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和近二十年的北大詩歌,算是有一點關系,因此,本詩選的編者才會想起讓我來寫這樣的文字。1977年,教研室籌劃編寫“當代文學”的教材,詩歌部分本應由謝冕先生來承擔。但謝先生沒有答應,這件事就落到我頭上。既然寫了教材的詩歌部分,接著上課也理所當然地講詩。后來又開設“近年詩歌評選”和“當代詩歌研究”的選修課,且多次被謝先生拉去參加他們主持的“新詩導讀”、“當代新詩群落研究”的討論課,這樣,在有的學生的想象中,我便是和詩歌有“關系”的人了——雖然我不只一次地澄清這種誤解,指出我對于詩確實還未真正入門,那也沒有用。
于是,便不斷收到各種自己編印的詩集、刊物。如堅持多年的詩刊《啟明星》,如《江烽詩選》,《未名湖詩集》,如四人詩歌合集《大雨》等待。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是出版于1985年的《新詩潮詩集》了,當然,收入的大都不是北大詩人的作品。五四文學社和另外的一些詩歌社團,也曾讓我參加他們的一些活動,如一年一度的未名湖詩歌朗誦會(但大多我都沒有參加)。我讀著他們寫的詩,但不系統。在這些詩面前,有過驚異,欣喜,也有過懷疑和困惑。但因為對自己的感覺和判斷力缺乏信心,很少當面談過對他們的詩的看法。有的詩讀不懂,不知所云,礙于“師道尊嚴”的思想障礙,也未能做到“不恥下問”。
這二十年中在北大寫詩的“風云人物”,名字我大多知道,但人卻不一定見過。而且,和見過面的北大詩人談論詩的時間,這二十年中加在一起,不會超過四十分鐘。我從未見過海子。西川是他畢業離校后很久,才知道他的長相的(有一次臧棣和他來到我的住處)。老木的見面是課后在“三教”的門口。他攔住我,興奮地說他發現一個比北島還棒的詩人(我猜他是指多多,后來的《新詩潮詩集》選了多多不少詩)。我認識蔡恒平時,他已在讀當代文學的研究生。有一個學期,他和吳曉東跑來參加當代研究生的討論課,并做了“當代文學與宗教”的專題發言,對顧城詩的“宗教感”推崇備至。1993年顧城事件發生后,我不只一次想到這次發言,覺得如果蔡(這是他的同學對他的稱呼)為此事受到打擊的話,顧城至少要對此負責。王清平的畢業論文是我“指導”的,因此見過幾次面。熏黃了的手指,可以見出他的煙癮。文稿的字跡潦草得頗難辨識,每個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佝僂病般地歪向一邊。但對于“朦朧詩”退潮之后的詩歌現象的描述,卻令我當時興奮不已。我將這篇兩萬多字的論文編進“新時期詩歌”研究的集子,列入某著名批評家主編的叢書之中。在拖了數年之后,這套書連同王清平的清麗流暢的文字一并“夭折”:想起來真覺得對他不起。褚福軍也因為詩找過我。1989年夏天他畢業離校后,還幾次到過我家;但卻是與詩毫無關系的事情。他去世后,才知道他是戈麥,收到西渡編選的《戈麥詩選》。1983年3、4月間,一次課間休息,一個男生對我說,他叫駱一禾,畢業論文想讓我“指導”,是寫北島的。問他為什么不報考研究生,他露出調皮卻優雅的笑容:“水平不夠,不敢。”過了幾個星期,稿子便在教室里交給我。在龍飛鳳舞(或幼稚笨拙)成為當代青年書法時尚的當時,看到這整齊、清秀,自始至終一絲不茍的字體,叫我難以置信。長達三萬多字的論文,上篇闡述他對于詩的看法,下篇分析北島的創作。在我看來,研究北島的文字,這一篇至今仍是最出色的。我期待著它的公開發表,卻總是沒有見到。最后一次見到駱一禾,是在1980年代就要結束的那一年。那天,我和謝冕默默地站在蔚秀園門口,街上沒有什么人。不久,從西校門里走出來三位學生,兩男一女,女的手中捧著鮮花一束。在詢問了我們的去向后,不再說話,也默默地站在我們旁邊。一輛中巴把我們送到八寶山。來向駱一禾告別的人并不很多,但肯定都是覺得必須來的。他的臉上沒有了那孩子氣然而優雅的笑容,因此我感到陌生。在他的周圍,沒有慣常的那種花圈、挽聯、哀樂。一長幅的白布,掛著他的親屬、他的朋友寫的小紙片、布片和手工的紀念品,上面寫著或溫情、或悲哀的語句和詩行。當這些被取下來準備與他一起焚化時,臧棣從褲兜里掏出一小塊白布,展開撫平了折痕,也放在上面。這是毛筆畫的正在飛翔的鴿子,旁邊寫的詩句,卻沒有能記住。西川和其他人拉著靈床走向火化室但那時我不認識西川,最后這個細節,是后來讀了他的文章才知道的。那篇文章稱駱一禾是“深淵里的翱翔者”。看來,畫鴿子的臧棣和拉靈床的西川對于駱一禾的精神的描述,是這樣地不約而同。那一天是1989年6月10日。街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輛,也沒有多少行人。一個上千萬人口的都市如此寂靜,使人感到害怕。這種異樣在記憶里,很長時間都難以離去。
