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優秀的詩人,必須善于拓展自己的心靈天地,當一事一物攝入視野之時,必以情感和想象的力度使其有所生發有所幻化。“中國飛得最高的詩人”寧明近年來活躍于詩壇,并以自己的藝術創造構建了一個風格獨異的感性世界。他的組詩新作《虛擬》加大了寫意和象征的表現力度,這對于他整個詩歌寫作來說具有不可忽略的意義。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寧明的許多作品都充分地表現出一個詩人的敏捷和才氣,寧明近幾年來寫作數量之大,質量之高,是他作為詩人走向成熟的標志,與其它詩集相比,《虛擬》當然不算鴻篇巨制,但我以為它是寧明詩作中表達純熟、意蘊厚重的力作,在一定的階段是有相當的代表性的。
著名女詩人李輕松在《寧明,云端漫步的詩人》一文中做過這樣的描述:“一個葆有飛行激情的人,一個在速度與瞬間獲得過靈感的人,他內心里的沖突他骨子里的絕決該是何等的激烈!我希望他能把內心里潛伏已久的那種期待提出來,像從灰里提出火,沖破那層層的霧靄和慣性,無遮無攔、大開大闔、一意孤行、肆意燃燒,他鋒芒畢露,所向無敵……現在,我終于看到了他的不規范、不禁忌、不包裹,感受到了他的疼痛,他的戰栗。他的思索從表面沉入底層,像一束光線照亮幽暗的心靈,放射出人性的光輝。”李輕松憑著詩人特有的敏感深刻地分析了寧明詩歌創作發展的過程性,從拘謹、局促到舒展、開放,準確地概括了寧明詩歌的前后變化,這當然是一種從人到詩的整體認識過程。《虛擬》是詩人發展變化的一個顯在的標志,是對他早期創作的一次大幅度的超越。在一個充滿藝術智慧之光的感性世界中,寧明的詩讓我感到了生命與哲思的力量:
雪,給三月出了一道難題
而雨,在沒找到樹根之前
已凍成了不會走路的冰
這是春天啊,在雨雪中,我們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不要說什么傷害吧!
傷痛,是我樂意承受的感覺
在這樣的天氣里,撫摸沒有傷口的傷
比忽冷忽熱的天氣
更真實可靠
(《考驗》)
詩人所寫的“倒春寒”的三月為主體情感表達設定了一個富有質感的境界,獨特而恰切的感受形成了優美而又讓人深思的詩意。雪和雨不是以自然之物的客觀面目出現的,而是以新的生命形態造出了有個性的詩意效果。詩中的“雪”被賦予了人的生命形式,它“給三月出了一道難題”,其中暗含著一種不無命運色彩的警策。“雨”的情境尤為絕妙,它懷有尋找“樹根”的理想來到大地上,在沒有到達目的地的半路上“凍成了不會走路的冰”,其中的悲壯意義 自有人生感悟的深刻之處。詩人把“傷害”“傷痛”與“忽冷忽熱”的世界進行比照,生存和命運的色彩在詩的經驗層面上抵達一種哲學的境界。
在以“虛擬”命名的世界里,自由的藝術空間被詩人更大限度地拓展了,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實與虛攜手溝通,詩的氣象開闔自如,一種有鋒芒的思辨性從感性的形式中凸顯出來,使詩的品性更大可能地傾向于“言志”的目標。寧明詩中以比比皆是的奇思妙想構成鮮明的言說特色,好詩有佳句,總能讓人眼前一亮,然后會心一笑,他有攫住讀者之心的本領。當然這與他奇巧的構思有關,發現詩意,追尋下去,不是淺嘗輒止,而要達到詩意充盈的目的,這樣的詩才能寫得到位。這正如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所講的道理一樣:“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在詩路上行走,寧明是一個有志者。《魚把水騙上絕路》這題目本身就極富特色,新異中又深含哲理,詩寫得很見功力,大有警句的效果,看詩的前兩節:
尖銳,從來不是水的性格
但心已涼透的水
有時會和石頭一樣堅硬
水,從不喜歡
把油膩膩的心事裝進心里
那樣,就會消化不良
就會隨時讓心隱隱作痛
詩從水的自然屬性開始,柔性而不是“尖銳”的,但如果是“心已涼透”,就會成冰,就會“和石頭一樣堅硬”起來。這是一種準確的揭示,不僅揭示了“水”和形態及內蘊,而且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人的內在世界。像后邊的關于“油膩膩的心事”和“消化不良”的描述,特別是“隨時讓心隱隱作痛”,幾乎完全是一種主體感受,是思辨但并不抽象。寧明寫詩是用心力去寫,持守著屬于自己的心性,不是隨波逐流的詩人。
