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蘊:女性沉重的心理負荷

在悲涼旋律的陣陣顫動中，我被帶進了一個痛苦、絕望的世界。這里有一個精神上處于持續不斷的干渴與死寂狀態的女性精靈，她冷眼看著社會如何切割、編織本屬于自己的世界，看著女性的生命花瓣如何在傳統勢力的碾磨下，一片片枯萎、凋落。雖然這個精靈的情感有時也像煙花一樣，“突然在黑處開放一次，”但是更多的是對社會有一種麻木的默許和沉重的悲傷。這就是我讀駱曉戈的近作組詩《挎空籃子的主婦》的感覺。這感覺時刻縈繞著我，迫使我不得不三番五次走進這個“主婦”的世界中去，寫下點滴感受，以求得徹底解脫。

主婦，就其本體意義而言，當是女性的主要人生內容。主婦是女性的必然過程后最終的結果。主婦是女性的真正內涵，只有主婦才能真正體會到女性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體會到社會加給她們的磨難，痛苦。只有了解了主婦，才算真正了解女性，要想反映女性就必須反映主婦。但可惜，很少有人認識到這一點，大家只認為女性的標志是美麗，女性的內涵是情愛。青春是美麗的，但卻是瞬間的曇花，更漫長的是那瑣碎的沒有多少色彩的枯燥乏味的主婦生活。主婦生活那種無邊無涯的瑣碎和平淡，使一切真實的與用幻想的翅膀劃出的路線方向相反。在這一點上，駱曉戈一反傳統給我們開了個好頭。她一反傳統習慣與欣賞女性的“多姿的優美的姿態”，習慣與把她們當做“封面”和“風景”，而無視她們作為人的存在。

駱曉戈的詩歌是為女性作為人的抗爭而創作的，所表述的是為中國婦女時代不易的悲劇命運而發自內心的痛苦之情。組詩反映了主婦生活景觀的各個方面，既有對失去了的青春的眷念，描繪女性在外力的磨礪之下，已變成了“盆景、根雕和袖珍外套”，生命活力已復不存在，精神染上了無可奈何和失落的惆悵色彩:“曾將主干嘎嘎地一一折斷/強健的肌肉從折斷處剝脫/溫暖的殷紅的血漿干涸成荒漠/盆景根雕固然是一種美麗/一個不死的精靈 黑色的微笑/扭慣了曲慣了不再放肆”(見《袖珍外套》)也有對業已失去的人世間溫暖的愛的回憶和尋覓。“讀著讀著/——便有一種溫暖漫過膝/首先是溫暖了眼睛和手/然后暖了雙肩/然后暖了一雙小腳趾頭/以后便溫暖了一些日子的/日出和日落/再以后，連屋后的古墓/以及連結那古墓的小路/都暖遍金燦燦的迎春花朵。”(見《讀信》);但是，她的詩更多的是因為社會和傳統對女性的重壓、踐踏和污辱而奮力的抗訴，對保持女性自尊、自愛的人格力量的探求，以及對由之造成的女性心態畸變的剖析。這類詩占了組詩的絕大部分。

《蝸牛的家》抒發生為女性的痛苦:“一個女子誕生的情景……暗示著一條血的法則，“半是猜到的暗示/半是明白的恩典/溶化，燃燒直至萎縮/成為匍匐在地的蝸牛。”這只“蝸牛”在社會重壓下過著痛苦的生活:“從此，我學呀，學呀/學會用汗液、淚液、血液/作為一種粘合劑/一片片硬殼組成蝸牛的家。”“再不是依人小鳥，垂岸楊柳/它得一步一喘地爬行——/在喘也喘不過氣時伏在落葉里/宣泄一道熠熠閃光夢囈。”

抒發這一類情感最深刻的該數《天氣預報》:

何處多云，晴天轉陰

有小雨，小雨加雪、冰凍

冰凍的厚度以及霜降、攝氏……

天貼我貼得很近，近在耳廓

私語私語私語

而窗外恰似蒼老的云頭

生苔生斑生癬還是生一層白霜?

需要搔搔癢還是沁一沁高燒的額頭?

