根麻繩掛在石鏡前紫藤莖上赤裸的身體顯得那么頎長,那么安靜。瘦瘦的肋骨一根一根凸露著,長而瘦的雙手恭敬地垂著,兩只很大的光腳板調(diào)皮地微微晃動。他不再像活著時那樣讓人難以理解了。他雖是洞察一切的姿態(tài),又是一片空白,柔弱無比的,羞澀得近乎謙卑地等著我們走上前去。我們看著他,他似乎隨時會很不好意思地向我們笑笑。

我看到梁晴的目光從他胯下迅速移開,漂亮的臉頰蒼白中泛出一絲紅暈。在叢岸胯下繁茂的草叢中,那東西像一只被小孩子拋棄的氣球,干癟地垂掛著。我還注意到,他的大腿根上有兩滴精液,這無疑是他身體上最大的敗筆,因為看上去很像惡心的鼻涕蟲。

尸檢報告說,叢岸自殺前有過性活動。

我下意識地尋找門上的指印,十年光陰沉積,門上的朱漆完全剝落了,又覆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指印自是蹤跡全無。我感到自己的荒唐,轉(zhuǎn)過臉,不好意思地朝等在一邊的梁晴笑笑,她也朝我笑笑,目光中流露出理解的神情。就在我轉(zhuǎn)回頭面對木門的剎那,眼前恍然浮現(xiàn)出那十個指印,如水中冒出的蓮葉,我毫不猶豫地照準(zhǔn)按下手指,不過,十年前出現(xiàn)的奇異感覺未能回歸。剛才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

花園變化不大,長久疏于管理,建筑物比十年前更顯頹圮,草木倒愈發(fā)汪洋恣肆了。我們佇立在一進門的巨石前,仰頭看午后的太陽照耀著巨石上的草木,有輕微的風(fēng)吹過,草木搖晃,投在地上的影子簌簌作響,如金石之聲。有鳥啼從樹上傳來,滴溜溜,滑溜溜,水珠一樣從耳輪滾過。我驀地一驚,轉(zhuǎn)過臉去看梁晴,她一臉平靜,額頭落了一片鮮紅的陽光,臉頰上淡淡的絨毛金燦燦的,胸口的藍(lán)絲綢花顯得很詭譎。

“走哪一邊?”我問她。

“不都一樣?”她轉(zhuǎn)過臉看著我,嘴角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反正都是絕路。”

我們沿襲了第一次的選擇,走右邊。

最近落了幾場雨,高低不平的青磚地面濕漉漉的。梁晴穿著黑高跟鞋嗒嗒嗒走過,鞋跟細(xì)得像一節(jié)指骨,我不由得為她擔(dān)心,生怕她崴到腳。她竟絲毫不以為意,只是不時停下,看一眼紫藤架外的水池。水面波動著耀眼的陽光,睡蓮開滿紫紅色花朵,斑駁鮮亮的光影使得水池有一種夢幻的感覺。這時,我恍恍惚惚看到,地上的青苔正慢慢地朝梁晴腳下移動,鼻涕蟲似的,一點一點爬上她的小腿,爬上她的白裙子,爬上她的身子……我嚇得使勁兒搖了搖腦袋,也去看滿池的睡蓮,這念頭仍執(zhí)拗地在腦海里蠕動著。

“你這些年怎么過的?”我找話問她。

“怎么過?”她偏過臉,斜覷著頭頂繁密的紫藤。綠葉間濾下的兩粒陽光落在她眼睛旁,風(fēng)從紫藤架頂部吹過,葉子仿佛無數(shù)的小手掌搖擺著,那兩粒陽光便跟著歡快地晃動。她瞇起眼睛。陽光落在眼瞼上,隱隱照出細(xì)細(xì)的彎曲的淡藍(lán)色血管。

“就那么過唄。”她閉著眼睛說,“你不記得了?哪條路都是絕路。”

“別這樣。你又年輕,又漂亮,有多少人喜歡你啊。”我不愿和她談?wù)撨@個,故作輕松地說,“你沒看出來嗎?這次來聚會的那幾位男同胞,十有八九看到你就激動得手發(fā)抖。”

“是么?”她睜開眼睛,一道冷冽的光斜飛出來。

她的臉紅紅的,眼睛被陽光浸染了,也淡淡的水紅著。我心里暖暖地動了一下。

“你也像他們那樣嗎?”她朝我調(diào)皮地眨一眨眼睛。

我怦然心動,嬉笑道:

“那是,你這么漂亮,哪個男人敵得過?”