作為一個詩人,生存和生命的形態當然是源泉性的,詩人的創造必須建立在直觀的、感性的內容之上。但主體的創造精神則是一個新的藝術世界誕生的最為重要的因素,面對生活,面對萬千事物,我們眼前的景象又不僅僅是眼前的景象,而要與一定的經驗,與一定的文化意識的積淀發生關系。詩人是以想象的方式使生活存在中的表象內容變為詩的感性世界。寧明在組詩《虛擬》中加大了想象的力度,因而詩人的主體精神在詩中得到強化是顯而易見的,文藝理論家孫紹振先生說:“通過想象,生活好像重新投胎一樣,獲得另一種形態和性狀。它失去生活原型的一部分性狀,它獲得了情感的特征。生活的形象,在想象中發生程度不等的變異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規律,”(《審美價值結構與情感邏輯》第28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6月。)是想象的主體力量使生活的形象發生“變異”,這是詩的情感特征,是詩人創造性的突出表現。寧明的詩歌是以自己的經驗、以自己的情感去駕馭生活的形象,達到了得心應手的程度。
《有一種花朵》這首詩,在寧明詩作中是有一定代表性的,這是一首經驗性比重更大一些的詩,有較好的哲理效果,很平常的東西在寧明的筆下有了很神奇的風采,把人生經驗感性化地表現出來,是他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取向:
有一種花朵,一生的使命
就是在尋找一只
風光的花瓶
這很符合傳統的理念
瓶貴花榮——恰是
花朵要生的根
空虛的花瓶
在接納一枝鮮花的時候
往往只備下了
半腔的清水
不必自作多情
那些憐憫花朵的眼睛
花朵就叫他:瞎子!
這類近于觀念性的東西很容易寫得平庸,關鍵是感性的形式,寧明的成功在于直覺內容的獲取,他找到了最為重要的東西,這就是“風光的花瓶”“空虛的花瓶”“半腔的清水”,它們以感性的存在,也就是孫紹振先生所說的“生活的形象”支撐起了整首詩的精神。沒有這些富有血肉感的警句,詩將全線崩潰。我們必須看重“感性”形態的重要性,是它們使詩獲得了情境,詩由此突破了某種觀念性的限制而進入了可以產生張力的藝術空間。
寓言情結在詩的藝術表現中是常見的現象,因為寓言的本身就是構建感性空間的一種方式。寧明常用寓言的框架來實現詩意的表現目標,這也可視為他詩歌寫作的一個特點。在《虛擬》中,像《只有影子能推倒一堵墻》《比風還輕的諾言》《魚把水騙上絕路》等,詩中都有一個奇妙故事,從容地“敘述”開去,很不費力地就跨上了情理兼備的詩境的臺階。他的詩不是寓言詩,但他詩中的寓言因素卻影響了詩的深度,他的某些理性較強的內容的表現借重了寓言的形式。比如說《只有影子能推倒一堵墻》,題目本身就是理性實足,很容易讓讀者勾起對記憶或人生經驗中一些東西的聯想,比如說可能聯想到“望風捕影”,或者一些陰暗的東西。詩人重視意象的營造,物質性的顯現較為充分,這對于寓言表意天性中理性的強勢狀態是一種補充。詩中有這樣一節:
太陽,每天看見
有一枝影子在推這堵石墻
影子越長越高
墻,就顯得越來越矮
這種寓言的方式其實與某些“現代性”是很接近的,其實不光是寧明的“寓言”,就是中國古代的寓言也是如此,其中荒誕的、超現實的因素對于文學來說具有特殊的活力。詩人以“影子”為意象,在隱喻中表現了人生世界上生存現實的悲劇性,詩的理性指涉不難理解。
寧明的詩一般少有大體制之作,但他在尺幅之內的展開讓人不感到局促,即使是只有幾句一首的《微型詩500首》讀來也很是舒展大氣,詩的語言干凈利落、不拖不繞,意境悠遠,收放自如,結構有章法。新作《禮物》一集更屬成熟之作,表達嫻熟而有所節制,有著很強的駕馭語言的能力。與前面提到的兩本詩集相比,《虛擬》一組與先前的“短詩”壓縮式的體制有所不同,在表意上出現了更為“曲折”的變化,詩中意義回旋的空間似乎更大了。以其中的《秋天》為例來看這個問題:
記憶寫在脈絡里
每一張葉子
都能講述一個春天的故事
擦亮天空的葉子
終于輕輕地回家了——
秋天深處的根
已等待很久
樹,每年都穿兩件衣裳
由綠色變金色
再由高處落到低處
這樣的心理歷程,樹都在心里
刻畫成圓滿
能夠牽手走向秋天的人們
——是幸福的!
