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1975年3月15日出生于河北省豐潤農村,現居北京。北京某高校教授,香港某大學2010年講座教授,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詩評家,《星星》編委。從1994年開始詩歌寫作,至今已在《詩刊》《人民文學》《星星》等發表詩歌300余首。印有詩集《紅色末班車》(上海人民出版社)、《京郊的花外衣》、《批評家的詩》等,主編大型先鋒詩叢“走向經典:新世紀十年先鋒詩歌”(12冊)。著有詩歌批評專著《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等,獲得詩探索獎、新銳批評家等。
1976年,高燒難退
1976年我剛剛一歲,那是一個平常的下午
爸爸和媽媽正在麥地里澆返青水
奶奶撇著小腳抱著發高燒不退的我
“這孩子可能不行了”
深藍格子棉被后我渾身像一塊紅布
這難得一見的紅多像媽媽胸前的主席像
媽媽火急火燎拉著爸爸上路
唯一的公社衛生所遠在十里之外
我能夠知道他們是如何穿過高低起伏的田野和大溝大河
我曾在多年之后不斷在那里跋涉
我被帶到衛生所的時候,一切都亂套了
極度脫水的我,血管好像失蹤了
醫生和護士按媽媽的說法好像在納鞋底一樣扎個不停
那黑色的夜晚又一如既往地停電
墻角不斷矮下去媽媽瘦弱的身影
她的哭泣比黑夜更黑,更冷
后來我的病情竟奇跡般好轉
媽媽說那天正好唐山市醫院的一個大夫去北京開會
路過公社時剛巧食物中毒,臨時留下來養病
是她在別人的慌亂中用蠟燭、剃頭刀找到了細弱游絲
的血管還有我的一條小命
她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年是1976年
我只能在多年之后的紀念碑前想象她混亂中穩健的身影
想象她在黑夜舉著蠟燭瞇著眼睛用手拍打我額頭的情形
1978,生產隊
終于能夠記事了,家里還沒有安裝電燈
蠟燭、煤油燈、馬燈和手電筒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大得有些不真實
媽媽多穿了一層深藍色的褂子去生產隊剝玉米
一車車的玉米都堆在場院里,水泥電線桿上燈亮如晝
我和隔壁的三女兒在場地里跑來跑去
累了就在玉米堆上躺一會兒
數數那些燈下肥胖的飛蛾
多年之后,這個生產隊的院落還在
前院是牲口棚,高大的牛馬在里面噴著響鼻
后院是工作人員的臨時住處,透過玻璃窗
那個半身的主席瓷像在那里擺放了多年
生產隊毀于一次罕見的大雨和冰雹
實際上那時候人們已經忘記了這個地方
人們在自家的地里忙碌
我曾和同伴在這里玩各種各樣的游戲
甚至幾個淘氣的女孩要脫掉我的褲子看屁屁
如今一切都不在了,成群的牲畜,高大的掛車
帶著紅色布條的趕馬鞭,粗大的吆喝聲都蒸發掉了
只有在偶爾光顧的病痛中,
我才依稀聽見遙遠歲月傳來的干咳聲
1984
拉磚的拖拉機正像大型轟炸機
此刻門前的土路灰塵翻滾
車上坐的都是我當年的哥們
想起小時侯,一起撒尿活泥彈鋼球
下地偷瓜上樹掏鳥蛋
對了,還有下河洗澡
1984年夏天,小學二年級
當時還是夏令時,午休的時候去游泳(我們叫洗澡)
穿過王啞巴家的香瓜地,村北墳地東側就是大水坑
冬天水干的時候,爸爸和村里人會趕著馬車挖沙子
當然還有牛車、驢車、騾子車
有一回爸爸在坑底下挖的時候高處的沙子砸下來
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
此時是盛夏,墳地槐樹上知了的叫聲成為那個年代
唯一不甘寂寞的聲響
遠處剛剛建成的磚窯廠高高的煙囪正冒著黑煙
