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詩選

一個下午

他在寫的時候，沒有望向大海，

他感到筆尖開始顫抖。

潮汐要經過鵝卵石，涌出來了。

但沒有。不，

是因為在那時她選擇

一絲不掛地走進房間。

昏昏欲睡，甚至不能確定

她在哪里。她坐在馬桶上

從額前捋動著頭發，雙眼緊閉

頭低著，兩腿張開。他從門口

看她。也許

她在回憶那天早上發生的事情。

過了一會，她睜開一只眼睛，望著他

甜甜地笑了。

快樂

那么早，外邊還是幾乎一片漆黑。

我在窗旁，喝著咖啡，

通常一大清早的素材

都被用作思考。

此時我看見那個男孩和他的朋友

沿著這條路走去

發放報紙。

他們戴著帽，穿著毛線衣，

一個肩上還背著一個袋子。

他們如此快樂

他們未發一言。這些男孩

我想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會相互

挽著手臂。

這一大清早的

一起做這件事。

他們慢慢地，走過來了

天空漸漸發亮

盡管月亮依舊暗淡地掛在水面上。

這一瞬間，多么美麗

死亡、野心，甚至愛

都無法加入到這

歡樂當中。它出其不意地

來臨。又離開，真的

所有清晨都訴說著它。

晚年碎語

那么既已如此，你得到

此生想要的東西了嗎?