他們圖章一樣的腳印
蓋在樹葉上,像鑒定人生中
合格的成熟
這是一首語言樸實但內在意蘊豐滿的詩,詩人運筆自如,主客默契,物我同一,詩思到位,無任何牽強之語。由“葉子”寫到“樹”,又由“樹”轉到“人”,真是措置有度,既不缺文氣雅氣,又沒有那種太明顯的“做”的痕跡。像“秋天深處的根/已等待很久”這樣無任何華麗裝飾的詩句,確實能讓我心靈的深處保留一種悠久的感動。此詩雖不長,卻能讀出起、承、轉、合的完整感受來,你看開頭是從葉子的“脈絡”引出“春天的故事”,這是一起。接下來寫到秋天,“葉子”回家,與“秋天深處的根”相會,這是一承。然后寫到樹的“衣裳”之變,寫到葉子的位移,“由高處落到低處”,筆鋒轉到了歷程的“圓滿”上。最后歸結為“人”,樹的生長通向人生命運,“幸福”和“成熟”是為一合。與他先前許多詩那種突破一個這點的短、平、快的寫法相比,要曲折得多,這應該是詩人在寫作中的一種必然的選擇吧。
讀寧明的詩,能感受到鮮明的個性,有高拔之氣,風度不凡,境界不俗,大概與他飛行員的身份有關系,天上地下,生存角度不同,生命的形態也不同。詩人李松濤在《凌云處,日精月華終有成》一文中對這位“中國飛得最高的詩人”的人生境界給予了精彩的評價:“人游九重而思接萬仞。寧明用翅寫詩,但卻不偏狹地用詩僅僅寫翅。目光如炬,視野的遼闊,導致了文思的寬廣。似乎可以說,他騰空而起的戰鷹警衛了翼下多少內容,他的筆下就涉獵了多少內容。這很自然!他要保護一切美好的、一切積極的東西,他要消滅丑惡的、陰暗的東西。從這個角度去說,他持槍與操筆的目的完全相同。”這樣一位詩人,當他從高高的天上朝人間大地瞭望,自會有不同尋常的景象,那么他的心性,他的詩情也會別有一番天地。
我從《虛擬》這一組詩看寧明的詩歌創作,可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管中窺豹”,肯定會有許多失當之處。而寧明在他的“虛擬”境界中確有不俗的表現,熟練、深度、激情以及寫作上的節制,都標志著一個詩人在長期的修煉中攀上了一定的高度,寧明用優秀的詩作不斷地證明著自己。
寧明的詩是智性充沛的詩,這是詩人的聰慧和高度悟性以及不懈追求的結果。他的詩充滿了對于人生和世界的哲思性體驗,以靈性去啟迪人的心智,當然也多了一些思辨的色彩,并以此引領人去思考,并一步一步接近思想的成果。也許這正是一個臨界點,應當提醒詩人注意。寧明的詩是一個美好的感性世界,但詩中不無理性超標的“硬度”。如果說他的詩還有缺陷的話,那就是哲理有越界之時而導致的直白,當然這只是一種警惕,對于他已完成的詩來說決無大礙。
天地開闊,詩路漫長,寧明還年輕,而且在詩歌創作上已有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只有努力走下去,詩歌所展開的雙翅就會越飛越高,我相信他的天賦,更相信他的勤奮,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不追潮流,不趕風頭,秉承心性,發揮特長,在感悟中求境界,眼前就會展開一片最美好的詩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