伙伴們甩下書包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
我是旱鴨子,那天在伙伴的催促下也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水是黃色的,一半是水,一半是沙
不小心滑倒在腳底下的沙坑里
當我在水中掙扎撲騰猛灌黃泥湯的時候
是我的豁子嘴兄弟嗷嗷大叫
我才算躲過一劫
在我斜躺岸上大吐泥水的時候
我牢牢地記住了故鄉的河水
難喝無比
如今我的豁子嘴兄弟還是光棍一條
此刻他正在朝我比劃,面帶生澀的微笑
1986年,隔壁三姑娘
被車窗依次展開的大山
抖落一個個錯落的山居
多像放大了數倍的積木和玩具
雪再大一點,風再緊一些
它們隨時都會散架
這多像多年前的一天
那時我10歲,隔壁的三姑娘也10歲
我和她一心一意地用門前的泥沙蓋我們的新房
而不久之后的大雨一瞬間就沖垮了1986年的夏天
70年代少得可憐的玩具,還有那匹紅色的小木馬
我都一股腦地送給你,隔著低矮的墻聽你給我唱歌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
你曾蹲下身來仔細打量我給你做的泥人、泥馬、泥車
如今它們都早已不知去向,還有那個紅色的收音機
透過留海兒你的大眼睛是整個天空的藍
在紅色年代的尾聲我們在荒涼的校園里追逐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再也不說話,各奔東西
一去二十年
此刻,南方一閃而過的群山和民居
生動地多像多年之后的某個睡眠中的場景和道具
鄉間墓群,1989
此時已接近春天,盡管這個早晨
風將喜鵲的長翎高高揚起
“我害怕死去,爸爸”
兒子的低語讓我震驚
往日的膠片倒轉是這樣匆忙,
那年我12歲,1987年
夕陽將院外的白楊和榆樹鍍成病態的黃
我突然感受到死亡的恐懼
這小小的肉體會有朝一日,再不復來
我在上初二的時候才學會了騎自行車
那時,天氣酷熱,沒有星空
上完晚自習的時候已是九點多
冒著被肥胖的教導主任批評的危險
偷偷溜出校園,我要回家
一墻之隔,校園外是空曠的田野
我左手扶著車把,右手拿著手電
夜太黑,路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坑
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經過五里之外的鄉村墓群
那黑壓壓的顏色讓人毛發直立
先放慢車速,然后,瘋狂猛蹬
沖過那片墓地,渾身已被汗水濕透
成排的白楊在手電的斑駁中忽隱忽現
村口的那片墳地更讓我驚心
早年的陰森故事在此刻是如此清晰
沒有漂亮的狐仙,只有閃爍的磷火
而今鄉間的墓群已經侵占了早年的魚塘
看守魚塘的是一個姓王的聾子光棍
那年夏天的大水沖跑了魚,也拔倒了白楊
我們只顧高興地在土溝里抓那些鯉魚和白鰱
如今河水都干了,而墳頭卻一個挨著一個
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大舅、二舅、二舅媽、老舅
他們都躺在這里
我也會在某一個黃昏或清晨來到這里
1990,初秋或夏末的皮影戲
此刻已是初秋
黃昏的光線清冷而模糊
我和母親
十幾年沒有一起走過這樣的夜路
青紗帳的巨大陰影遮蓋了熟悉的腳步
寬闊的玉米葉子在身上擦出聲響
母親手中的旱煙忽明忽暗
在場地上坐下來的時候
母親已經有些氣喘
屁股底下的兩塊紅磚證實了她的疲憊
這里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莊稼人
