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隨筆三則

夜讀抄

入冬以后，晝短夜長，每天夜讀，讀得雜亂無章。四季更替，億萬年來循環往復，超越人的生死，但人的意識發明出時間，并且將時間分割為年、月、日、小時和分秒，唯獨人在記憶和想象中感受時間。因而人是時間的動物，人的情感也是時間的產物。

“看書不從生動處看，不從關鍵處看，不從照應處看，猶如相人不以骨氣，不以神色，不以眉目，雖指點之工，言驗之切，下焉者矣，烏得名相。語曰:傳神在阿堵之間，嗚呼，此處正不易。”(清代汪溥勛《題圣歡批點西廂序》)誠如斯言，對于生命個體，文字的歷史就是得意寫意的歷史，而閱讀則是會意的獲得。

“詩之詞氣，雖由政教，然支分條布，略有徑庭。良由人士品殊，藝隨遷易。故宗工巨匠，詞淳氣平;豪賢碩俠，辭雄氣武;遷臣孽子，辭厲氣促;逸民遺老，辭玄氣沉;賢良文學，辭雅氣俊;輔臣弼士，辭尊氣嚴;閹僮壺女，辭弱氣柔;媚夫幸士，辭靡氣蕩;荒才嬌麗，辭淫氣傷。”(明代徐禎卿《談藝錄》)什么人說什么話，其意義似乎大于“文如其人”和“風格即人”，文字或許有自身的生命，而語言的要旨就是傳神，尤其是詩的語言。

因而，視寫作為修行，當作超自然的途徑，不僅毫不奇怪，而且合乎情理。“當人們做很多研讀時，心會充滿文字，他們醉心于書本而忘了自己。這種只發生在無智慧、缺乏自制與正念的不穩定者身上，他們的心愈來愈亂，散心雜亂與交際成為例行公事。這并非來自研讀本身，而是由于他們不精進修行，忘了自己。”(泰國阿姜查《關于這顆心》)如果我有信仰，就應該按信仰行事，否則，不過是空談信仰。阿姜查還說“研究佛法和修行佛法不同。”詩人無法回避追問詩的意義。

“詩應該要有的樣子，也就是熱情與喜悅。”(博爾赫斯《談詩論藝》)最可怕的是，詩失去了熱情和喜悅，既得不到意，也寫不出意，會意當然也就不可能。沒有熱情和喜悅的詩，猶如清代樂均在筆記小說《耳食錄》中說到的鄧乙，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波蘭詩人米沃什在《信念》這首詩中說:“沒有影子，就沒有活下去的力量。”

林昭的妹妹彭令范，為懷念林昭寫過一首詩:“黃昏煙雨隨春去，清夜無語獨自吟。相憶年年方寸亂，新愁點點壓銀箋。江南疏雨哀愁絕，薊北秋月斷夢涼。空向碧海訴冤語，松崗夜月共相望。”在冬夜反復吟誦這首詩，誰能不情不自禁，感慨萬千?博爾赫斯說:“這些文字之所以為詩，是因為文字背后的情境。”

2008年

詩人貧困

詩已經破產，假問題。詩人已經破產，假消息。但詩人貧困，不論信不信，卻是不那么真實的事實。詩人，你這個深陷貧困的人，要到哪里去?沒人知道。如果沒有方向也是方向，那么，詩人知道他的方向，但不可說，說了，恐怕連自己也不信。

所有的判斷，不過在顯示偶然性而已。不作判斷的目的是為了表明絕對。提出問題，何必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不要也罷。提出問題，然后引出另一個問題，再引出，既然如此無止境，當初還不如不提問題。

窮人愿意假裝成富人，這沒有辦法。一個良好的愿望，不應該被糾正。將別人的生活當作自己的生活，過虛假的生活，也是幸福。將別人的生活拆開為別人與生活，別人就沒有了生活，生活沒有了別人，原來所謂生活只能是自己的。首先要恍然，然后才大悟。到恍然為止，那就只有恍然，沒有大悟。

富人力求樸素，這是時尚，習慣成自然，終于形成習慣勢力。富人財大氣粗，敢于返樸歸真。窮人的樸素是模仿，他樸素起來也花枝招展。因此，窮人不必樸素，應該真實。不真實的窮人，不是窮人，更不是富人。

開始，詩溫情脈脈，安慰了詩人，但詩人經不起安慰，他的骨頭變軟，心變硬，他以為不再需要安慰，到最后，詩冷酷無情。詩拋棄了詩人，再怎么有所作為，也是白費心機。詩的光輝遠去，再怎么照過來，照過去，也是鼠目寸光。