“你想過和我那個嗎?”她瞅著我的目光仍舊那么調(diào)皮。

我感到臉熱辣辣地紅了。這還是結(jié)婚后我第一次為女人臉紅。

“那個……是有過。”我支吾著。

“叢岸怎么就……”她的目光黯淡了。“他為什么要那樣呢?可他死前還……這么多年,我總也想不明白。”她語帶哽咽,望向池子對面的石鏡。

“你相信純粹精神上的戀愛嗎?”她忽然轉(zhuǎn)過臉看著我,眼里似閃著蒙眬的淚光。

“也許吧,”我說,“年輕時和年老后沒準(zhǔn)兒會那樣。”

我熱切的心平靜下來了。雖然陪她到秘鏡花園,我并不愿太多地提起叢岸的事兒。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們是該從他的陰影里走出來了,尤其是梁晴。她倒好,似乎我越逃避,她越要提起。現(xiàn)在我忽然明白了,她之所以一路上不斷停下,為的就是拖延到石鏡下的時間。

“有些事沒什么原因的,就像一百年前同樣在這兒上吊的女孩子,也沒什么原因。”我說,“總要有一些人死去,也總要有一些人活著。這事兒太正常不過了。”

梁晴沒再說什么。她剛剛還很活躍的情緒卻變得沉郁了。我隱隱有些擔(dān)心,生怕出現(xiàn)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兒,于是提議,時間也不早了,不如回去吧。她沒同意,仍慢悠悠地往石鏡走去。我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她在巨石側(cè)面的假山邊坐下,看看一綹一綹掛著淡綠色水跡的石鏡,又看看琉璃一樣碧藍(lán)的水面。我想就讓她坐一會兒吧,坐一會兒,她興許會好受一些。她又把目光轉(zhuǎn)回石鏡,喃喃道,“怎么會沒有原因?凡事總有個原因。一個人出生有原因,一個人死也就會有原因。”她目光尖銳地盯著我,語氣漸次激越,“我究竟有什么對不起他的?他要那樣逃避?還差一個月我們就結(jié)婚了!請柬都發(fā)出去了!”

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她和叢岸很像,對未知的事物總是那么執(zhí)拗地反復(fù)糾纏。我莫名地有些怕她,又有些可憐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第一次到園子時,她蹲在路盡頭哭泣的模樣。我該如何安慰她?我又有什么資格和能力安慰她?我忽然就感到自己的無力和疲乏。我只能陪她坐著,離得很近,又很遠(yuǎn)。我是那么空闊,想要什么填充自己。我不自覺地就伸手搭在她的肩膀,她慢慢扭過臉看著我,沒有拒絕,也沒有迎合。我把她攬入懷中,抱緊。她的身體是那么小,那么柔軟,有一點兒冰涼,又有一點兒溫暖,小女孩兒似的,沒有一點兒堅硬的骨頭。這么柔弱的軀體,怎么抵御十年來歲月的磨蝕呢?我內(nèi)心酸楚,懷著無限的悲憫。我的嘴唇碰到了她冰冷的嘴唇。仿佛十年的歲月,我們一直期待著的就是這一刻。我們?nèi)畾q,但感覺簡直像一百歲,我們是那么從容鎮(zhèn)定,那么柔情蜜意,那么滿心悲憫地接吻,仿佛了然了人世的全部滄桑變幻憂喜哀樂。

我略微閉了一會兒眼睛就睜開了。這一切真切得仿佛虛幻。落日紅紅地照著,余暉穿過香樟樹的枝葉,涂紅了亭臺樓閣,涂紅了水池花草,涂紅了巨石石鏡,涂紅了梁晴的臉頰。整個園子充盈著紅色,暗藏著細(xì)小的爆裂聲,透露出令人心慌意亂的氣息。我突然內(nèi)心里熱血翻滾,直往上涌。我一扭身,抱住梁晴,翻轉(zhuǎn)過去,壓到假山石上。她不解地扭頭乜我一眼,略一掙扎,就順從了。她兩只手按住潮濕堅硬的假山石,身子俯在手上。我撩起她的白色連衣裙從后面進入,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一使勁兒,她低低地喊了一聲。我腦袋嗡嗡作響,聞到一絲異樣的紅色和滿園子的紅色混淆在一起。原來滿園子的紅色都是情欲的味道。我看著她雪白的脖頸,她微微仰著頭,瞅著冷硬的石鏡。我猛然想起她瞅著叢岸下身的情形。那一刻,在從未有過的激動中,我同時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和絕望。