繚繞的煙霧伴隨著大聲而歡快的問候
小小的舞臺,白熾燈耀人眼目
驢皮影人,一尺精靈的人間尤物,
演繹著大紅大綠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卡著嗓子的嘶啞聲調
在夜晚的鄉村也充滿了嗆人的煙草氣息
母親神情專注,雙目清朗
這個夜晚充滿著水銀的質地,沉重而稍有亮色
夏末鄉村的皮影戲使我不能出聲
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咳嗽
1994,多年前的夏日已經消散
多年前,我們曾經路過這條城鄉接合部的小路
左邊是成片的白楊,紅櫨,楓樹,火炬,還有銀杏
右邊是污染嚴重的潮白河水
那時還是盛夏
一襲單衣足以抵擋每一個清晨與夜晚
此刻的秋陽也未能熔化寒霜盡染的曠野
如今這里多的是梧桐,枝丫光禿
成群的烏鴉充當了冬日的黑色葉片
在車輪席卷落葉,鳥群紛飛的一刻
我看到了翅羽上的夏日已經消散多年
我看到了鴿群灰白的糞便還有并不光潔的往日
當清凜的晨風撲面
我不得不裹緊了身上的棉裝
還有,多年前的已經消散的那個夏日
給1996年和H
那是1996年的冬天
實實在在的北方大雪結束了我的初戀
并非在有意渲染這次初戀的痛苦,那天確實下著大雪
推著泄氣的26式自行車我第一次學會了抱怨
她在高考后遭遇車禍,左腿骨折
腿差不多快好的時候因為干活用力過度
再次骨折,多虧她爸、她哥、她嫂子都是醫生
那是我人生接受的第一個悲劇
但我把這也看成了喜劇
因為我能夠理由充分地去找她了
此后的寒假和暑假她的病床前我是最忠誠的造訪者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哥哥和表兄來醫院叫我
風雪路上他們借來的125“幸福”摩托車幾次熄了火
我覺得有些愧對母親,為了一個女孩
居然忘記了回家
此后,她去了省城的大學讀書
書信成了最好的溝通方式,多年之后在妻子面前
我燒掉了幾十封信,實際上
那時候我和她已經分手多年
在她的家里,我的家里,我的大學宿舍里
甚至她的石家莊的大學宿舍里,我們曾一次次
四目相對,相擁取暖
我卻有意接受她的愛,回避她的身體
年少的我還在一次次冬雪中憧憬著柏拉圖
甚至那個夜晚她主動靠過來的身體我也慌亂地躲閃
她還在那個城市,至今
我也幾乎每年都要來到那個城市
午夜后的醉酒我已經不會再想起她了
我已經學會了不再抱怨,我也開始喜歡遺忘
1997年的曉月
你來的時候正是我最失意的時候
也是失戀的時候,只是記得校園里高大的白楊
還有你洗得發白的一身牛仔服,褲腳高高地挽起
你愛說也愛笑,打乒乓球的時候還有不讓須眉的英氣
每天早上你去敲隔壁宿舍的門,叫上男老師去晨練
那時我在有意的拒絕,我原來的班主任和師母
每個下午都來找我,要給我介紹對象
這個對象就是你,曉月,我們的見面也很俗套
那是已經布置好的午餐,我也沒有太在意
包括你熟練的手藝
只是記得你戴著銀鐲子的手腕上有不易察覺的
少女的絨毛,上面沾滿了面粉的顆粒
那之后我也沒有太在意,盡管我們開始在夜晚的校園散步
小鎮北邊的小河我們也能去談談普希金和紅樓夢
“我只是在敷衍”,這多像當時最流行的歌曲
而那個夜晚你靠在墻角哭泣,說有人欺負你
你伸過來的手掌和九月的初秋一樣冰涼,但它是柔軟的
你的有些肥大的衣服放著你還驚魂不定的瘦弱身體
我們有了一次次的爭吵,一次次不歡而散
大壩上有你孤獨的身影,淚水讓我看到了紫色圍巾上的
脆弱
如今我們成婚已經12年了,你的愛我已經三生難求了
當年小鎮簡陋之極的宿舍多像一個冰窖,為了省錢
甚至爐子都不生火,
冰雪的路上為了發燒的乳兒你幾次重重的摔倒
我是如此任性,惹你生氣讓你哭泣成了家常便飯
