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遲到的悲傷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失去了男人
一九八七年四月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失去了女人
在那個男人家
那個來吊喪的女人
一邊流淚一邊摸著那個男人的手說
哥哥哦我們的命咋這樣相同啊
那個男人
也情不自禁地老淚縱橫
那個女人是我的小姑
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
當時我在場
我是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
我不知道當時我哭了沒有
即使哭了也許不會懂得
什么叫真正的悲傷
二十多年后在一個清晨
在家里
我坐在床上捧著一本詩集
這一幕再一次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不知為什么
我默默流淚了
后來一個素來堅強的中年男子
竟然控制不住
終于為一對兄妹多年前的悲傷
痛哭失聲
多想
在臘月二十八的晚上
我陪一個朋友到他的朋友家吃飯
由于我在中午已經喝了酒
而且還喝得不少
所以一上桌
我剛喝了兩三杯
就感覺肚子在隱隱作疼
我非常羞愧地離席來到了客廳
客廳里有很多小孩
他們在玩耍無憂無慮
有一個小女孩玩累啦
就爬上一個中年女人的膝蓋
把那女人的膝蓋當做床鋪
安靜地睡去那個女人
多么安詳多么滿足
那一刻我是多么羨慕
啊上蒼我現在
不想酒不想色不想財不想氣
我多想時光倒流
多想我能夠變小
多想我的母親復活
多想躺在母親的懷里
安靜地睡著
父親
自從有了兒子后我的權利
正一點點地縮小
買回來的牛奶他喝我喝水
買回來的席夢思他睡我睡爛床
買回來的寬屏幕液晶電腦他用
我用臺式的有輻射的舊電腦
燉好的雞肉他吃雞腿雞翅雞胸脯
我吃雞頭雞頸雞屁股
逛商場我給他買名牌
而選擇一些廉價的衣服和鞋子
裹住自己的一身老骨頭
家里的電視他一人獨霸少兒頻道
我只能放棄看電視新聞
甚至我的女人他也要霸著
每天夜晚他要和他的媽媽相擁而睡
我只能在另一個房間清心寡欲
我一直都在琢磨
是什么東西改變了我
是什么東西
使我變得慷慨和堅強
使我成為一只蠶無休無止地抽絲
直到兒子慢慢長大
當我在外面吃飯他總會打電話來
說爸爸少喝點不要喝醉
當我出差
他總會說爸爸祝你一路順風
我終于發現已經有一根線
緊緊地拴在我們之間
我終于明白我只是一個傳遞者
在延續一種亙古不變的親情
我處心積慮省下我的一切
留給兒子
是為了像我的父親一樣
把自己
永遠地種在兒子心里
送一個酒醉的朋友回家
他已經很醉啦
但還想喝他大聲對我說
“我們再喝一點!”
每一個酒醉的人都有一個理由
每一個酒醉的人都不會說自己已經醉
每一個酒醉的人都還想醉個痛快
這時候我非常的清醒
我默默地看著這位已經酩酊的朋友
他年齡比我大一點
寫字比我好能力也比較強
我九年前就已經當科級領導
他現在還是一個科員干部
我能理解他心中的郁悶有多么泛濫
但他再喝那肯定就要吐啦
我送他回家
在吉朗花園門口
他不想回去
他緊緊地抱住我
用力地掐我身上的肉
仿佛我是他的仇人
我打電話叫來他的妻子
他妻子帶著女兒從家里趕來
我的朋友看見她們
好像酒醒了一大半
乖乖地被女兒牽著手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
我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疼痛
真想為他大哭一場
挽留一輪圓月
立秋時節
早醒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這時候空氣涼爽
街上的路燈還亮著
窗外不斷送來蛙鳴
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
我獨自一人坐在家中
癡迷地凝望著
一抹投射到客廳的月光
像是和久違的朋友對話
這時候我是多么幸福!
我可以什么都不想
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也可以閱讀一些優美的文字
這時我甚至是自私的
我試圖挽留天上那一輪圓月
我寧愿白天來得再晚些
讓勞累的人多一些睡眠
讓愛詩的人
多一些安寧
自來的
活在一個縣城
很多東西是自來的
擰開水籠頭水是自來的
按下開關電是自來的
拿起遙控電視節目是自來的
啟動電腦資訊是自來的
打開手機騷擾是自來的
推開窗戶污染是自來的
掏出鈔票
蔬菜是自來的
豬肉是自來的
衣服是自來的
虛榮是自來的
甚至性愛也是自來的
但是知音不是自來的
財富不是自來的
詩歌不是自來的
機會不是自來的
成功不是自來的
大徹大悟不是自來的
它們高高在上讓我
可望而不可及
它們誘惑我
做著夸父逐日般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