在倦怠和空虛的情緒里結(jié)束后,我極度不解地問她,你沒和叢岸做過?她虛弱地笑笑,搖了搖頭。我抱緊她,心里一陣疼痛。我注意到她白色連衣裙的前襟有指甲殼大一小片綠色,想必是剛才被假山石上的青苔蹭到了。我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綠色反倒洇得更開。我把她又抱緊一些。

落日又大又圓,持續(xù)地降落。園子氤氳在血紅的光暈里,就如同,小時候透過塑料糖紙看到的。我們靜靜坐著,等待著。我不時親一下她的臉頰,她則攥著我的一只手,不時地抬頭看我一眼,毛茸茸的目光溫柔地觸到臉上,我猝然感到一陣包含憂傷的幸福從心頭涌起。疼嗎?我問她。她抿嘴淡淡地笑笑,搖了搖頭,臉上的紅暈一直延伸到發(fā)際,連雪白的脖頸也染紅了。我不該那么粗暴……我胸口涌上一陣?yán)⒕蔚睦顺薄K置蜃斓恍Γ菀磺校兑磺械臉幼印N倚呃⒌匕杨^埋進她的胸口,她母親似的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原來,雖然十年間從未聯(lián)系過,我非但沒忘記她,還把她像裂痕一樣留在了心里,隨著年歲的久遠(yuǎn),裂痕會擴大,最終開裂。聽到她的心跳,我才寧靜下來,感到身體和內(nèi)心又完整了。從未有過的完整。從此我們將緊緊連在一起,什么也不可能把我們分開了。無論是叢岸,還是一百年前園子里死去的女孩;無論是這座奇詭的園子,還是十年的日日夜夜,都不過是紐帶,為的就是把我們緊緊綰聯(lián)。從此我們不再是孤獨的,要一起面對共同的命運了。我們靜靜坐著,等待著。我把臉挨近她的心跳,被她胸口的藍(lán)絲綢花冰了一下,差點兒落下眼淚。

“對我來說,你的身體才是真正的秘鏡花園。”我湊近她的耳朵說。

她的臉倏地紅了。我抱緊她,再次感到幸福本身難以避免的憂傷。同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地占據(jù)我的心頭:因為她,我跟這座園子已締結(jié)了難以割裂的聯(lián)系,彼此已成為深深嵌入對方身體的一部分。

太陽沉到城市的背面后,暮色四面籠罩過來。風(fēng)吹得樹木沙沙作響,竟然有些冷。我感到梁晴更緊地抱住了我。在又一陣風(fēng)過后,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月亮終于穿破云層,把光輝灑滿池面,池底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好像隔得很遠(yuǎn)的兩只眼睛。這時,我感覺懷里的梁晴猛然戰(zhàn)栗。我回頭看到月光和水光映上了石鏡,石鏡散發(fā)著凜冽的光芒。鏡子里的我和梁晴臉色蒼白,如同兩具死尸摟抱在一起。

“走吧!走吧!”她很緊張。

“為什么?什么都沒有。”我看看她,又打量起那塊石鏡。事實上,石鏡并不是那么特別,一面磨光的石頭映著月光水光而已。

“影子……”她猶豫著,又焦躁地說,“不要說了,走吧!”

我心頭一震,隨她站起。她被我握著的手冰塊似的在融化。

我們摸索著走過黑洞洞的紫藤架,走到一進門的巨石前,她緊張的情緒仍未消除。我問她怎么了,她回頭迅速看一眼水池對面的石鏡,然后兇狠地瞪了我一眼。

“再有一個多月,這一片的老房子就要拆除了,包括秘鏡花園。”

“你就為這個才回來參加同學(xué)聚會?”