如今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終于懂得什么是愛了
你仍在奔波,在京城的冬天你的胯骨和腿腕在隱隱作痛
多年來我棉布衣服的拉鏈早已經損壞,可你仍在用它取暖
1998年,在老建筑里夜煮毛豆
1980年代的建筑真是有些老了
中午的陽光也不能使它明亮起來
騎著那輛老式自行車去買一塊一人高的鏡子
這面鏡子不僅帶來了少有的光亮
我會想像你在夏天甚至會脫得一絲不掛
我也會想像你在鏡子前緩慢地梳著馬尾辮
還記得1996年,我們在簡陋的校園里用身體取暖
河邊的大壩上,你的淚水也攪拌著混濁的還鄉河
實際上,那天我們還順便帶回來一捧毛豆
紅色的薄薄塑料袋有些煞風景
我的花格子外衣上也沾染上了它們
但是帶著泥土的毛豆多像老花眼的媽媽剛剛摘下的
此刻,它們已經在鍋中翻滾
我們平靜的生活開始有了一場小小的暴動和不安
秋陽的余光在矢車菊,馬蹄蓮上微小的消褪著
這些青嫩而鼓脹的小小果實
沸水中的白色眩暈和顛簸,張裂開的外衣
袒露出初秋的夜晚和我們互相熟悉的身體
交錯溫存的手掌自然而略帶粗糙
干澀的毛豆皮堆在小小的飯桌上
我們是多么的小心和虔敬
掰開它們,捏住,咬裂,咀嚼……
1999,夏日蘆葦蕩
鈷藍色的星光浸泡著一覽無疑的華北平原
這冬天倒空的巨大玻璃器皿在風中清朗作響
今夜除了我,還會有誰無緣無故撥回過往
這月夜里無邊的蘆葦叢 :鳥蟲對唱
多年前我家的門前就是一條小河
春天的時候,蘆葦芽開始鉆出地面
夏天的時候它們已經身高丈二
它們腳下的水蛇和丑陋的癩蛤蟆讓我分外生厭
而母親卻會在端午時節高高地挽起褲腳
專挑那些寬大的葦葉,清洗干凈,包上糯米、紅豆和大棗
然后她會用一整天的時光將它們在大鐵鍋中蒸熟
如今,往事都隨蒸汽一起消散
水中低垂的民間植物浸泡和動蕩著一個夏天的回憶
2000年,趕考記
書生進京趕考總會有漂亮的狐仙陪伴
母親總是講起老年間的故事
而我已經成親,妻子賢惠也漂亮
灰色的小鎮,兩個餡餅就能打發我的一日三餐
陰暗潮濕的學校圖書館已經廢棄多年
我曾用一個暑假的時光用整盆整盆的水
清洗那些連老鼠都不想光顧的的書架
我偶然在書架中看到一本手抄的小說
印著毛主席畫像的紅色日記本上寫著“少女之心”
娟秀的字體更像出自一位女生
不知她是哪一位學姐學妹,但她肯定因此身敗名裂
拋妻別子,遠離每月的500元工資
趕往石家莊,一個老牌的破舊城市
那年冬天雪一場連著一場
好像為了配合我寒冷的內心
趕回鄉下老家的時候母親照樣蒼老
小兒子看我的眼色有些驚訝
但他很快認出了我
肥胖的小手歡快地摸著我的胡子
他還不會說話
歡快的小屁股在我身上搖來搖去
因為走路不穩,他臉上的傷疤至今還在
走出家門的時候已是大雪封路
母親說百年都未一遇
我穿過厚雪積滿的麥田
一只野兔的草色身影在眼前一閃
多年之后我仍然感激那只野兔在冬天的曠野與我相遇
它就像我的前世或來生
我出生在1975年,我屬兔
算命先生對當年還年輕的媽媽說:
你兒子是一只會成大器的野兔。
2003,寫給兩位女性與另一個
黑暗的樓道和午夜的敲門聲
是否構成一場暗示
錯亂的書籍搭配著高腳杯
堆放的花邊內衣和零食顯得過于親密
你們歡快清脆的笑聲搖亮我模糊的往日
你們也談到了我的妻子
盡管明天
對美麗妖嬈的女子我仍心存二意
我們都來自遙遠的海濱城市
語言比河蚌光潔
長喙的水鳥單刀直入豁開脆弱的主題
窗外飄起最初的一場冬雪
你們輕聲歡叫
精巧的鼻子貼緊碎花的毛玻璃
可是我的妻子
此刻決不會故作多情
她早已昏然入睡
每天兒子的奶粉、廚房的老式土爐、校長的成績單
與她撕扯不休
當年令我心動的寫詩女孩
如今散亂的頭發延伸著疲倦
手掌中殘留的木刺仍在熟睡中隱隱作痛
我悄悄掩門,她們的歡躍仍在繼續