我得到了。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讓我值得被愛，讓我感到被愛

在這塵世里。

蜘蛛網

幾分鐘前，我踏上房子的

天臺。從那我能耳聞目睹水，

和這些年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物。

又熱又靜。潮汐退了。

沒有鳥兒歌唱。當我靠向欄桿時，

一個蜘蛛網碰到我的額頭。

它纏住我的頭發。無人能責怪我

轉身走進屋里。沒有一絲風。海水

死般寂靜。我把蜘蛛網掛在燈罩上，

此時看見它在戰栗，而后我的呼吸

觸碰到了它。一條細線。錯綜復雜。

不一會，還沒人發現，

我就已離開這里。

這個清晨

這個清晨有點特別。薄薄的雪花

覆蓋在地面。太陽懸浮在清新的

藍天中。海在我們的視野里

藍藍綠綠。

幾乎沒有一絲微波。非常平靜。我穿好衣服

出去走走——決定弄明白大自然

要給予的是究竟什么再回來。

我經過一些低垂的

老樹

穿過一片原野，那里布滿

曾被雪花飄過的巖石。我繼續走

直至到達懸崖這里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天空，還有

海鷗高高地盤旋

在白色的沙灘上。一切多么美好。一切沐浴在純凈

寒冷的光線之中。然而，一如既往，我的思緒

開始漫步。我必須讓自己

看見我正看著的

和其他沒見著的。我必須告訴自己

本質是這樣，并不是別的。(而且我確實在那一兩分鐘

看見了它!)經過這一兩分鐘

它驅開常規的思考，得出

什么正確，什么錯誤——職責，

柔弱的記憶，死亡的思考，我該如何對待

我的前妻。所有事物

我希望能在今早離開

這個素材每天和我生存在一起。我踐踏

是為了我可以繼續生存。

但有一兩分鐘我確確實實

忘記了自己，我知道我確確實實如此

因為當我返還時我不知道

自己在哪里。直到幾只鳥兒從粗糙的

樹上躍起。飛在

我要走往的方向。

醫生說

他說你看起來不好

他說你看起來很糟真的很糟

他說在我停止數數之前

在一個肺部上數了三十二下

我說我很高興我不會想知道

那里更多的狀況

他說你是僧人嗎你會跪在

森林的樹叢里求助嗎

當你來到一個瀑布前

薄霧吹向你的臉和手臂

在這個時候你會停下來去求助嗎

我說沒試過，但我會從今天開始

他說我真的非常抱歉他說

我希望可以給你別的消息

我說阿門，他又說了些其他

我沒聽懂，不知道該干什么

不想他又復述一遍

而我必須完全消化

我只是盯著他

片刻，他望了回來。

我立即站好，向這個男人揮手，他剛剛給了我

這世上從沒有人給過我的東西

我也許該感謝他的職業病如此嚴重。

你的狗死了

它被一輛貨車碾死了

你發現它在路邊

并將它埋葬。

你為它難過。

你自身難過，

但你是替女兒難過，

因為那是她的寵物，

她多么愛它。

她時常為它低吟，

讓它睡在她的床上。

你為女兒把它作成一首詩

關于那條狗被貨車碾死了，

而你如何照看它，

將它帶走，來到森林里

埋葬得深深的，深深的，

那首詩就這樣如此完美地呈現出來

你差點慶幸那條狗

被碾死，否則你無法

寫出那樣的好詩。

然后你坐下來要寫

一首詩，關于你為

那條狗的死去寫詩，

但當你寫著的時候，你聽見

一個女人在尖聲叫

你的名字，你的名，

音節

和你的心臟都停止了。

一分鐘后，你繼續寫。

她再次尖叫。

你想知道這樣要持續多久。

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

清涼的夏夜。

窗戶敞開。

燈亮著。

水果在盤子里。

而你的頭在我的手臂上。

這些一天中最愉悅的時光。

當然，它遜色于

凌晨時分。還有那只是午飯前

的時刻。

還有下午，還有

傍晚。

我卻固執地喜歡

這些夏夜。

比起其他時刻，我想，

要深得多。

一天的工作已就，

如今已無人能接近我們。

又或是永遠。

飲酒駕駛

八月了，我已六個月

除卡琳考特的什么《撤軍莫斯科》外

未讀任何書籍

然而我依舊和我的兄弟

痛快地邊開車

邊喝著一品脫的老鴉酒。

我們并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們只是開車。

假如我閉上眼睛一分鐘，

我將會消失，然而

我很樂意躺在這條路邊

永遠沉睡。

我的兄弟用肘輕推了我一下。

當下任意瞬間，某事都將發生。

婚禮

在我們的小屋里，我們吃著蘸了面包的牡蠣和配有檸檬

餅的

薯條做餐后點心，電視

在播凱蒂和萊文的婚禮。

那個開拖車上山的男人，是我們的鄰居，

剛又從監獄里釋放出來。

今早他開一輛黃色的大汽車，和他妻子

駛進院內，收音機在吼叫。

他停車時，他的妻子關掉收音機，

他們一言不發，一塊慢慢地走向

他們的拖車。

這還是一大清早，鳥兒都不在。

過了一會，他用張椅子撐著門

放進春天的空氣和陽光。

這是復活節之夜，

凱蒂和萊文終于結婚了。

那場婚禮，和它觸及的

所有生命，足以將淚水涌上眼眶。我們繼續

吃牡蠣，看電視，

評論參與到這個故事里的那些人

身上漂亮的衣服和驚人的優雅，其中有些人

在通奸壓力下扭曲著，

讓相愛的人分開，還有他們必然知道的

準備緊隨下一次殘酷的境況回來的破壞，接著

又再下一次。

一條狗在吠。我起身去檢查房門。

簾后是些拖車和一個排著汽車的

停車場。我抬頭仰望，月亮全副武裝，

向西駛去，追逐著

我的孩子。我的鄰居

現在醉了，打開大車的點火開關，發動

引擎，滿懷信心地，

又出發了。收音機在哀鳴，

敲奏著什么。當他離開了，

只剩下那方閃爍著銀光的小池塘

顫抖著，并不知道他們就在這里。

徳舒特河

譬如，這片天空:

緊閉，昏暗，

但雪已停

以致有點特別。我冷得

無法彎曲

我的手指。

今早我們向這條河走去

驚異地發現一只狗獾

在撕扯一只兔子。

狗獾有著帶血的鼻子，

血沿著它的長鼻子流入它鋒利的眼睛:

勇猛不會被混淆

為優雅。

隨后，八只野鴨飛過

沒有俯視。河面上

弗蘭克·桑德米爾在釣魚，在釣

虹鱒。他已在這條河上

釣了很多年的魚

但二月是個佳月

他說。

我沒有手套，糾結著，

處理著這混亂的尼龍

在遠方——

另一個男人在撫養我的孩子

睡我的老婆，睡我的老婆。

女兒和蘋果餡餅

從烤箱拿出來幾分鐘后

她給了我一塊。上面的裂縫中

依稀冒出些蒸汽。糖和以桂皮做的

香料烤進它的外皮。

而此時十點她在廚房里

戴著這副墨鏡——一切多么美好

——她看著我撕下一塊

放到嘴邊

將它吹涼。冬季，

在女兒的廚房。我把餐叉插進餡餅

告訴自己要置身事外。

她說她愛他。沒有什么比這

更糟了。

抓痕

我醒來，眼上

留有稍許血跡。一條抓痕

橫在我的前額。

而這些天我都是一個人睡。

究竟為何一個男人會對自己

出手，尤其在夢中?

當我今早研究我擺在窗上的臉，

我試圖去解答，

這個，同樣的問題

這個愛字

她呼喚我的時候我不會去了

即便她說我愛你，

尤其是

即便她發誓

卻不能許諾什么，

除了愛，愛

這間房子的光線

均衡地覆蓋著

每件物品;

我的手臂卻沒有投下影子

它也和光線一起消耗著。

而愛這個字——

這個字出落得漆黑，出落得

身體沉重而顫抖

通過這張紙

開始吃。

你聽。

蜂鳥

——致苔絲

假設我說夏日

寫“蜂鳥”這個詞

裝入信封，

帶下山去

放進郵箱里。當你打開

我的信，將會回憶起

那些日子，還有我多么地，

只是我多么地，愛你。

水流

這些魚沒有眼睛

這些在夢中向我走來的銀色的魚，

散射著它們的魚卵，在我腦袋里

使它們受精。

然而游來一條魚——

肥，有傷，如其他一樣安靜，

單純地對抗水流，

閉著它烏黑的嘴

對抗水流，在水流迎面而至時

嘴，張張合合。

虛度光陰

剛才我望進房間，

這是我所見的——

我的椅子在窗戶旁自己的位置里，

那本書反放在桌子上。

還有窗臺上，香煙

在煙灰缸里停止燃燒。

裝病的人啊!很久以前我的叔叔

這樣喊我。他是對的。

今天我浪費了一天，

就像每天那樣，

無所事事。

無論如何

再有一個清晨我要在日出前

早早起床。也要在鳥兒之前。

要往我的臉上拍拍冷水

然后當天空放亮時

坐到我的工作臺上，煙

從別家的煙囪上

開始升起。

我要去看浪花敲在

礁巖上，而不只是像我以前整晚在夢中

傾聽他們的敲擊。

我要再去看那些船

從地球上每個水上的國家

穿過海峽——

陳舊，骯臟的貨船只是空載而過，

而那嶄新的貨船飛快，

當他們經過時

在太陽下畫下的每道色彩

把水切割開來。

我想讓一只眼睛離開他們。

去看那一葉

從船和燈塔旁的引航臺間水域

駛過的小舟。

我想讓他們去掉船上的一個人，

讓另一個人上岸。

我想花上一整天看著這事的發生

走向我自己的結局。

我討厭看起來貪婪——我已有了那么多

值得欣慰的東西。

但無論如何，再有一個清晨我要早早起床。

拿著一些咖啡走去我的地方等待。

只是等待，看看有什么將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