她沒回答我,拽了我跌跌撞撞走到門口,又拽著我往外面的大路走,總算擺脫肺科醫(yī)院的藥水味,站在醫(yī)院門口的花店前,忽然,她緊緊抱住了我,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勁兒。

“我是愛你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怕冷似的觳觫著,咬著我的耳朵一字一句說。

那朵藍(lán)絲綢花又冰了我的臉一下。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很快消失在稠密的車流盡頭。

我木頭似的杵著,好半天回過神來,才想起,應(yīng)該買一束花送她的,轉(zhuǎn)念又想,還是不買的好,這些花店里的花沒有不帶著死亡氣息的。打她手機,關(guān)機了,只好給她發(fā)了短信。我也愛你,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在短信里說。

由于公司有急事需要處理,我照常乘飛機回了南方。我徹夜待在辦公室,想盡快把積壓下的事情處理掉。原以為會很累,不想身體一直神經(jīng)質(zhì)地亢奮著,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紅光繚繞的秘鏡花園,梁晴漂亮而略含哀楚的臉和石鏡慢慢重疊,最終臉就如同刻在石鏡上。我又打過幾次梁晴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也許她對我們關(guān)系的急速發(fā)展還不大適應(yīng)吧。我只好又發(fā)了幾條短信,表明我對她的感情,但總覺得那些短信隔靴搔癢,連我自己都感到厭煩和疲倦。我想,這幾天忙完吧,周末一定飛到她的城市去找她。我開始激動地想象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如何一臉的驚訝和興奮了。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才瞇了一會兒,就有職員敲門進來,說警察找。我在大廳里見到兩位長得很精干的警察,有一位向我出示了一份什么證明,我沒看清。你是沈戴立先生?左眼下眼瞼長黑痣的警察說。我茫然地點點頭。他倆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各伸出一只手扣住我的肩膀。我突然明白過來,下意識地想要反抗,嚷嚷著怎么回事。黑痣警察說,關(guān)于梁晴的事兒,又看看站在遠(yuǎn)處圍觀的員工,對我笑笑,說不是什么好事,就不要讓你的員工知道了吧?

警察帶我去做了些莫名其妙的檢查,回到訊問室后,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帶我來的兩位警察才出現(xiàn)在訊問室里。黑痣警察問了一些我和梁晴的事兒,我隱約預(yù)感到什么了,強忍著身體里的顫抖,很配合地把同學(xué)聚會幾天的情形說了,還說了我和梁晴到秘鏡花園,以及叢岸的事,甚至說了跟梁晴那個。我感覺自己簡直在巴結(jié)他們,而我莫名地感到愉悅。黑痣警察皺著眉,打斷了我對那件事的敘述。他盯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梁晴死了。

“死了?”我嘴角的肉突地跳了一下。

“經(jīng)尸檢確定,大概九月三十日晚十點,吊死在秘鏡花園石鏡前,死時赤身裸體。死前不久,死者發(fā)生了第一次性行為。現(xiàn)場沒有搏斗的痕跡,看上去像是自殺,但不排除奸殺的可能。檢查的結(jié)果是,留在死者身上的精液確實是你的。另外,我們在距離死者不遠(yuǎn)的衣服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紙條上有你的名字。”黑痣警察冷冰冰地敘說著,他看著我好一會兒,又說,“你,還算配合。”

我忽然為他的夸獎感到難過。

“還有個問題,什么是彎曲的影子?”黑痣警察說。

我感到腦袋被一根鋼針刺了一下,渾身抽搐著疼痛。

“彎曲的影子……”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就是沒法逃避的東西。”

他們奇怪地瞅著我。

他們離開后,我再難止住身體里的顫抖。顫抖霉菌般迅速擴散。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頭,每一根毛發(fā),在這劇烈的顫動中,都要離我而去似的,只有腦子像一塊扁扁的僵硬的巨石,紋絲不動地壓迫著神經(jīng)。為什么會這樣?究竟為了什么?我意識到自己變得像叢岸,像梁晴一樣,對無法追問的事物變得執(zhí)拗了。可沉甸甸的腦子讓我無法進行任何思考。不知過了幾個小時還是幾天,黑痣警察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看到他張了張嘴,瞅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你怎么一下子長胡子哩?他喃喃自語。經(jīng)過進一步調(diào)查,基本排出了他殺的可能。你可以離開了。他照樣冷冰冰地說。或許他期待著我會露出欣喜的表情吧,我努力了一下,也沒法指揮臉上的肌肉。他也放棄了,朝我揮了揮手。