降落的雪片在她們是飛翔的潔白紙鳶
冰亮的冷覆蓋著我
閃亮刺痛的玻璃碎片滑破今夜空曠的青瓷杯盞
是兩個女人使我想起了另一個
我的妻子
我的熟睡的好妻子
落雪的夜晚我想起你
這不可避免
就如身邊的這場雪,還會有下一次
2006年的額爾古納
那個午后,三河牛
靜立在白雪覆蓋的草原
我們靜靜對視,溫存而陌生
多年前,我曾每天放學后幫媽媽照料她們
黃牛、紅馬、小雞、小豬,還有小狗
如今它們在鄉下都已不見
在超市和餐館它們零碎地躺在冰柜里
如今它們,三河牛
慢慢地咀嚼,在邊陲的無邊無際的白色雪原上
當我小心地靠近
它們又謹慎地回避,那么大的眼睛不時打量
遠處的杉樹、松樹和白樺
寄居的這個夜晚真正領略了草原的寒冷
烈性的蒙古白酒和溫順的啤酒都已喝光
木板搭就的簡易廁所讓同來的女詩人擔心
她們出恭時不得不帶上我們這幫大老爺們
我們借著酒勁兒故做高雅談論浩瀚的星空
她們隔著木板發出的聲音正像雪崩的山川
2006,海拉爾,海拉爾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冬天
沉浸于京城書堆的我終于在一個下午
登上開往更北方的火車
很快我的北方故鄉就被更陌生的車站所掩蓋
雪越來越厚,村落越來越少
我承認這久違的空曠和寒冷更讓我舒心
海拉爾,就像多年前我北方的一個小鎮
只是這里的牛肉和羊肉更多,出售的青菜和豆角已經凍
得生硬
小酒店的蒙古姑娘面龐紅潤,身材健碩
但她的雙手早已凍裂,骨節顯得突出
海拉爾沒有暖氣,無論平房還是樓房都生著爐子
沉暗的旅館那個陌生女孩多次敲門來兜售生意
墻上成吉思汗的牛皮畫像讓我不敢輕舉妄動
馬背民族的姑娘怏怏離去
那晚和火箭奧沙利文的比賽小丁一敗涂地
第二天走上街頭的時候,路上積攢的冰雪將我幾次
摔倒在北方,不留半點情面
2007,遠行
遠行,是為了更好的懷念妻子
清晨的北京,初冬的寒冷使曾經無比亢奮的街道短暫噤聲
機場的空曠和工業時代雪亮的鋼鐵屋頂讓我想到昔日的廚房
它們狹仄、干燥,黑暗但又溫暖
那搭在藍色繩子上的花格子圍裙曾陪伴我們多年
多年來我們習慣了一個個簡單的晚餐
我左手切出的菜同樣生趣盎然
每次你下班回來吃著漸漸發涼的飯菜仍不時鼓勵我的手藝
這多像多年來我們必備的功課
海南島此時春意盎然,北方的冬天你在為兒子準備倉促
的早餐
我熟練地和女司機討價還價
她的方言讓我更懷念你輕聲細語但也偶爾呵斥的鄉音
南方濃密的綠色遮蓋了你遙遠的面龐
今夜異鄉如此陌生,這肯定是因為這次不經意的遠行
想念一個人,一個妻子,一個兒子的母親
想念她仍會和我嘮叨她肚子上的贅肉和眼角的皺紋
遠行,讓我想起了北方,想起多年前我們爭吵不斷的約會
你靜靜地守著爐子上的鐵壺,翻看少女時代早已卷角的
日記
你至今寫得歪歪扭扭的漢字我仍不敢恭維
廚房里氤氳的熱氣消散不了你有些粗糙的臉
遠行的懷念讓我想起你沾染蔥花和油鹽的手指
正抻平我臨行前卷起的衣角
2008,大雨中的景忠山
2008年夏天,我一次次醉酒
哥們剛剛買了車,不遠百里接我
他老家上百年的栗子樹還在,稻田里水源仍然充足
醉酒的午后光腳穿過水泥路,躺在路邊的水渠上
你的花格子外衣和當年大學的那件沒什么兩樣
你巨大的鼾聲驅趕著我的眩暈
高大栗子樹陰影鋪展開這個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的下午
朋友在酒后的催促中正打車趕來
宿醉之后才知道酒精同樣寡淡無味
和朋友又一起轉戰他鄉
醉酒的時候大雨滂沱,決定登山的愿望刺激得更為強烈
雨刷器已經失去了意義,肆意橫流的水
幾次找錯了出口
踉蹌著登山,臉紅賽關公
山門處至今留有我酒后的污穢之物
佛門凈地不清靜
但我也算盡了一份佛心
大雨滂沱中我為那些措手不及的中年香客們