上面講的是有關北大詩人以為我和詩有關系的“誤解”。下面要講的卻是我對這些詩人的“誤解”。這方面的事例甚多,這里只舉幾則。
有一個時期,麥芒蓄著長發,大概是他當謝先生的博士生的時候。我對男人留長發有一種天生的反感,并總容易做出與“行為不檢”(至少是“自由散漫”)等有關的聯想。后來的事實雄辯地證明,我的這種守舊毫無道理,頭發的長度并不一定與學問為人成反比,麥芒不說是品學兼優罷,行為舉止至少也未發現任何不軌的征象。沒有討論過提綱,沒有再三再四的修改,送來的稿子幾乎就是定稿。這使我做出一種判斷,“詩人”們在“學問”上,也是可以信賴的,而且總是相當出色。因此,如果有“詩人”要我“指導”論文,我總是欣然應允。但后來發覺,任何絕對化的判斷,都經不起事實的驗證。也會有“詩人”的論文,讓我十分頭疼的時候。北大詩人除了極個別的外,都會起一個甚至數個筆名。筆名大多是兩個字的,如西塞、西川、西渡、紫地、海子、戈麥、松夏、麥芒、橡子、海翁、徐永、阿吾等等。這些眼花繚亂的名字,常讓我傷腦筋。學生名冊和記分本上自然找不到這些名字,而要記住郁文就是姚獻民,西渡就是陳國平,松夏就是戈麥就是褚福軍,野渡就是麥芒就是黃亦兵,還得下點功夫。不過,在牢記了它們之間的對應關系之后,倒覺得這些名字有著一種親切。于是便想,詩名和詩情可能存在互動的效應。如果西川不叫西川而叫劉軍,他會寫出那樣的詩嗎?我至今還未發現有取芯片、干紅干白、大盤績優股之類作為詩名的,說明土地、河海、樹木仍是北大詩人想象的源泉,大自然仍是他們心目中的“精神棲息地”。
詩歌朗誦會是北大詩歌活動的重要項目之一,但我卻很少參加。部分原因,是在很久以前(那時,未名湖詩會還未誕生)的一次詩歌朗誦會上,因為位子太靠近臺前,朗誦者那種經過訓練的、夸張的表情、姿勢和聲調,看(聽)得十分真切,使我很不舒服。有的詩,曾是你所喜歡的;經過這樣的矯情處理,會增加再次面對它的困難。但是,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聽到王家新(《帕斯捷爾納克》)、歐陽江河(《玻璃工廠》)、西川(《致敬》)的朗誦之后,又發現我的看法沒有根據。語調、節奏,有了聲音的詞語,將會“復活”在默讀時沒有發覺的那部分生命;如果朗誦者能把這種“生命”注入詞語之中的話。
1980年代是個各種潮流涌動的時代,詩歌在這方面尤其突出。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北大的詩人們也是一群弄潮兒,也是根據浪潮方向來做出藝術判斷的。這種印象,不久就覺得不怎么正確。呼應與推動潮流自然是有的,也有必要,但也存在一種沉穩的素質,一種審察的、批判的態度。當大陸這邊和海峽那邊有前輩詩人,以過來者的身份,批評他們的觀念和寫作過于“先鋒”時,他們曾和這些前輩詩人發生過小小的沖突。而在把中國當代詩的創造折合為“誰是真正現代派”——這種詩歌意識興盛的時候,他們中有人指出,這是“中國詩學和批評出現了判斷力上的毛病:看不清創造”。同樣,1980年代風行一時的“反文化”的潮流,好像并不太為北大詩人所接納。他們也許并不輕忽“語言意識”,但卻堅持有著“精神地看待語言和只是物質地看待語言”的高下之分。
對于北大詩人的詩,我讀得不很系統。原因在于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校園詩歌”是一種習作性質的詩。這個判斷所包含的意思還有,它們是狹隘的,缺乏“深厚”的生活體驗的,“學生腔”的,摹仿性的等等。這種觀念主要形成于五六十年代,那時,詩據說只能生產于車間、地頭和兵營。因此,在編寫教材和“當代詩史”時,我“系統”地讀過50年代到80年代許多詩人的值得讀、或不值得讀的詩集,卻沒有“系統”地讀這些被稱為“校園詩人”的詩,其中有不少是值得讀的。這種“判斷力上的毛病”,我已覺察到。不需援引漢園三詩人的例子,不需援引西南聯大詩人的例子,也不需援引臺灣現代詩寫作者的例子。就在這冊詩選中,也能看到80年代以來大學詩歌寫作實績的一個側面。別的什么理由都暫且放在一邊。在今天,堅持詩的精神高度和語言潛力發掘的寫作者,僅靠一點才氣,一點小聰明,一點青年人的熱情和銳敏感覺,是遠遠不夠的。我很贊同這樣的意見,“一個詩人,一個作家,甚至一個批評家,應該具備與其雄心或欲望或使命感相對稱的文化背景和精神深度,他應該對世界文化的脈絡有一個基本了解,對自身的文化處境有一個基本判斷”。這話說自一個“北大詩人”之口,通往這一目標自然有多條途徑,而大學的背景,肯定不是達到這一要求的障礙。在今日,有的詩人創作的狹隘和停滯不前,恰恰是發生在文化背景和精神深度的欠缺上。
(選自《北大詩選》,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