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節選)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

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論語·里仁》

十五

對我的發型

母親始終不滿意

他說頭發太短

讓我的臉

成了一個肉球

最好的發型

當然是父親那種

三七偏分

顯得我更儒雅些

對我的衣著

母親始終不滿意

她對我精心裝扮的

不修邊幅

不以為然

在她看來

最恰當的穿著

當然是父親那種

西裝革履

可以把我粗壯的身材

裝飾得不那么臃腫

十六

我曾一度以為

每個中國男孩

都有一位會理發的父親

我的父親

當了我二十年的

專職理發師

就在上大學那年

被我毫不留情

解雇了

為此，他悵然若失

此后這些年

他多次主動要求服務

都被我婉拒

而他就像個

被軍隊辭退的士兵

跟在大部隊后面

遲遲不愿離去

十八

我跟父親最完美的合作

是一次春節上墳燒紙

祖墳位于荒山之上

大風席卷沙土飛揚

我敞開風衣的衣襟

為他擋住呼嘯的風

我曾想象自己臂膀強壯

跟父親摔跤的模樣

可此時，父親在我懷里

我們合伙用打火機點燃紙錢

二十

酒品看人品

牌風看作風

在父母眼里

我是個古典的賭徒

打給他們的牌

從來不作假

可有些底牌

永遠不會亮出來

當然

偷看到的不算

二十一

很多時候

我真想回到

父母親的那個年代

跟他們共同

經歷一把

他們口中

反復咀嚼的苦難

很多時候

我真想讓父母

在我的年代

返老還童

跟我共同經歷一把

我心里

說不出的尷尬

二十三

我想起去年

在老家

父母把舊房子賣了

換了套新房

新房剛裝修好

只放了張床

父親就每天都去

睡個午覺

搬到新房后好一陣

他都會回到那座

只剩下張床的舊房子里

睡個午覺

二十四

有一次

父親心血來潮

要跟我聊天

他剛從海南回來不久

他也知道

我連著兩年冬天

都去那兒度假

就把話題

鎖定在“海南”上

他說起天涯

說起海角

說起海南島上

那些美麗的風景

我一言不發

只是聽他說

等他說完

才不得不告訴他

我每次去海南

都只在酒店睡著

海里泡著

除了吃飯

就沒出過門

他詫異地看著我

就像看個怪物

輕蔑地慨嘆一聲

自顧自地抽煙去了

撇下我一個人

在蒼茫的大海上

原地狗刨

二十五

他們又在吵架

源于父親說:我去給你們切肉……

源于母親不喜歡聽“給你們”這個說法

于是

父親的積極性受到打擊

拉著臉去書房抽煙去了

于是

本應該去看電視劇的母親

一個人在廚房切著冰冷的生肉

于是

我在廚房一邊埋頭刷鍋

一邊想“你們”的內涵和外延

二十六

他像一只貓

笨拙地擺弄她的毛線團

他與她相互撕扯

展開漫長的拉鋸戰

有時候

她才是一只貓

無緣無故捋他的胡子

撓疼了他的臉

更多的時候

他們都把對方當做貓

在限度內彼此容忍

于是毛線糾纏成亂糟糟一團

不過，有一個細節

我觀察很久了

那就是每當線團一端被扯遠

另一端總是恰到好處地把它拽回去

二十七

每天六點起床的父親

喜歡在八點前叫醒

半夜三點睡覺的我

我磨蹭到九點

走出臥室時

他已經抽了不下半包煙

客廳里彌漫著

濃烈的煙味兒

和母親瑣碎的譴責

我妻子起床時

煙味兒早已散盡

她懷孕了

接下來一整天

如果不出門

我有一半的時間

都牽掛著父親

我為他不能盡興抽煙

無所事事而內疚

我為他準備了松子

瓜子和各種零食

為他清理煙灰缸里的空殼

每當我的父親嗑著瓜子

閑適地看電視時

我承認我比他更快樂

創作短言:我是一個口語寫作者，這不是概念，而是創作原則。

我對現代詩的理解——小而冷。

小，是一種立場和態度，與大相對。在集體書寫與個體表達之間，我選擇后者;在公共抒情和個人情感之間，我選擇后者;在宏大展示和細微呈現之間，我選擇后者;在客觀全面和主觀視覺之間，我選擇后者。

冷，是一種能力和方式，與熱相對。