撐開我的紅色雨傘
她們的微笑和臉上的雨水
成為我中年的毛邊玻璃上擦不掉的刻痕,
不深,也不淺
2009,紅色末班車
在夏天想搭上那輛紅色的末班車是困難的
在我的印象里這是我在城市第一次看到
刺目的,紅色的,末班車
身邊穿著露臍裝的女孩比我更生猛
她把自己塞給了這輛紅色的末班車
我一直會輸給一些人
而我三十歲的身體已經不適于這樣的戰爭
我日漸肥胖,也日漸消瘦
上小學育紅班的時候,同桌高大的女生
她曾為我的胳膊肘越過了桌面的三八線
狠狠教訓了我,按著我的腦袋原地打轉
每每遞給我的是她的高傲和鄙視,他的爸爸是工人
她曾分發給同學們(除了我)一個玩具,一個個氣球在
校園四處開花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他工人老爹的安全套
此刻三十歲的你還在梳妝打扮,你比時間更勇敢
小鏡子,小梳子,小瓶小罐都閃現出亮光
北方多余的陽光將它們大方的鍍亮
可你還不知道我最缺少的是什么
只有在炎炎夏日下感受到寒冷的人才會知道
我永遠都趕不上那輛的紅色末班車了
九月九日別山東兄弟
花果山的人造水簾洞多像這個時代虛假的淚腺
在你提著超重行李箱走入黑色人群的一刻
北方的平墩湖會給你提供最為溫暖的一個理由
當年的海兵,黑色的皮膚證實著南方的水土不服
南方的海風讓三十歲更加陌生
登上荒涼山頂的一刻,我才知道這是一個詩意的節日
盡管我們的腰身已經纏上中年的疼痛
一如此刻,濃霧壓山,雙眉緊鎖
這里是魯南,這里也是蘇北
這像極了我們尷尬的外省生活
生銹的鐵軌模糊得已經不知通向何處
拖拉機和黃牛的身后是無邊的秋木
今天我們偶然遇上了九月初九
而我的山東兄弟已經開始遠行
此刻我們需要的不是詩歌,也不是手機
而是留住臨行前我們握緊的體溫
它上面有北方的汗煙味,秋風吹過
已是淚流滿面,我們又推說這是肝脾失調
2009年的十月雪原
竹子搭成的棧道我們已經開始熟悉
就如我知道你的眼角已經有了三道小小的皺紋
可是在黃龍山頂,大雪卻不期而遇
十多個民工仍在大雪中修建尚未完工的棧道
我再次踩上去的時候有些小心翼翼
腳下的竹子聲響有些讓我吃驚
棧道已經有了往年殘留的樹葉染成的灰和黑
海子的藍并未照亮你四十歲發黃但仍微笑的臉
瀑布的巨大聲響仍然不能阻擋生活的聒噪
遠道而來的老人在路邊仰頭伸臂作擁抱生活狀
而我分明看見她的老寒腿在高原的寒風中微微抖動
冬天的造訪在牦牛和轉山朝圣人的身上留下寒冷和孤獨
岷江的源頭是二百多座寺廟,還有凜冽的雪山之巔
冷杉、黃毛杜鵑、四子柳、糙皮樺樹在提早到來的雪中
接受來自北方人沉悶的腳步和類似于床上做愛的粗重喘息
大片大片的雪使我時時拍去棉衣上的積雪
這件黑藍相間的棉服是從藏族老板娘那里買來的
穿黃色羽絨服的女孩正伸出缺氧的舌頭舔著雪花
我的藏族導游澤她妹正在無所事事地哼唱著愛情小調
2010,黃寺大街解禁書
黃寺大街當然是一個街道的名字
它的具體位置并不重要
在京城,它只是和其他的街道一樣人聲喧嘩
實際上,黃寺大街確實還有些特殊
這里盡是高級娛樂場所和軍隊大院
有意思的是在凈雅海鮮自助的東側就是一個寺廟
喇嘛廟,黃寺,佛教研究所
多少次我在奔波的路上看見那些發福的僧侶
照樣打著手機,說著方言,有的還罵娘
他們一手捻著佛珠,一邊和老板娘商量著價錢
方便面,香皂,牙膏一樣都不能缺少
寺廟一年四季都山門緊掩
和它對面的部隊大院也同樣患上了自閉癥
這多像我的1989年
少年歲月在高分貝的大喇叭聲中發泄著多余的青春
我的孤僻讓我多年來沉浸于書本和內心
這個四通發達的時代,我還需要
黃寺大街的一紙解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