“能把她衣兜里找到的紙條讓我看看嗎?”我瞅著他。

我被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嚇了一跳,粗糙、虛弱,不像是活人發(fā)出的,灰撲撲的,就如同——墳?zāi)沟紫裸@出來的。想必他也被嚇到了,他怔怔地盯著我好一陣,皺著眉想了想,又怪異地看我一眼,同意了。臨出門時,他一只手拉著門把手,回過頭來朝我詭秘地笑笑:

“她是你情人吧?長得不錯呀,怎么就想不開。”

拿到紙條后,警察離開了,讓我獨自待在屋里。關(guān)了燈,握著紙條,手心的汗水眼看要把紙條浸濕了,我才把紙條展開。透過黑暗,我看到一個古怪的圖案——類似飛速漏著時間的沙漏,沙漏和時間皆由梁晴娟秀的字跡構(gòu)成。

我久久地在黑暗中佇立著,恍若置身龐大的迷宮,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那么一根麻繩,秋風(fēng)一陣陣吹過,麻繩黑漆漆的影子便輕輕地蠕動,有了生命似的。直到警察推開門,我的意識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怎么回事?黑痣警察嚷道,啪地打開燈。耀眼的光芒灌滿屋子,光明的波浪激蕩得屋子晃晃蕩蕩。我閉上眼睛,兩手在半空里掙扎,總算撐住墻,這才勉強站穩(wěn),鎮(zhèn)定了許久,一只手擋在額前,才敢慢慢睜開眼睛。我看到耀眼的墻上晃動著彎曲的繩影。

那一刻,我突然就洞悉了自己無法規(guī)避的命運。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人综合网址|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人人软件| 中文字幕色在线| 国产老女人精品免费视频| 欧美亚洲国产视频| 午夜精品福利影院| 日韩亚洲综合在线| 很黄的网站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午夜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无码网站| 91毛片网| 日韩午夜伦| 亚洲午夜国产片在线观看| a级毛片免费播放| 国产精品亚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一级特黄aaaaaa在线看片| 国产精品白浆无码流出在线看| 久久亚洲精少妇毛片午夜无码| 久久久无码人妻精品无码| 精品一区二区久久久久网站| 国产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夜夜高潮夜夜爽国产伦精品| 久热re国产手机在线观看| 91视频区| 99精品影院| 国产精品99r8在线观看| 高清欧美性猛交XXXX黑人猛交| 色哟哟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久久一色本道亚洲| 成人午夜天| 国产日韩丝袜一二三区| 亚洲成综合人影院在院播放| 国产成人AV大片大片在线播放 | 一级毛片不卡片免费观看| av在线无码浏览| 欧美啪啪网| 欧美www在线观看| 国产小视频网站| 91麻豆久久久| 18禁不卡免费网站| 亚洲欧美日韩中文字幕在线| 精品国产免费第一区二区三区日韩| 伊人婷婷色香五月综合缴缴情| 天天躁狠狠躁| 国产成人区在线观看视频| 日本福利视频网站| 亚洲中文精品人人永久免费| 欧美国产日韩在线观看| 91破解版在线亚洲| 亚洲va精品中文字幕| 日韩无码真实干出血视频| 亚洲欧洲日韩综合色天使| 一级做a爰片久久免费| 国产精品第一区| 狠狠色综合久久狠狠色综合| 日韩欧美91| 午夜免费小视频| 美女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99精品福利视频| 不卡视频国产| 欧美一区精品| 国产91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国产系列| 亚洲一级毛片在线观播放| 国产在线91在线电影|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在线网址| 久久亚洲欧美综合| a级毛片免费网站| 亚洲欧美另类日本| 国产精品对白刺激| 日韩黄色精品| 午夜激情婷婷| 免费欧美一级| 欧美第一页在线| 免费高清a毛片|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忘忧草18| 亚洲人精品亚洲人成在线| 日本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影院| 波多野结衣第一页| 97在线观看视频免费| 国产日本视频91| 日韩精品高清自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