詩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還是不問為好，答案已經包含在問題的提出中。如果硬要答案，或許可以勉為其難:詩是沉默。不甘心沉默的詩人，未必真是詩人，但詩的沉默不僅要求詩人沉默，其余可以不說，只不過，何必又反映，又呈現，又表現，甚至表演，這樣忙碌，太忙碌了。連表達也要小心，因為詩的表達是表達的沉默。

戒律何等重要。十戒，齋戒，難道皆是無用之用?唯有戒，才能靜心，才能體貼，才能得意，才能寫意。即使會意，也并非來自隨心所欲。總不能一邊破戒，或置身于戒律之外，一邊又能得意洋洋。兩頭受惠的好事，比天上的餡餅更虛無。畫餅充饑，不是不可以，但吃飽的感覺不等于吃飽。

任何時候說話，皆是在一個語境中說。任何話語，要看在什么語境中說。詩已經喪失語境，這當然與事實不符，但詩的語境是什么語境呢?語境泛濫與喪失語境，結果不一樣，又一樣。

偶像在早晨倒掉，難道還有偶像的黃昏?或許可以拿著偶像的碎片，苦思冥想，將碎片想象成一尊偶像。想的人多了，最終會想象出來。殊不知，已經想破了頭。

不過也沒有什么好失望的，盡管貧困，但詩人還可以寫貧困的詩。詩人飛到樹上，掉在地上，他可以找感覺，他還可以想象感覺，時而有，時而沒有。只要詩人還有力氣，在自己的身體里撿垃圾，無所謂貧困。

2009年

愛詩還是愛人

詩人，詩與人相加，沒有這么簡單，復雜得一塌糊涂。相加之后，人活在詩中，還是詩依附在人身上，似乎兩者皆可以。不是可以不可以的問題，已經堂而皇之地有了。

但這樣或那樣，兩條路都走不通。人活在詩中，活不下去，茍且活著，也活得難看。詩依附在人身上，人不堪重負。以一己之力，扛起十字架，扛不動的，何況還要走遠路。請西門幫忙，西門在哪里?原來西門是你的分身，不過你看不見。

倘若硬加，萬一加錯了，也不是沒有。人與好相加，好人。人與壞相加，壞人。人與牢騷相加，牢騷人，睜大眼睛看，字里行間，通篇牢騷。所以，不必急急忙忙，扛起詩人的招牌回家。瞧，這個人，他肩上扛著機器人的招牌。

更不簡單的是，寫寫詩就加減乘除，成了詩人。寫的是不是詩，無所謂，反正寫詩是一個動作，藝術行為。倒也沒見過吃紅燒肉的人，自稱紅燒肉人。呵，吃紅燒肉不是藝術行為。

這個叫做詩的東西高高在上，云里霧里，不是人可以知其所以然的。如果他也是一個人，早就笑得前仰后合，慘不忍睹了。

據說蘇格拉底與第歐根尼，一同去抽簽。蘇格拉底抽到“認識你自己”。第歐根尼抽到“改變你自己”。這兩個問題分別成了他們的終身難題，直到如今，還是哲學難題。既然連自己都是難題，詩是不是難題，可想而知。寫，繼續寫，寫下去，但不一定是詩。

那就用心去愛，如同“愛智慧”。那么，詩人愛什么，愛那個加出來的——詩人，愛詩還是愛人?

愛詩人，鼓足勇氣愛，很好，因為愛上了自己。一般而言，大多數都這樣愛，但這樣愛得實惠的話，無疑不是自己愛詩人，而是自己愛自己了，與詩有何相干。

眼看著愛得難以見人，干脆分開來愛，或愛詩，或愛人。愛詩，可是不知詩為何物，粗心大意到愛上了偽裝成詩的東西，愛得沒頭沒腦。愛人，可是人分三六九等，愛妻子，愛丈夫，愛父母，愛孩子，愛情人，愛親戚朋友，大概這么一些，愛起來像快餐。難能可貴的愛，無非這樣愛愛罷了。

緊接著愛。愛故鄉，愛童年，愛時間，愛地點，時間放到童年上面去，地點放到故鄉上面去，愛這些失去了的東西，這些看不見的東西。你坐在那里發呆，你想干什么，你真的是詩人?

這樣愛得四分五裂，其實很辛苦。有時，看見有人愛得真誠，讓人害怕，但謬誤也不虛偽，連罪惡也有神圣的一面。

其實愛就是沒有著落的寂寞，即使放在熱鬧中，還是寂寞，甚至，寂寞到無所謂寂寞不寂寞。因此，不必把鐘表拆開來，拆開來，那就連時間也看不見了。不必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能夠說出來的，都是錯的。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