不必老掉牙的桃木梳子

就用我的十根手指頭

梳理你那早生的華發

知道云層、大氣壓、風向

海浪、流速、暖流、寒流

于是我便知道了

——我還活著

空氣中還游移著溫暖著

一絲一絲

我的酸酸的呼吸!

——一個有力的佐證

天氣預報真是個好東西

這是一首難得的好詩，詩歌在質樸的，充滿悱惻窗喃喃獨語中展開。不事雕琢，也沒有過分精巧的詩藝，然而在這緩緩的節奏中，卻按時了情感的死寂狀態，再現了女性深深的痛苦，全詩以外部的天氣預報開始，緊接著是情感在天氣的預報中復蘇，最后以外界的天氣變化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戛然而止。這樣在結尾以一種警句般的震動震憾了我們的心。在這里，詩人把女性的痛苦奉獻給了詩的祭壇。以客觀的方式，飽含情感而又冷峻的口吻，道出了非常狀態下的啟示。痛苦得已經變成麻木，這是痛苦到了極點時所呈現出來的必然狀態。造成這種狀態的是社會加給女性的許多有形無形的枷鎖。《葬儀》就很好地表現了這種社會重壓加在女性身上的痛苦:

從亂墳崗牽下來

——陌生的幾十丈長白孝布

突然要勾住我的純金戒指

三聲三棒鼓一聲鑼

磕頭下拜，呼天搶地

吃爛肉喝酒燒紙錢

擇吉日，鑿石碑，靈堂靈位

據說將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唰”地插進泥墻里

臨終的老人才咽了一口氣

那一縷氣，氣的便是我

這時三月初九倒春寒

是播下尸體和希望的日子

氣數、血脈在五更時，滯留

刀光閃閃，亂墳崗逼近

說是不鎮住這不孝之婦

老人在陰府會作啞巴鬼

劈了邪妖，刀背寒光一道

一袋脆亮亮的瓷器倒下

倒下我，一切終止便是開端

我陡然明白我正燃燒的生命

是那座正在隆起的青山石墓

是字跡模糊的遠古碑文

粗略地讀一遍，仿佛是某個民族某個地區的葬禮儀式，然而詩中每一個詭譎的意象每一行平淡的文字都在逐步加深死一般的冷峻和令人茫然的呆鈍感。我們從最后一節知道，這是一個受了重重束縛不能自主的女性的悲泣。葬儀上的各種怪誕的畫面和行動并不僅僅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哀悼，而是為了給生存的女人加上一道又一道的繩索。活著的肉體像石頭，木版和鉛塊一般參加了死者的各種儀式，無論是心靈，還是雙足，都無法辨認自己;無論它們把軀體帶入或帶進靈堂，或者履行某種義務，她們都“無視”自己的所做所為。燃燒的生命“是那座正在隆起的青山石墓/是字跡模糊的遠古碑文。”本來死亡是痛苦的。作為生命的終結，肉體的終結以及美名盛譽的終結，死亡具有壓倒一切的意義。但那種慘痛，無論多么折磨人，多么令人耿耿于懷，隨著光陰的流逝和肉體的消滅，終究會在不知不覺中平息下來。然而，比這慘痛更慘的是，死去了丈夫的婦女還得忍受由此造成的內心痛苦，駱曉戈在這里以其對女性痛苦的深深的感受和攝人心魄的警語式的悲劇震撼了人心。

