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的詩(10首)

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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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幸福的人都趕在晨曦之前

爭做一面鏡子:讓花香留下身影

鳥語刻下足跡。清晨的陽光干凈

照見他們的臉，照見世界的遼闊

"

我需要想起一切，然后笑出聲來

有時候，幸福包括了寂寞" 和貧窮

就像清晨，那些雕花窗內深呼吸的

山頂上吆喝的" 園子里撫弄桑麻的

人們，相互照耀、攙扶、提攜

我需要在心中安放一片草場

讓清晨把我一分為二

有時候，我需要一點點嫉妒

誰叫他們牧我的陽光、露水、愛情

還為我產下幸福之后的寂寞

泥土

"

在將要逝去的這個黃昏，我再不敢俯首

對于每一次時光的質問，那些隱去的山峰

藏在體內，在詩歌的光芒里尖叫

只有在異鄉，我才會撫摸泥土

才會認真去愛" 一個卑微的女人

讓她迎風站在梁子上，在心里擺下春天

那么，燒斷橫木，撫摸鋤頭的堅韌

讓上山的小道上鋪滿馬糞

我想是出于對母親的饋贈

我才搬出眼淚，澆灌她寫在年輪里的枯萎

我想是因為" 我一生鐘愛著廟坎

才不停地眺望。在黃昏

需要一雙沾滿泥土的手

把喝醉的我扶回故鄉

途中

我一生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在肉眼的窺視下，總是那么近

也很低。像一些蒼老的塵埃

編制的夢想軀殼

早年，我一直游弋在一座破舊的鄉場上

看那些漂著的，沉積下來的

小酒館，花圈鋪，雜貨攤

還有躺在皮革中生銹的鐵

它們始終散發著腐朽的氣味

在光陰中慢慢淡去

后來，在一個客死他鄉的藏藥小販的臉上

我看到了我所描繪的安詳

充滿懈怠、絕望，還有些小小的敵意

像一張丟失了故鄉的地圖

奔跑在急劇加速的風中

父親傳

為一個農民立傳，需要的

不僅僅是勇氣，

除非他是你的父親。

而對一個終其一生，什么都不會留下

卻讓你體味到萎縮、狹窄甚至有些空虛的

微小的生命

能為他刻下什么?僅僅是

他驚醒了母愛，把另一個男人

帶到人間，從此選擇了沉默

像一把快散架的藤椅

被年輕人，從院子里搬到里屋

有一天，來到城市

仿佛就不會說話了

我坐在窗前看他，在沙發上打盹

越來越緊縮的一張臉，布滿細密的皺紋

像深秋沐在黃昏的瓜架

懶洋洋的，收集著龐大的寂寞

這是我的父親

30年前，我曾騎在他的肩上

讓他愜意，陷入無限的幸福

我想，他現在也應該是幸福的

至少，他沒有為正在蔓延的緊縮

感到恐懼

就這樣吧，讓他慢慢緊縮

直到收緊為一束細小的火焰

母與子

她在反復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

很暗，很陌生。很想就此氣餒了

有時侯，她無端地，仿佛生了氣似的

摔著笤帚，踢著板凳，咒罵著

院子里嘰嘰喳喳亂飛的雞群

當然遠方，肯定有一個人

讓她沒日沒夜地牽掛

是那個兩腿一伸的死鬼丟下的

另一個人。在深圳

那個人看著車流，看著窮人和富人

從身邊走過。連回家都只是一種幻想了吧

他耗著蒼白的時間，等待著有一天

回來時，看山頭上那一堆

矮矮的黃土

父親，我們去看大海

或者干脆，我們去看大海。這一生

你肯定從未想過。五七年，那是個饑餓的年頭

你出生在廟坎，一個小小的村莊

茅檐外坐滿圍觀的人

他們對山坳上升起的陌生的日頭

充滿厭倦。而你之臨世

卻注定無法逃離

這些年來，你是想過，用自己躬下的身子

把我們彈出去，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那些墻垣上剝落的青苔

見證了你一生的蒼老

父親，我們去看大海吧!

其實，它只不過一灘積水

漫不過你的胸膛

去看一條河流

他們仿佛在尋找遠去的童年

可誰都明白，從一開始

這就是個謊言

鵝卵石、柳樹、殘陽

還有把影子放在水中的拱橋

成天掛在網上，在史志里

被光學變焦數據虛擬過的主貼后面

排著七律、絕句、詞賦

還有山歌中的白

顯得有些矜持、靦腆

其實她的內心已生出憂傷

密密麻麻的，泛過皮膚

在艷陽下，我們看傷了眼的波浪

變成一個個水漂。水漂，多么空虛

多么無奈……而對兩岸的村民

水漂，生活也是!

留守者說

我希望那只月亮不要吝嗇她的清輝

每個夜晚，她看見我

坐在桑樹下啃著指甲睡去

請轉告我的父親，讓他在月圓的時候

捎個笑臉回家

我希望每一個村莊都回到童年

重新披上小小的幸福

讓麥穗、葡萄葉和打碗花相親相愛

小鳥、蟋蟀和老井組成美好的家庭

煤油燈點亮外婆的鬼故事

我希望少小離家的那人

重新做回我的兒子

讓他站在矮凳上捅屋角的蜘蛛網

在除夕之前把樓頂的灰塵打掃干凈

我希望墻根下的鋤頭和鐮刀

再次找到它們的土地

讓青草回到牛羊的腹中

禾苗高舉著安靜的乳房

向日葵，請洗干凈你的臉

明天，讓陽光實現我們所有的夢想!

巫術

我還能記起年少時的一些事情

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焚著三炷香

手執搟面杖，在院子里打轉

口中念念有詞

母親抱著笤帚，頂著竹篩子

緊跟其后。那情景像陰森森的舞蹈

我正從一場噩夢中睜開眼睛

偏頭痛偶爾從黃昏移到午夜

身體糊上了草紙燃燒的溫度

直到有一天，人稱王三姐

裹著黑頭巾的女人

在一場大火中潛逃，不知去向

母親才拾起一把鋤頭，端一只碗

在每個黃昏的山道上

泣聲著為我喊魂

書林街

從一個小旅館的窗戶內，我看見它的小

仿佛一件被鐵銹剝落了身子的舊時代兵器

每一個店鋪竟顯出蛛網的形狀

昨天，我看見一個狹窄的水果鋪

突然被花匠插上綠色的枝蔓

所有的水果都飛起來

仿佛是蝴蝶、麻雀

二十年前撕下的報紙碎片

大黑體的標題花邊新聞的作者

冷不丁從小巷里竄出來的

陌生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