其實，駱曉戈這個名字在我們的記憶里經久不忘，是因為幾年前她給我們送來了一股清新的《鄉村的風》，湛江農墾橡膠林以及駱曉戈和我們心理所共同珍藏著的“那一片綠葉”。可是幾年過后，駱曉戈卻從原來的清新淡麗變得如此的憂傷苦悶，而這又是詩人創作的必然結果。對于詩人來說，再沒有比人生經驗和心路歷程更重要的了。使駱曉戈皈依繆斯的正是人生經驗。駱曉戈藝術靈感的興奮點，總是自己的人生精力。她曾經說過她之所以寫詩最根本的緣由就是過去經歷過的日子:“將一段人生擱置在腦子里，而且那么永志不忘，香味濃郁，總讓人心神不安，甚至成為神魂縈繞夢境，好像從來就沒有告別那種氛圍……”駱曉戈前期的創作是青春詩意的映現，而《挎空籃子的主婦》則是現實生活歷程的詩意再現。情感理想的實現一直是女性作家的藝術興奮中心，同是女詩人舒婷的《致橡樹》提出的愛情不是作為攀援的凌霄花，而是作為并肩而獨立的樹站在一起。可惜中國的現實總使那些對女子個性張揚抱有太多熱望的女作家失望，因為對中國社會來說，極漫長的對于女性的幽閉與歧視，現實實際狀態的困頓，總是嘲諷擊碎那些飄浮的遙遠的美麗目標。美好的花朵并不長在所有的樹枝上。一個滿世界找愛情和同情，特別是懷著情感的饑渴而要在混沌中尋找的作家注定要承受百倍的痛苦。就這個相對貧窮、落后、愚昧和女性受歧視的環境而言，心靈中不著邊際的呼吁和渴望不是顯得奢侈，便是充分地具有諷刺意味，盡管駱曉戈一開始就設造了一個純凈的橡膠林，但“綠葉”卻在久遠的麻木中失落了光澤，于是太陽流出了“巨石之淚”(見《巨石之淚》)她發現“這實在是一種誤會/一場石頭與人的誤會。”按照陳規舊俗，婦女不應該有過多的期待，但是一種久遠的積重在個性解放的時期產生了茁壯的力量。創作前期的駱曉戈就是這批力量的其中之一，是一個掙扎出厚土的覺悟者，她在沉重的社會積習中，有著十分堅強的熱情，頑強地向著“應該有”的生活呼吁理解，呼吁尊重，呼吁情感的實現，這種超前的情感理想與滯重的現實碰撞濺起了藍悠悠的悲哀的火花，生存像一個無形的玻璃罩“我在這玻璃罩里/生活了整整七年/只剩我的舌頭把它戳出一方洞天/只剩玻璃碴兒把/我的一雙腳趾頭/割得七零八落。”(見《生日禮物》)于是，駱曉戈只能喃喃地在自己心靈里祈求著:“這樣奇異地吐葩——/目光與目光不能相聚/便有了這空中對話/串串啞人的手語/一種極不耐煩的魅力，”感情只能“突然在黑處釋放一次/再釋放一次，再釋放若干次/有一瞬間美麗的幻想/這便有了一個足夠的理由—/為它支付生命的全部季節(見《煙花大賽》)，這聲音是人性泯滅的暗夜發出的耀眼的光。這聲音與其說是呼吁，還不如說是充滿了委屈的哀傷祈愿。在自己的生命為死者的墓碑所決定，為閑言碎語所切割，外人的力量充塞了“自己”的生命空間“有一個噴嚏滾到床腳下……”“拍不干凈了拍不干凈 /也很響亮地拍拍”(見《晾衣繩》)。噴嚏，是思念，是哀愁，還是抱怨?駱曉戈的文字和聲音不能不被無盡的血淚和沉重的嘆息所浸透，她的作品不得不染上重重的哀愁。是的，駱曉戈在這組詩里以其對女性痛苦的深深感受和懾人心魄的預言式的告白激動了我們的心，她的作品令人為女性的不幸扼腕嘆息，又促使人掩卷沉思。

正如女性的痛苦生活，它造成的是生命的支離破碎，是人生感情的損傷斷裂，是邏輯和秩序的扭曲，情感和觀念的錯亂……曉戈的詩，寫的并不就是詩人經歷過的，但詩人卻自愿承受起人類社會長久積淀壓在女性身上的劫難和痛苦。

主體的覺醒終于使人擺脫了對于自身的麻木。或是由于悲劇性的境遇，或是由于未能獲得合理的生存權利，覺醒的靈魂為“自身”的生存狀態而發出了憂患的思考。駱曉戈在詩中有意地排斥了以往女性文學的那種慣有的事業愛情的主題。雖然詩中也有愛情的宣泄，但更多的是女人淪失了人性的痛苦。以往的詩歌多宣泄愛情和事業的痛苦，似乎女人的人生是愛情和事業的依附物。而實際上，女人首先應該是人，應該擁有人所應有的一切;人格的尊嚴，心靈的自由……

從這一點來說，曉戈的詩是具有女性意識的具有開創性的女性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